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上海第一人民医院进修外科,我是309床的床位医生,这个病人患胰头癌,因巳属晚期,故仅给他作了姑息性的手术。为了解除他的顾虑,我们告诉他是胆囊炎,已把石头拿掉了,病人也就相信了,手术后一段时间病情还稍稍有些好转。这病人住院巳很长时间,但始终未见家属来探望,仅仅单位领导和同事常来看看他,大家都遵照医生的嘱咐,未把真实的病情告诉他。也许因为没有家属的缘故吧,同时他又患了这种绝症,在世时间也不多了,出于对他的同情,所以我有空常和他聊聊,他也愿意把心里话告诉我。大概是农历腊月二十四那天吧,轮到我值夜班,由于接近年终岁末,好多病人都出院了,309床病室内就只剩下他一个病人。记得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傍晚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因此没有新病人入院,我也就很空闲,于是在他病房内多待了些时间,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我出生在**镇一个大户人家,六岁开始上镇上的小学,她与我同学,又是同桌。她家租我家的地种,她母亲在我家做帮佣,她也随她母亲住在我家,我上学后,我母亲也让她和我一起上学。每天早晨,都是她母亲背着我牵着她的手一起上学。因为从小在一起长大,所以我俩没有象其他同坐一桌的男女学生那样经常为了一些小事发生争吵。这样读到小学四年级那年,我的家乡解放了,我家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地主,自然成了斗争的对象,我们家的爷儿们一解放就纷纷逃离了家,我母亲和婶婶她们以为乡下农民不会斗争她们,所以虽然有些害怕,却没有离开家。不想有天深夜,她父亲突然来到我家,告诉我母亲,说他刚从他那当农会主任的哥哥那儿得知,因为我们家的男主人都逃走了,就要斗争女的,所以他通知我母亲她们连夜逃走。我母亲她们从来没走过夜路,也不认识去城里的路,于是他就带她们走了三十多里路送到城里,我母亲她们第二天一早就乘汽车逃到了上海亲戚家。第二天,愤怒的农民因为几个地主婆都逃走了,找不到斗争的对象,于是就迁怒于走漏消息的人,一查就查到了他父亲头上,他那当农会主任的伯父为了划清界线,大义灭亲,就把他弟弟当作地主阶级的狗腿子戴了高帽游了街,老弟兄也为此伤了和气,一辈子从此未再搭理过。土改后,我家的房屋和土地都分给了农民,她家因为毕竟是贫农出身,所以也分到了我们家两间屋,并且把我收留了下来,仍和她一起上学。第二年我父母回来了,把家搬到了城里,我也转学到城里,但每到寒暑假,我总要在她家住一阵子。那几年,我们家经济很困难,他父亲经常给我们送些米啊,油啊什么的,她母亲也常常给我们作些鞋子衣服等类。小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城里的中学,她也考上了同一所中学,刚巧又分在一班,由于双方父母共过患难,她父母也不嫌我们是地主,虽然不是亲戚,却比亲戚还要好。
初中毕业时,我考上了高中,她却给部队挑了去,我也不知道她到了哪儿,反正给她写信得写**信箱。自打她到部队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但书信往来是很勤的。随着年龄的增大,我俩心底里都有那么个意思,但双方毕竟都还小,所以信里写的都是学习啊,身体怎么样啊等等。这段时间我发奋读书,心里想将来能考上一个名牌大学,分配一个好的工作,再与她结婚,她也在字里行间隐隐向我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高中毕业,那年强调知识分子要又红又专,我如愿考上了全国有名的清华大学。上大学时,她经常把部队发的津贴寄给我交伙食费,我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同时也更加努力学习,心想决不能辜负她的期望。好容易等到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在上海一家工厂当工程师,这时候我高兴极了,幸福在向我招手,于是我第一次写信向她表达了我想与她结婚的心愿,并且用我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条裙子寄去。信去了好久,一直未见回信,我接着又写了封信去,总算盼来了回信,但语气淡淡的,仅仅是说两封信和裙子都巳收到,谢谢!因工作忙,可能不会常写信来,希望好好工作。看了信后,当时我也没往坏处想,仍然常给她去信,开始还偶尔有回信来,渐渐的就没回音了,再往后寄去的信一概给退回,信封上是“查无此人”。这下我才着了急,想打听她的情况又无从打听,他父亲早几年巳因病去世,她母亲在她父亲去世后就被她接去了。多年后,直至有一天她表妹几经周折辗转找到了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她到部队后,先在部队的一个艺术学校学习,后来被分配到新疆军区文工团,到了新疆。当年部队里一些当官的年纪大了,还没有结婚,也有的当了官,把乡下的黄脸婆离了,要重新找老婆,有一个官儿还不小的半老头看上了她,托人向她求婚,她当然不愿,一直拖了一段时间;不想六十年代初期,部队里也要清理阶级队伍,到她家乡调查下来,她父亲竟然帮助地主婆逃避贫下中农的清算斗争,是地主阶级的狗腿子,于是殃及于她,说她对党不忠实,隐瞒家庭重大历史问题,要取消她的军籍,遗返回乡。