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 慢

 

我是个急性子。凡事,不能等。如果让我列 to do list,那么就没有可以拖延的事——每件都迫在眉睫,须立马完成。只有万事大吉了,我才能安心坐下来,心无挂碍地喝杯茶,享受一段清静。要是有什么事还没完成,我的头脑会变成滚动提示板,滚得我,心乱如麻。那种时候我也喝茶,但是是站着喝,跟孔乙己风格相似,并且不管多好的茶,都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是妙玉所最不齿的“饮牛饮骡”式,毫无风雅可言。

 

 

这样一来,我在生活中呈现的状态很象哪吒,踩着风火轮儿,风风火火地到处飞,竭力摆平种种家事国事天下事,就好像解放全人类的重担都在我一人肩头。

 

 

直到那一早,好容易得空,趁闺女和她爹还睡着,带儿子出门看个雾景。一路奔走了有一个多钟头,回到家门口时还喜滋滋,推门一瞧,倒吸一口凉气——满屋狼藉,不消细说。大人小孩都无辜地望着我笑。

 

 

正常情况下,我会跳上椅子,愤懑地宣讲一遍我在家中的重重身份:老婆,老娘,老师,保姆,大厨,财政部长,后勤部部长,规划局局长,外交官,清洁工……何其艰巨,何其繁重,然后严厉控诉众人对环境的破坏,对我宝贵劳动的亵渎。宣讲完毕,袖子一撸,清洁工上岗了。

 

 

但是那天,也不知是在雾里饥寒交迫走得快要虚脱了,还是绝望过了头,人已麻木,总之我一句话没说,更没照往常那样,跟被抽了一鞭的陀螺似的立刻开始狂转。我站在一堆废墟中间,想到无数任务:整理床铺,做早餐,收拾餐桌,倒垃圾,洗几缸衣服,熨衣服,叠衣服,吸地,撴地,抹家具,陪儿子练琴做作业,准备午饭……铺天盖地。放在平时,有这站着发愣的当儿我已做完一两件了。但是,在星河般旋转的无穷的念头中,忽然有一个成为了主旋律:债多了不愁。事情永远做不完,做完了也要立刻被倾覆,何必争分夺秒?拖延一会儿我又不会死,不拖延我倒有可能立马死翘翘。我还是,先对自己好一点。

 

 

想到此,顺序就理清了。先给孩子们做早饭,很简单:牛奶麦片,煮鸡蛋,菠萝奶酥面包。任他们边吃,边继续给已然不堪的环境雪上加霜。然后,为自己做个流了很久口水却一直没时间做的菜:麻辣尖椒炒鸡胗。

 

 

话说我已有一个世纪没吃过鸡胗了。这东西没有有机的可买,而且胆固醇太高,对我来说不啻毒药。但是理性地不吃,不代表就不惦记了。被克制的口腹之欲有如蓄水池,蓄着蓄着,不行了,水位线到了临界点,哗啦,一泻千里,淹没几个村庄。又仿佛滥竽充数的和尚,装腔作势吃了几个月斋,一朝下山,能吞下一头活牛。

 

 

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流着口水忙活着。挥舞菜刀,一刀刀把鸡胗切成薄片,洗净,尖椒剖开去籽,切菱形片。油锅烧热,下干红辣椒,葱姜蒜末,黑豆豉,花椒粒,郫县豆瓣,炒香,鸡胗片全倒入,翻炒至水分消失,入尖椒片翻炒出虎皮纹,喷绍兴料酒,洒老抽,少许糖,颠勺至亮油,鸡胗和尖椒都红光满面,香气扑鼻了,关火,装盘。

 

 

满屋飘香。口水流一地,居然还能维持几分钟柳下惠的精神,将盘子端到灯光下,拍照留念。拍完一瞧,太暗,显不出菜的色相和我老人家高明的厨艺,又辗转至水池边那片金色阳光下,拍了几张活色生香的照片。放下相机,开吃。坐在满地面包屑中间,对着满桌碗碟,鸡蛋皮,不时望一眼窗外萧条的紫薇树,冷冷的晨光,吃着热腾腾麻辣辣的鸡胗,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惬意和幸福。

 

 

一整盘,全扫光,片甲不留。吃完,精力充沛,斗志昂扬,唱着革命歌曲,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一点点完成了所有任务。

 

 

最终,我手捧香茗,深陷沙发里,长出一口气。想起已故记者陆佑青的《死亡日记》,里面有句醍醐灌顶的话:慢慢地走,欣赏啊。——是此君在忙忙碌碌的奔命生涯中罹患了胃癌,于生命最后时分发出的叹息。

 

 

这句话很美,所以一直长存我心,我却从未能落实,直到那一地鸡毛的清晨。

 

 

其实我可以雷厉风行地完成所有那些事,但是生命会是紧绷绷地,囫囵吞枣地,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地,视若无睹地跑过那段时光,过后,印象全无,除了烦闷。当我慢下来,再慢下来,与狼藉共存,让任务等候,心平气和为自己做个爱吃的菜,在晨光中慢慢咀嚼,目送时光缓缓流去,我忽然发现,生命中的那段时间,已然不朽。虽然面目平凡,满脸雀斑,却因了我温柔的注视,被我感知,被我了悟,被我铭记心头。

 

 

慢慢地走,欣赏啊……

 

 

 

鲜榨时光_CA2017 发表评论于
回复\'菲儿天地\': 菲儿早!:)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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