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波逐流 - 活在美国的我们 第一章

01  这就是美国啊?!

大块头的美国海关安检人员拎起那个粉色塑料书包,倒扣在台子上,哗啦哗啦,把书包里的东西一件不剩都倒出来,然后又使劲儿抖了抖,确认里头空无一物之后,开始仔细翻检台子上倒出来的东西。

肖雨禾紧紧攥着女儿余青青的小手,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检人员。

大块头不紧不慢地拨拉着,在几本漫画书、一只塑料文具盒和一个手掌游戏机中,找到了一小段火腿肠。他举起这根吃得只剩一寸多长的火腿肠,对她们比比划划说了一长串英文,肖雨禾没听懂,她转过脸,看着丈夫余争鸣,不知所措。

这是1995年的夏天,肖雨禾和丈夫余争鸣带着10岁的女儿余青青,刚刚从北京经东京飞到美国旧金山。长途飞行,加上在日本转机时又等了很久,全家人已经两天两夜没好好休息了,两个大人本来很疲惫,现在一紧张,倒不觉累了,只想顺利过关。

刚刚踏上美国地面,就发生了这种事,余争鸣也有些懵,但他是全家唯一会说英文的人,行不行都要撑住。他结结巴巴地与安检人员交流,终于弄懂了,美国海关有规定,任何肉类食品都不能带进美国。因为女儿的这半截火腿肠违反了规定,他们必须交罚款。结果,三个人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点,好不容易找到交罚款的窗口,交了50美元罚款,才顺利通过。

“半截火腿肠就罚款50美元,一美元就是8块多人民币,五八四十,罚了四百多块,差不多是我两个月的工资啊!”过关后,肖雨禾忍不住对余争鸣说。

还是孩子心大,余青青看着美国大块头将她的火腿肠扔进垃圾桶,随着爸爸妈妈交完罚款,她马上就跟没事儿人似的,边走边好奇地到处看。

这次能跟着丈夫来美国,肖雨禾的兴奋程度甚至超过了丈夫。很久以来,她一直很羡慕那些出国的人,羡慕他们能到一个全新的环境去体验一种全然陌生的生活。她梦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中体验生活,最好就是美国。因为她迷迷糊糊地觉得,只有去美国,才能算得上‘出国’。现在她的梦想终于成真了,至于到了美国怎么生活,干什么,她从没想过。

肖雨禾是个工科女,中等身材,从里到外都是一个极普通的人。她是77级大学生,毕业后在工厂当过几年工程师,之后回到母校,教了几年书,然后又去了一个研究所做高级工程师。她不是那种乍一见面就能跟人走很近的“自来熟”,但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让人愿意和她交往,慢慢成为朋友。因而,她常夸自己有人格魅力,因为她的朋友的确很多。这次肖雨禾是辞了工作,带女儿跟着丈夫出国的。办理出国手续异常繁杂,整个过程,她就像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做着丈夫让她做的事。即使现在,一家人已经进入了美国海关,站在了美国的土地上,她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像是还在等着下一步的指令。她眼下唯一牢记的,就是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一刻也不敢放松。

从下飞机,到入海关,余争鸣一直都拖着行李,大步走在前面,那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让跟在他身后的妻子女儿觉得很有依靠。余争鸣是山东人,个子很高,虽是人到中年,身材挺拔匀称。余争鸣是肖雨禾的大学同学,毕业后考取研究生,一路到读到化学工程博士。余争鸣博士毕业后,就留在母校教书了,他搞过几个重量级的科研项目,在国内外的专业杂志上发表过一些文章,也跟人合写过书,在专业上颇有些建树。也许是书读得多吧,余争鸣不太像人们印象中的山东男人,言谈举止间,倒有几分倒有儒雅之气。

从1982年大学毕业,余争鸣就眼看着自己的同学们,或公派或自费出国留学,后来几个最知己的朋友也去了美国和加拿大,而他自己则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出国。转眼到了1994年,余争鸣和美国一家公司开始工作上的合作,美国人看中了他的才能,邀请他到美国公司来工作。美国人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为他和全家办了签证,并且还按照美国公司的待遇,给了他一笔搬家费。这种机会,在1995年很少人能遇到,余争鸣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上帝的宠儿。

依在肖雨禾身边的女儿余青青倒是显地很淡定,她还不到十一岁,头发剪的像个小男孩,皮肤白皙,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一点。出发前,余青青对妈妈说:“跟你们去美国也行,只是开学前一定要回来,别耽误了学校开学。” 在她心里,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出门而已,过几天就会回到北京的家里,回到自己熟悉的学校。

