昨夜星辰 8

(八)

    象一辆疾驰的马车突然碰上了路边的石头,车翻了。主人从车上摔下来,摔了个狗趴。他艰难地爬起来,擦擦流血的嘴角,喝斥车夫:“谁让你把车赶得这么快?嗯?谁让你把车赶得这么快?”受到申斥的车夫低头蔫脑,全没了驾车时的神气。接着他被打发干别的差使去了,不再当掌鞭人。牛头头像那个倒霉的车夫一样,从此不见了踪影。

    云鹏很快感受到身上的绳索松动的自由。他被允许傍晚在院里散散步,但不准走出园门。春天来了,墙角处的积雪融化了,土地松动,钻出了嫩绿的小草。不多日子,门旁的一丛迎春花开出了明晃晃的金色花朵,招来了蜜蜂,嗡嗡嘤嘤地飞来舞去。抬头望去,展览馆楼下的一棵梧桐树缀满了淡紫色的花朵,清香扑鼻,摇曳生姿。更不用说青杨婆娑的油绿的叶子,和垂柳风中飘拂的柳絲。春天给大地带来了勃勃的生机。云鹏感受到春天的温暖,然而却怎么也振作不起来。经过一秋一冬的折磨,他的身体垮了。他时常感到头晕、恶心。每吃下饭去胃就隐隐作疼,越来越厉害,他常常皱着眉头捂肚子。揉一阵,肚子疼得差些了,不一会儿又发作起来,哇的一声,吃下的饭全吐了出来。一连发作几次,他要求去医院看病,被批准了。走到大街上,只见人来人往,晃得他头昏眼花。想想从前的人和事,恍若隔世。回头见两个人跟着,不由一笑:“你们也太小看我初云鹏啦,我不会趁机逃走。”到医院挂了中医科的号,那里看病的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了他。他走进门诊室,两个监视的人坐到走廊的连椅上。给他看病的是个老中医,一部长长的山羊胡子。“你是初云鹏吗?乍见面认不出来了。”云鹏脸上生了一圈胡子,头发乱蓬蓬的,哪象个青年人?“怎么,还没解放?”显然老人很关心他。云鹏摇摇头。老人说:“先把把脉,再开药方。”云鹏褪下衣袖,把胳膊放到软枕上。老中医伸出三根手指头,闭上眼睛号脉,一会儿睁开眼说:“气血两亏,需要调理补养。——再伸出舌头我看看。啊,舌苔很厚,肝火上升,胃部不适吧?”云鹏说了病情。老中医不再多问,提笔开了药方。他从老花镜上方瞅了青年人一眼,慢慢说:“不要着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快解放啦,外地早停止审查啦。”最后一句老医生压低了声音。

    从医院抓了药,回到展览馆西跨院,云鹏正发愁无处煎药,陪同他到医院的一个政工干部走来说:“你可以在院子里生火煎药。”从此云鹏跟药罐子打上交道。

    六月的一天,中午饭后云鹏服了药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不觉睡去了。严叔叔来了,他也没有惊醒。夏天炎热,他敞着门通风。严如松望着云鹏,只见他面白如纸,一头乱发遮住了前额,眼窝凹陷,颧骨突出,气息奄奄,不由一阵心酸,落下泪来。这还是那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吗?他一时心潮澎湃,1947年河上逃命的一幕闪现在眼前。风声呼呼,河水哗哗,气喘吁吁的奔跑,耳边的枪声,倒下的战友……作为侥幸活下来的老同志,他是怎么保护烈士的遗骨的?他想起了同云鹏母子初见面的情境。“老嫂子,你看云鹏浓眉大眼的,正像他爸爸。”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可如今他怎么向云鹏母亲解释这一切呢?不错,他跟牛头头一些人斗争过,跟他们拍过桌子,但是又怎样呢?不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王钦圣的自杀,引起他的震惊,再也不允许牛头头一些人蛮干了,他跑到地革委告了姓牛的一状,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云鹏被床头的抽泣声惊醒了,见是严叔叔站在床前望着他流泪,他慌忙爬起来,吃惊地问:“严叔叔,发生了啥事?”严如松摇摇头,掏出手绢儿擦擦泪,坐到方凳上,苦笑一下,“你母亲挺好,前几天我去看过她。今天我来向你宣布一个好消息:经过审查,你属于犯错误的青年,不是坏头头,不是5·16分子。这是组织下的结论。”说完了这些,他望着云鹏笑,又说:“我建议你去理理发,明天就可以回家啦。”

