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已过春节做成色谱，其色彩大部分将密集在红色周围，热气腾腾花红柳绿，另有一部分虽说谈不上多暖，但也一望而知地明媚。只有一个，在一众赤橙黄绿中扎眼地清冷，这便是在日本的那个春节。
赴日时我24岁，刚结婚，空有一腔情怀，拙于家务，厨艺为零，是百无一用的女文青。要自己持家过日子了，才发现一无所会，家人皆远在千里之外，无可靠无可依，唯有硬着头皮上手，特别是烹饪。走时压根儿没想到从此要当厨娘，一本食谱没带，带也没用，因以我彼时修为，看了食谱多半云里雾里。所以就那么简单粗暴两眼一抹黑地上阵了，笨拙地剁肉切菜，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为图省事，最初的日子吃了不少虾，那种12只一盒，每盒1500日元的巨型大虾。没有比虾更稳妥的菜了，哪怕不放任何调料，只丢进油锅爆炒，味道也绝差不到哪儿去。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吃下去胆固醇必和成本有一拼。再不就是烤鱼。日本菜市里的鱼至今让我缅怀。压根儿没有国内或美国这边整条整条扔冰上待选，然后师傅现场清理的腌臜场面。都是一块块干干净净摆盒里，旁边放一小片装饰，蒙上保鲜膜再贴上价签，回家稍稍清洗即可下锅。所以那会儿着实吃了不少鱼，各种鱼：三文鱼秋刀鱼真鲷鱼鳗鱼……虽然摸索阶段水准七上八下相当不稳定，有时甚至给某人吃半生不熟的肉丝和莫名其妙的配菜，他老也从无怨言，都默默吞下去了，相当有人品。
那年我是9月到的日本。手忙脚乱了几个月，虽仍谈不上厨艺，不管什么菜都是葱姜蒜爆锅最后加酱油加盐，但至少，我已能稳定地将肉丝炒熟。就是在此时，我们迎来人生中第一个自己过的也是在日本过的唯一一个新年。
坦白说，在日本的生活相当气闷。巴掌大一片国土，上面密密麻麻布满街道和房屋。因为寸土寸金，没一星半点儿可供浪费，所以日本城市像分斤拨两精打细算的商人，格局里透着局器。满眼西装革履面无表情的日本男人和点头哈腰笑容格式化的女人。哪怕同为亚裔脸孔，一张嘴你还是会感到身为异类的孤寂。
为排解背井离乡的苦楚，在日华人年节里都会小聚，或在人家，或在居酒屋。所以那个春节前夕我们颇参加过一些饕餮聚会。热心承办家宴的是对上海夫妇，男的其貌不扬但相当有才，一桌大菜都是亲手烹制；女主负责貌美如花，在客厅里与来客把酒言欢。前往居酒屋时，一行常浩浩荡荡十余人，占据一大条长桌，满桌琳琅满目的日本小菜：煎多春鱼，烤秋刀鱼，天妇罗，生鱼片，寿司，鲜海胆……人手一杯清酒，可一醉方休而无挂虑，因为即便烂醉如泥也有电车送你回家。
（多年以后我发现，其实在美国也孤独，不同的是日本的孤独是恶魔岛上的孤独，你烦闷却只能画地为牢，无处可逃，美国的孤独则是海阔天空任我行的孤独，在广漠大地上走着走着，孤独感便渐次消解，人渐次回归内心，进入清静无为自在圆融之境。）
所以那年除夕夜，我们谁都不见，哪儿都不去，就独自猫在公寓里。公寓离电车站步行十分钟的距离，出门没几步便是河，河边一溜樱树。入夜，四下悄然，只闻隐隐的水声和电车偶尔的咔嗒声。公寓很小，进了门，左手厨房右手浴室，一眼望过去的便是卧室兼客厅和饭厅，地上铺着浅黄榻榻米。有一张小饭桌，平日折叠起来，只在吃饭时打开。这便是那个除夕夜的场景。
尽管厨艺捉襟见肘，我还是撸胳膊挽袖子，倾情打造出平生头一回独自经营的年夜饭: 鲜红的金枪鱼刺身，金灿灿的烤鹌鹑，煎小黄鱼，油爆虾，热气腾腾的关东煮，里面是萝卜芋头海带魔芋各类鱼丸，还有红彤彤的红烧肉。从百元店买的大桶的紫色葡萄汁，天蓝磨砂玻璃瓶装的日本清酒，倒在天蓝底子碎白花的陶瓷杯里，咣当碰杯，对饮，就着“难忘今宵”的旋律，在橘黄灯光下竟也有了些许气氛。同时想起两句话，崔涂的“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以及顾城的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家了。”
那一天我24岁，某人26岁，仍然年轻仍然迷惘，没有孩子没有住房，有的只是彼此，只是眺望远方的目光，对我而言，还有一天好似一天的厨艺。
生活的大厦就是这么一点一滴建造起来的。起初一无所知一无所有，在时光中跌跌撞撞奔走，笨拙而茫然。然而也便这么过来了，来到传说中的不惑之年，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地土，有了岁月静好的简单日子，以及仅仅属于自己的，任谁也颠扑不破的昨天。
2017年的除夕渐行渐近，回想背井离乡的第一个除夕夜，虽然凄清，心中仍有奇异的温暖，就如那晚的月亮，清光四射，又大又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