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今天，妈妈三十二岁，还住在Elan Village。那天妈妈的晚饭很简单，前所未有地简单，记得有盘清炒萝卜丝。妈妈只吃了几口，还半饿着，就和爸爸出门散步。
那天天气不错。虽已深秋，还没尖锐地冷，只是轻寒。妈妈的脚是肿的，走路像企鹅，又晃，又慢。你在妈妈肚子里翻滚，一如往常。走着走着，第一次阵痛袭来。妈妈弯下腰，捂着肚子，痛苦呻吟。过了会儿，痛感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又重现。如是几回，妈妈知道，你要来了。
于是爸爸妈妈赶快回家，抓起早已备好的行李，在夜里九点左右赶往医院。
妈妈进了一个双人房，里面有两个产床，彼此用帘子隔开，但那夜只有妈妈一个人入住。护士检查了妈妈的身体，说已开四指，让妈妈走动。然后，妈妈被五花大绑在床上，全身管子，包括输尿管。妈妈不能再吃任何东西。当时妈妈饿得慌，但只被允许吃冰块。
一夜没有动静。次日上午开了八指。继续等。妈妈已饿得头昏眼花。中午时来了位年轻护士，给妈妈打了麻药，说要开始push。妈妈两腿张开仰卧在床上，按护士指示的，深呼吸，再用力。这过程持续了很久，直到妈妈再没一丝力气。又过一阵儿，麻药不知为何失效了，妈妈感到了此生前所未有的疼痛，一阵一阵，开山巨斧一样，从下面劈来，好像要把妈妈劈成两半。妈妈再也无法push，因为push的感觉就像把身体送往斧头下，等待被劈。所以每当剧痛袭来，妈妈就哀叫着本能地向后瑟缩。护士还在喊，push啊，push！妈妈说，对不起，我做不到，因为太痛了！她说，不可能，你感到的只应该是pressure而不是疼痛。妈妈怎么可能分辨不出疼痛和压力呢？但是没人相信。在越来越恐怖的剧痛前妈妈终于失态了，开始大哭，哀嚎，挣扎，喊着I cannot do it any more！那一刻如果谁能给妈妈一刀让妈妈死去，妈妈会真心感到幸福。
护士没法，只好给医生打电话。带你来到世间的医生叫林次雄，台湾人，人很好，手艺也有口皆碑。他接了电话说二十分钟就到。
那二十分钟的等待在妈妈是人间地狱。每一秒妈妈都挣扎在生死之间。医生赶到时，妈妈已不成人样，歇斯底里地喊着I’m dying。他检查妈妈的身体，发现你胎位不正，脸朝上。于是第一时间，他联系了剖腹产的病房。
妈妈的床被人推着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下电梯，然后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整个过程中妈妈的叫声惨绝人寰。因为临时改剖腹产，准备手术室需要时间。妈妈就在楼道里哀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妈妈才得以进入手术室，仍然情绪崩溃，喊口渴，但没人给水喝，护士只用纱布蘸清水擦了擦妈妈干裂的嘴唇。妈妈因为长时间哭泣，又有些感冒，鼻子塞着，大口大口用嘴吸气，感觉缺氧，行将窒息，医生就给妈妈看血氧指数，让妈妈放心，护士还给妈妈擦鼻涕，妈妈想象平时那样用力擤，却一丝力气也没有，所以鼻涕还是塞在里面，让妈妈难以呼吸。妈妈终于绝望了，因为饥饿，因为疼痛，因为感到缺氧。这时妈妈被打了麻醉针，疼痛消失了，妈妈也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于是软绵绵躺在产床上，不再发出动静。
妈妈眼前拉了一道布帘，感到什么东西在下腹一划，发出一声钝响，然后一只手就伸进妈妈子宫里。妈妈感到这手在妈妈肚子里掏掏摸摸，然后猛地，像萝卜被拔出泥土一样地，妈妈感到什么东西被大力从身体里掏了出去。妈妈大叫一声，与此同时，妈妈听到一声嘹亮的婴啼。是你。
那一刻妈妈泪流满面。医生拍拍妈妈，说不要哭，不要哭，孩子很好，手指脚趾个数都对，7磅11盎司。
妈妈已用尽所有的力气，浑浑噩噩，软软绵绵，像置身弥留之际，迷迷糊糊中再次被推回一个病房。在那里，妈妈含着眼泪被人喂冰块。
麻药过劲儿后，刀口剧烈地痛。妈妈仍然插满管子，连排尿都不能自主。终于可以吃东西了。医院的饭很难吃，很难吃。妈妈有气无力地吞咽。就在这时，你来了，带着印有你名字的手环，包在一个蓝白相间的襁褓里，小小的，小狗一样，睁着小小的眼睛和妈妈对视。
妈妈再一次泪流满面。
记得，第一次见到有点样子的你，是在大B超里。在黑白的屏幕上，妈妈看到一个圆圆的，蝌蚪状的小东西，有两条小小的腿，其中一条奋力一蹬，将身一扭，就蹿升上去。妈妈永远记得那一幕。