    “回家?这么说,我解放啦?”云鹏一时懵了。严叔叔点点头说:“是的,你解放啦!”云鹏想哭又想笑。“严叔叔,你们兴师动众搞了差不多一年,也没有挖出一个5·16分子吗?”严如松见云鹏动了火气,忙说:“我知道你遭的罪,是免不了有怨气的。你有话就对我说吧!”云鹏激动地站起来,大声说:“我是有怨气。将近一年的时间,你们费尽了心机,一心挖出一个5·16阴谋集团,不惜动用了专政工具,恐吓、利诱、车轮战术,逼死人命,这是哪家王法?现在说一声‘你解放了!’就这么简单吗?我要求给我公开平反!否则,我是不会走出这间黑屋子,也不回家!”情况出乎严如松的预料。他知道云鹏在火性头上,难以劝说下去。他思索了一阵,望着战友的儿子难过地说:“我看这样吧,你先出去散散步,然后到我家去吃晚饭。”云鹏没有吱声,走出了屋子,走过院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严如松望着侄子的背影,心想:“看来这孩子伤透了心,两代人的隔阂一时难以消除。”他慢慢往家走,忽然想起了1958年到一中挖反革命小集团的事。根据学校的群众举报,他带人进驻一中,经过几个日夜的奋战,终于挖出了一个“兄弟姊妹党”,四名高中学生被判刑。可是不久就发现是一个冤案,只得释放了那四名学生。四名学生耽误了升大学,在村里受到歧视,有的被当成坏分子。运动初期他接连挨批斗,不是没有来由的。那么,这次清查运动呢?不也是一件冤案错案吗?想到这里,他心情沉重了。

    云鹏心里恍恍惚惚不知不觉来到城东的山上。失望、痛苦、迷惘、悲愤攫住了他的心。残阳如血,他的心也仿佛在流血。荒唐的年月,荒唐的打打杀杀,青春、学业全都抛弃了。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他记起了同玉贞在山上眺望学校亲切交谈的一幕,不由心如刀绞,泪流如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愴然而涕下。”这首诗不是表现了诗人陈子昂胸怀壮志,却孤立无援的悲愤心情吗?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难道无产阶级的接班人,需要经受“文化大革命”这番折腾,才能大彻大悟吗?

    当晚,云鹏没有到严叔叔家去,第二天理了发,背上行李徒步走回家。母亲迎上来,又是落泪又是笑,唸佛道:“阿弥陀佛,我儿终于回来啦!”她拉着儿子的胳膊端详多时,看不夠,亲不夠。忽然老人扔下儿子,走进房间,手里举着一封信,笑道:“玉贞从北京来了一封信,搁了多少日子啦,你快看看。”云鹏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赶快接过信,撕开信封,抖开信纸,读起来。信是这样写的:

    云鹏哥:

    我到了北京,上了大学,这是我们多年的夙愿,按说我应当感到高兴,可是当我孤身独处,环顾四周,不见你的身影,我还有什么欢乐可言?

    临走那天,我独自登上了学校旁边的山岗,想起初见面时那个金色的黄昏,愉快的交谈,我感到莫名的惆怅。我只有对着那口水井(那处我们倾吐衷肠,心心相印的地方),默默诉说对你的思念。

    亲爱的,我知道,你有一颗多么高贵的心!为了不使自己的女友蒙受羞耻,免遭世人冷言恶语的诽谤,你甘愿承受别人的责难。当我听说,你为此一次次挨批斗,过不了关时,我难过得流下了泪。我谴责自己太自私,太软弱,为了种种忧虑,而让一颗正直的心遭受折磨。不!我再也不能沉默了,我要讲出事实的真相,让公正的人去判断。因此,我对爸爸讲述了咱俩井下的遭遇,郑重地写出了那份材料。谁知牛头头拿去大作文章,在我爸爸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竟背后下了毒手,硬说我们在文化大革命中“互相包庇”,扬言要揪什么武斗的“幕后操纵者”。幸亏县革委的多数人没有听信他的胡言乱语。经过调查,批驳了他的谎言。牛头头又跑到地区告状,上面以照顾我爸爸的身体为名,调去抓生产。咳,要不是我早已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说不定会被取消了资格。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林彪垮台了,我们国家依然这么混乱,好人受气,坏人继续横行,正义何时得到伸张?

    亲爱的云鹏,原谅我临走没有去向你告别(牛头头他们也不会答应),也没有去看望大妈,我的苦衷你自然会明白。望你见到我的信后,马上给我回音,哪怕一句话也好。当我知道你获得自由时,我会多么高兴!我真担心,你在经受了这次打击后,折断了自己的翅膀,再也飞翔不起来。我多么希望早日回到你的身边,替你包扎好流血的伤口,抚慰你痛苦的心灵。

    这里我只恳求你一件事——去看望我爸爸,好好谈谈。你跟他那次谈话,很伤了他的心。他什么都跟我讲了。我觉得,由历史造成的两代人的误会应该尽早消除。云鹏,我的心在向你呼唤,你答应我吗?
                        你的玉贞             
                      1972年×月×日


    读罢信,云鹏双手捧头大哭起来。

    1975年,县委根据上级的指示,为初云鹏等被清查的人平反,当面赔礼道歉,退回了被迫写的全部“交待材料”,以火焚之。

    1976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去世,不久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使他们篡党夺权的阴谋未能得逞。

    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作出了《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决议指出,“文化大革命”是由已故领袖毛泽东同志错误发动的,被林彪、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利用的一场全国政治动乱,给党和国家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其时,初云鹏和严玉贞早已结婚,他们的孩子也亦出世。

(完) 
原文载于短篇小说集《昨夜星辰》,由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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