1995年的美国,去飞机场接送人是可以直接到登机口的。肖雨禾和余争鸣一家从旧金山转机到休斯顿,一出登机口,就看见来接他们的人。来人是分公司的副总裁,头衔很响亮,其实就是一个副经理,叫约翰,也是余争鸣未来的同事和上司。同来的还有他太太苏珊。约翰高大强壮,棕色头发很浓密,表情总是笑眯眯的。他太太苏珊皮肤很白,眼睛是浅灰色,浅黄色的短发,身材偏瘦,看起来很有运动员的味道。苏珊一见肖雨禾,就将一小盆绿色植物递到她手里,用美国方式欢迎这个中国家庭的到来。

美国南部大城市休斯顿,比肖雨禾预想的还要闷热。他们走出机场时已是黄昏了,白天的暑气却丝毫未减,一股潮湿的热浪扑面而来,让人觉得好像走进了一只大蒸笼。

约翰开的是一辆老式八座的Suberban越野车,算是最大号的私家车了。可是也被他们的几只大箱子和其他行李塞得满满的。余争鸣坐在副驾驶座上,苏珊、肖雨禾、余青青挤在后面,肖雨禾的腿上还放着一件鼓鼓的行李包。

苏珊是个热情的人,一路上不停地对肖雨禾问长问短:

“你是干什么的?就是职业,做什么工作?”

“喜欢美国吗?”

“休斯顿夏天很热,习惯吗?”

肖雨禾一边努力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一边在脑子里快速搜索着仅有的英语单词,好回答苏珊的问题。肖雨禾上大学时,学的专业外语是日语,当时全校只选了两个班作为日语试点班,她还为自己能进试点班感到骄傲,觉得与众不同。毕业后才明白,这是多大的错误。毕业后,为了考研究生,她玩命般地恶补了几个月英语,可毕竟还是底子薄,考了两次都因为英语成绩而名落孙山。为此,好多年以后,她在心里还埋怨当时决定办日语试点班的校领导,认为领导一时头脑发热,拿他们几十个大学生的前程冒险做试验实属不该。好在这些年她的工作成绩很好,让她几乎忘了没正规学习英语这档子事儿。可是眼前和苏珊费劲的交流,让那早已泯灭的不快又一丝丝地爬回她心里。她磕磕巴巴用最简单的英语加手势和苏珊交流着,心里暗自有些惊讶,自己竟然毫不胆怯地说着半通不通的英语,没有因为说错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此时她还不知道,这位美国太太苏珊日后会成为她的好朋友。

很久之后,肖雨禾才从余争鸣口中知道,美国人一般没有去机场接人的习惯。余争鸣总是出差,如果是在美国境内,通常飞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就在机场租辆车,看着地图开到要去的地方;如果是到别的国家开会,就从机场乘出租车,从来没有人来接过。当然别人从外地或者外国来休斯顿出差也一样,只要按时到会议室就行了,至于怎么来,乘什么交通工具,谁也不去操心。可刚到美国的余争鸣和肖雨禾还以为,中国文化里到机场接人的迎客之道在美国也适用,所以并未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约翰的车在漆黑的夜色中开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才进到灯火辉煌的市区。到处都是闪烁的霓虹灯,花花绿绿,那一刻肖雨禾突然想到北京,工作需要,她常常晚上经过北京的三环路,路两侧黑洞洞的,只有在经过居民区时,才能看到一幢幢高楼的窗户里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

车子停在一家超市的门口。约翰递给余争鸣一个信封,说:“这里有一百美元,你们先买一点吃的吧,对付两天。钱会从你的薪水里扣掉。” 余争鸣接过信封,很感激约翰的细心和周到。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这家超市里仍然灯光通明。两扇玻璃门把闷热完全挡在了外面,室内的冷气开得很足,凉飕飕的,立刻扫掉了一家三口长途旅行的劳顿,让人振奋起来。

肖雨禾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张着嘴巴。一排排货架长得似乎看不到头,也许是因为很晚了,超市里除了一两个收银员和几个推着购物车的顾客,几乎见不着人。

有一个角落被各种插在瓶里的鲜花占满了,鲜花上方飘着好多气球,只是那气球和肖雨禾在国内看到的不同,它们不是用彩色橡胶做的,而是像镀了银的锡纸做成的,各种形状,亮晶晶的,上面印着鲜艳的画和文字。肖雨禾只看懂一种五角星形状的气球上写的是英文“生日快乐”。他们走到卖蔬菜水果的地方,只见各种水果由下到上,摆放成金字塔的形状,漂亮规整得像蜡制品,不像是真的。