这时多亏那个追求过她的官儿利用手中的权力解了围,天大的事化为乌有,他遂以恩人自居,向她发动攻势,同时叫人告诉她,她永远不可能同我(天晓得不知他怎么会知道我这个人,而且对我的祖宗八辈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个地主家庭出身的人结婚。在他软硬兼施下,她只好嫁给了他,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后来寄去的信会退回呢!真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随后她表妹拿出一封信,这信到我手中离开写信的时间巳有两年。信很简短,要我忘了她,说世上好姑娘有的是,快快找一个成个家,并随信附上一张照片作留念。我仔细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军装,又潇洒又妩媚,特别是那双明亮的眼睛,让我回想起我们青梅竹马的童年时代,想起当年每当同学骂我小地主时,她挺身而出帮我的情景,想起幸亏有她经济上的资助,才让我顺利地读完了大学。我怔怔地盯着照片,她表妹提醒我,照片背面还有字,我翻过来一看,上面写着“月有阴晴园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她表妹说她还送给我一合录音带,上面都是新疆民歌,是她喜欢听的。说到这儿,他把他的录音机打开,轻轻的放起来,大概放的次数多了,声音有些沙沙的,但“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那抒情的歌声不禁令我对她的女友神往起来。 “后来呢?”我急着想知道以后的事,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讲下去。
我由于遭受这次打击,大病了一场,以后虽然有些好心的同事给我介绍过一些对象,但真如古诗上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一直没有找到心目中如她那样完美的。转眼就过了五十岁,这辈子我想就这么算了。“那么再后来呢?后来你俩有没有再联系过?”我打破砂锅纹(问)到底。“后来,后来,”他讷讷地说,“去年她托她表妹转过来一封信,告诉我她丈夫巳去世,她巳转业在当地工作,本想过来看我,但不久检查出肺上有块阴影,医生嘱咐要开刀,所以暂时不能来。我收到信后就想马上飞往新疆,新疆我只是在中学读地理时知道个大概,那是很遥远的地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园’,‘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就是我对它的印象。如今有我心爱的人儿在那里,那儿就是我可爱的家乡,我多么希望能与她一起骑着马儿过草原,在那静静的白云和蓝蓝的天空下。可不巧我也犯了病,住院开了刀,但一出院我马上就要去新疆看她。”说到这儿,我发现原来泪眼婆娑的他,双眼突然明亮了起来。
自从那次与他长谈后,大概过了四五天吧,309床的病情越来越恶化,那天早晨,我刚踏进病区,值班护士急急忙忙地告诉我,309床怕不行了,正在抢救。我走进病房,我的上级医师说:“巳经没希望了。”病房护工正在整理他的遗物。同室的病人告诉我,清早他人还是很清爽的,说出院后要到新疆去看一个在这世界上最亲蜜的朋友,手里还拿着一张照片看个不仃。此时护工正要把被单盖上,突然我看见他手中还紧攒着一张照片,我轻轻地从他手中取出,照片巳经有些泛黄,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军人打扮,长得确实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即使是在照片上也还能摄人魂魄。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还有两行字,一行墨水巳经变淡,写的是“月有阴情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另外一行的墨水颜色很鲜艳,好象才写上去不久,写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此时我发现录音机还开着,刚巧唱到“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当天晚上,我百感交集,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我为309床病人叹息,也为他在那遥远的地方的爱人难过,想着想着不禁潸然泪下。
事隔这么多年,上面这段故事一直隐在我心中,世事难料,有的有情人终成了眷属,有的难为连理。命乎?运乎?
写到这儿夜已深,万籁俱寂,抬眼望去,月明如昼,树影婆娑,我原已平静的心又泛起阵阵涟漪,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哎,世上多少痴男怨女,怎一个情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