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人是我在多伦多认识的朋友,很高兴他今天来我的城市表演。今晚上一直不停的与人合影,很多小孩子害怕他的样子,这让他感觉很满意。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棒的活体雕像表演者。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送他去学画画。面对着石膏的人像,他一直在想如果人像可以动的话,那就太棒了。后来长大了,在曼哈顿的街头第一次看到了活体雕像艺术家的表演,一下子就着迷了。现如今他已经走遍了加拿大所有的城市,美国和欧洲。有些时候是被邀请参加活动,像今天这样。有时候就是走到哪里表演到哪里。
他曾经给我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也困扰了他很久......
二十年前的一天,他在蒙特利尔维多利亚广场表演,那天非常热闹,人群一直持续到快午夜了才散去。他表演了一天,已经感觉非常的疲惫,尽管是午夜了,还是很闷热。于是他坐在女王塑像下的台阶上,脑子里想象着正在喝一杯冰饮料。这是他工作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在他专心致志的表演雕像的时候,他的大脑就会落进冥想中。那一天晚上虽然是坐下来休息,他还是不自觉的陷入到了表演状态的冥想中。这个时候,广场的东面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很古典的深棕色礼帽,不过看起来并不死板反而有一种随意。白衬衫卷起来袖子,浅灰色的马甲西裤。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一边走路一边在写着什么,走走停停,停停写写。
铜人半卧半靠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棕礼帽慢慢的走近女王塑像,走上了台阶,坐在了他的身边。那个人一直在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身边的铜人,或者说他没有意识到这个“铜人”是活的。棕礼帽坐在铜人的左前方的台阶上,越过他的肩膀,铜人正好可以看到他在笔记本上勾画的东西。那是一幅铅笔画。
那是一幅奇怪的画,好像是勾画舞台剧的几个场景组合。第一个场景是一个长长的通廊,通廊的两侧有很多的窗户,这些窗全都敞开着,奇怪的是阳光从两侧的窗户同时照射进了通廊。通廊里站了十个女人,都穿着好像中世纪的服饰,每个人都戴了一顶帽子,有的是插花的宽檐儿的草帽,有的是帽边带有褶皱的小檐儿礼帽。每个人都背靠通廊的墙站立,露出侧脸。第二个场景是一个巨大的烛台,像是一棵大树。有三只鸽子落在烛台上,其中一个鸽子的翅膀被烛火燃着,正在用力的拍打着翅膀。另外两只鸽子并排站立,一只断箭穿过它们的脖子,钉在了一根粗大的蜡烛上。尽管是简单的铅笔画,却很有神韵,栩栩如生。这样的画面让铜人很是惊讶,他睁大眼睛盯住棕礼帽,而他还在仔细勾画着一个松枝围成的花环,一片皱卷的叶子插在松枝环上显得非常突兀。完成花环之后,棕礼帽停下笔端详了一会。
然后他翻开了下一页,这一页上也有一幅画。画的是一片面向大海的沙滩,沙滩上聚集着一群人,他们垂着头,相互搀扶,悲伤的哭泣着。在人群的中间躺着一个人,仰面躺在沙滩上。人群的左下方有一个长椅,椅子上有一本书,一本翻开的书。天空还有一轮下弦月遮在云彩的后面。铜人看到这个月亮的时候,特意微微的抬头看看天空,那一夜的蒙特利尔是阴天,没有月亮。棕礼帽开始在第二幅图上勾画。他沿着画里人群的边缘画出一朵百合花的轮廓,包裹住所有的人。仿佛沙滩上的这一幕都是发生在百合花的花心里。
这时候,铜人已经完全被吸引住了,他努力的保持着一种姿态,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棕礼帽的创作。棕礼帽却完全没有被打扰到,继续专心的勾画着。他好像是对这个百合花的描绘很满意,左右的端详了一番,吹掉了画面上的铅笔屑,然后在画的右下角写上“伊斯坦布尔1910”。
接下来,棕礼帽又翻开了第三页。同样还是一幅画,里面有两个场景。第一个场景是一个舞台,像是歌剧院一样的圆弧形舞台。一个穿着礼服的女人站在台上很投入的表演着,一只手握在胸前,另外一只手臂斜上方扬起。台下的观众也同样的站起身来热烈的回应着。第二个场景是在一个酒吧里,一群年轻人围坐在一起看着电视里的表演。电视里隐约还是那个在舞台上的女人。所有的人全神贯注于电视里的表演。这时候棕礼帽又拿着笔开始在第三幅图上勾画着。过了一会儿,铜人看到棕礼帽在电视机的屏幕上画了一个花环,花环的中央正好露出了那个正在演出的女人。而在围坐的年轻人的身后,多出来一个男人,笔挺的西装,卷曲的头发,深深的眼窝直盯着电视里的表演。最后,棕礼帽在画的右下角写上“维也纳1947”。
铜人早也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完全是一种放松的姿态来欣赏棕礼帽的作品。同时心里的强烈的好奇又让他保持了一种谨慎的沉默。
棕礼帽又翻开了第四幅画,画里是一座大房子,整体看像金字塔三角形的一面。房子有两层楼,最上面的是一个阁楼,里面几个孩子在嬉闹。下面的一层画着一扇巨大的窗户,窗户被木格子分成了很多的小块。屋子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睡衣,两只手扶着窗棂,额头贴在玻璃上,向外面凝望。房子的外面画着很多悬浮在空中的匈牙利灯笼,它们围绕着房子,四面八方无所不在。虽然是铅笔画,铜人却分明在画中看到了色彩。不是那种素描画中光线明暗的区别,而是确确实实的色彩。橘黄色的灯光,浅蓝色的睡衣,棕色的头发,淡紫色的夜,白色的幽灵般的匈牙利灯笼。铜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住的眨着眼睛。棕礼帽继续他在第四幅画上的创作,这一次他加上的是纷纷扬扬的雪花,不一会儿,地面上就开始有了积雪,积雪越来越高,就在要掩埋到窗台的时候,棕礼帽停下来了。端详了一阵后在右下角写上“柏林1964”。
广场上就剩下铜人和棕礼帽两个人坐在女王雕像下面的台阶上,铜人已经记不得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了,只感到两只脚已经麻木了,两条腿好像没有了知觉。想要站起来,可是一时却动弹不得。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铜人心里有了恐惧,开始认真的在想坐在他前面得那个棕礼帽到底是什么人?一直都是背对着自己,他的面容就是什么样子的?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铜人忍不住想要开口询问对方,哪怕只是打一声招呼。
就在这个时候,棕礼帽又翻了一页。当铜人看到这最后一幅画时候,彻底惊呆了。因为这幅画所展现的就是此刻的场景:在维多利亚女王的雕像下坐着两个人,一个人坐在前面,手里捧着画册正在认真的勾画,坐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半坐半卧在石阶上,伸长了脖子,目光越过了前面那个人的肩膀,盯着画册在看,眼神中流露着惊恐。在这一幅画的右下角,写着“蒙特利尔1986”.......
铜人的故事讲完了,我笑着说:也许那个棕礼帽早就画好了最后一幅画,特意坐在你的面前,和你开玩笑而已。铜人微微的撇了撇嘴说:也许吧。在告别的时候,我问铜人下一站准备去哪里?他告诉我说下个月去台湾茂宜,那里有一个巡展。我又问他这一次他准备装扮什么样子的雕像?他说他准备扮演“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