后来你越来越大。妈妈开始感到体内有条小鱼，没完没了地吐泡泡，是你在打嗝儿。你很好动，几乎是24/7地翻滚，永无宁时。再后来你成型了，经常用脚丫踢妈妈的肚子，在妈妈肚皮上印下一个个小脚印。而大多时候，你都是屁股朝外，妈妈一摸，就摸到你圆圆的屁股。盛夏里，妈妈热得发狂，夜里躺卧时，因为压迫，几乎无法呼吸。妈妈会在深夜拉开阳台门，手抓凉丝丝的栏杆，对着一片高大的杉树，大口大口地呼吸。妈妈生性自由，最怕枷锁，从不戴戒指和手镯，就是因为怕身体被囚禁的感觉。而你牢牢囚禁了妈妈。坦白说，妈妈曾绝望到想从阳台跳下。
没有一个人像妈妈一样，孕吐从怀胎三月一直持续到七八月，并失去了所有味觉。妈妈吃巧克力，红烧肉，都像吃肥皂，说不出地恶心。就是在那段日子里，妈妈懂得了，失去味觉是多么可怕的事，足以让人绝望甚至生不如死。
那一切终于都结束了，在十年前的11月7日。
因为公寓不大，妈妈没请月嫂，爸爸请了一个月假在家照看你和妈妈。妈妈吃很难吃的外卖月子餐，一生都忘不了那难吃的味道。妈妈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经验，没有在最初日子里拼命泵奶，以致奶道最后全部堵塞，乳房硬得像石块。不到一个月，妈妈的奶水就全没了。你从此只能喝奶粉。后来你妹妹喝了三年半的母乳，在哺乳的亲密关系中，妈妈感到了无与伦比的bonding感，也因此对你永怀亏欠。
你不是乖巧的孩子，从胎儿期起就不是。你在幼儿园里惹是生非，你不合群，你从小就天马行空，我行我素。上K时，after school筹备圣诞表演，老师说你是班上音准最好的孩子，校长指定你领唱，结果你上了台只是做鬼脸，一言不发，把校长气得到处找妈妈告状。你讨厌中文，时至今日，每周都要花大量时间和爸爸妈妈吵闹，要求放弃中文，每次安抚你，爸爸妈妈都会虚脱般地力倦神疲。而这样的桥段，在可预见的岁月里还会一再上演。你干过很多坏事，你把柠檬塞进前院下水道，导致堵塞，爸爸妈妈花了两百块通渠。你把卧室门反锁，大晚上找人开锁，爸爸妈妈花了$150。你把妈妈的尼康单反玩儿坏了。你摔碎了一个很新的ipad，又砸碎了闲置不用的iPad1和iPhone4，说是好奇……什么东西到你手里，很快就会坏掉，每次妈妈都气得要命，对你暴跳如雷。
你爱读书，爱到废寝忘食。直到今天，你都是从睁眼起就在看书，晚上不睡觉偷偷熬夜看书，没书的话，就是汽车menu或广告单页你都能读得津津有味。你读Wimpy Kids，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妈妈一气之下把它们全捐给了Goodwill。而不久前的万圣节，你信手画了幅漫画，妈妈才懂得，世间没有完全负面的事——你的画和Wimpy Kids的画风如出一辙，无形中你竟精通了那种画法。你会几个月几个月专注在某件事上，比如龙卷风，比如流沙，比如human body，比如lego保险箱，比如火箭，比如种子库……你会没日没夜在一件事上用心，读的书，画的画，谈论的问题，全围绕它展开，以至于，爸爸妈妈曾经常担心，怕你有毛病。不过每隔几个月你就会转换兴趣点，让我们长出一口气，甚至欢天喜地。你问过无数问题，有一次，你问妈妈，为什么说寸金难买寸光阴，难，说明还是可以，只是难而已，所以这说法不精确，你说难字应该改为不能。你的思考让妈妈欣慰。你写故事，有几篇让妈妈颇为感动，感动于你文字中信手拈来的活力和自然。
快乐和烦恼如DNA分子双螺旋，交错着上升，直到这一刻，你十岁，我们已风雨兼程地走过十年。
十年来妈妈有过无数糟糕的表现，比如缺乏耐心，比如发飙，甚至打你的屁股。每次暴风骤雨过后妈妈都会万分懊悔。而你，从不记仇。你五岁时，有次做了错事，妈妈生气地数落你，你一眨不眨地望着妈妈，等妈妈说完，你盯着妈妈的眼睛说：妈妈，我爱你。那一刻妈妈的错愕和羞愧，罄竹难书。有时因为你，爸爸妈妈会吵架，有次妈妈甚至夺门而去，后来爸爸告诉妈妈，在妈妈不在的时间里你不停地催爸爸给妈妈打电话，喊妈妈回家。这些，妈妈都将永远记得。
今天你的年轮从一位数变成了两位数，妈妈似乎感到了来自青春期的风。时光飞逝，已过十年只如弹指一挥，其间多少瑕疵，多少遗憾，妈妈本可以对你更好，却已永无更改的可能。只愿未来八年里，在你离家前的最后朝朝暮暮中，妈妈可以成为更好的妈妈，少发脾气，充满耐心，更尊重你，对你温柔相待。
不管这十年妈妈做得如何差强人意，都希望你知道，妈妈不是完人，妈妈也有人性的弱点，妈妈尽管不够尽善尽美，但心中对你的爱却是完美无缺。
因为你是妈妈的孩子，妈妈生了你，在如死的剧痛里。
妈妈以生命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