见肖雨禾那付痴痴的表情,苏珊不由得笑了,她解释说:“这家超市叫Kroger,是二十四小时开门的连锁店,每年只在感恩节关门一天。仅仅这家超市在休斯顿的连锁店就超过一百家,类似的连锁超市还有很多。”

“喔!”肖雨禾机械地应道。在国内,肖雨禾习惯了商店里人头攒动,人们挤在食品店柜台前争先恐后地请求售货员拿东西的情景。眼前这明亮、干净、自在的气氛,对她的心理和视觉都是一种巨大的冲击,这种冲击之强烈,令她多年后都难以忘记,每当想起这一幕,她常嘲笑自己,“当时我被那个比王府井百货大楼一楼面积还大还漂亮的普通超市惊得目瞪口呆”,她对人说到。

 

余青青到底是个孩子,旅途中都靠在妈妈身上睡觉。现在到了这个从未见过的地方,一下子睡意全无,好奇又兴奋地在货架间跑来跑去。

肖雨禾和余争鸣的注意力全在货架上,那些食品他们叫不上名字,好些也没见过。这时,苏珊走到他们身边,认真地对肖雨禾说:“在美国,不要让孩子离开你的视线。”肖雨禾赶紧抬眼寻着余青青的身影看去。

买完东西,已临近半夜,约翰把一家三口送到公司预先租好的临时公寓。这是一栋很小的独栋公寓,一栋楼有两个门,是完全独立的两套二层公寓。

进到屋子里,肖雨禾好奇地打量着室内的一切:公寓有一百平米左右,跟他们在北京那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差不多大。一楼只有客厅和厨房,客厅中间是一张长沙发,沙发对面有一个小柜子,放着台电视机。厨房是开放式的,和客厅连在一起,看着很宽敞,厨房里有冰箱、微波炉和锅碗瓢盆,虽然简单,倒也一应俱全。挨着厨房,有一张餐桌和四把椅子。楼上有两个卧室,都不大,一间放着一张大床,另一间放着两张小床,看上去像是为一家四口准备的。

约翰告诉余争鸣,这是酒店式公寓,可以自己做饭。每隔一天有人来收拾房间,换床单毛巾等等。公司按异地雇员的常规,只能提供一个月租金,一个月之内,他们得找到自己的公寓。

约翰和余争鸣说话的时候,肖雨禾在厨房琢磨那些她从未用过的家什。苏珊看出了她的困惑,拿起一个香蕉,剥掉皮,把香蕉皮丢进了水池的下水口,然后按了水池边墙上的开关。肖雨禾听见下水道里有机器转动的声音。“这是打碎机”,苏珊说着停下打碎机,伸手从水池的下水口里抓出打碎了的香蕉皮给肖雨禾和余争鸣看。然后又详细地教肖雨禾洗碗机的用法。临离开时,苏珊对肖雨禾说:“我是小学老师,现在放暑假。我有的是时间,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约翰和苏珊离开后,肖雨禾带着余青青楼上楼下看了好几趟,觉得很新鲜。她喃喃地说:“看看人家美国公司多周到,连房子都给租好了,像酒店一样,还有厨房用具。”

看到妻子和女儿开心满意的样子,余争鸣心里有几丝得意,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他微笑道:“你就不懂了吧,这是标准待遇,凡是从外地搬家来的员工,公司都要提供一个月的免费住宿,还要付我们一万美元搬家费,等我们开了账号,搬家费就直接拨到我们的账号里。公司是完全按照美国公司标准对待我们,并不是特殊照顾。刚才约翰说了,我们必须在一个月内找到自己的公寓。”

肖雨禾看见二楼过道边有一扇推拉门,她伸手拉开,里面有两台机器。一台是洗衣机,比他们在国内用的洗衣机大很多,另一台和洗衣机差不多大,没有翻盖儿,而是在正面开门。

“这是什么?有点像电影里那种新式的滚筒式洗衣机。可是为什么要两台洗衣机啊?”肖雨禾问。

余争鸣凑过来看了看,他也没有答案:“还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先收拾睡觉吧,都半夜了。”

洗完澡,丈夫和女儿分别睡了。一切都安顿下来。在路上折腾了两天两夜的肖雨禾却毫无睡意,她拨开百页窗,从两个页片的缝隙里往外看。窗户对着小区外面,那里是一条小街,街对面是另一个居民区,不远处,有一条稍宽的马路与小街相接。此时已是凌晨,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过路的车,“沙”地开过,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昏暗的路灯下,一个大垃圾箱立在公寓的拐角处,分外显眼。

肖雨禾从来不知道世界可以如此安静,如此简单,没有汽车喇叭声,周围看不见她想象中的摩天大楼,只有平房和一些外形简洁的二层小公寓。她在心里感叹道:“这就是美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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