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年味

 

父亲当年是军人,从军多年,临转业才升至副营级。回京后供职于某国家机关,整天拎个黑提包,戴顶呢子帽,骑辆凤凰牌自行车去点卯,每天在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悠哉游哉,工资不高也没灰色收入,所以家境素来一般。不只我们一般,同龄人也大都一般。那时个体户小业主还在萌芽状态,父辈大都混机关或国企,班上偶有高干子弟,也不过穿得好些用得好些,并不至天差地别。那年月社会整体物质匮乏,电话都还稀有,更别提手机电脑iPad,旅行更是遥不可及,纵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所以三十年前,中国人民基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各安一隅,白天上班上学,晚上看看新闻联播做做家庭作业,用搪瓷盆倒上半盆热水,洗洗脚就睡了。就这样秋月春风等闲过,暮去朝来又一年。

 

 

可能也正因为此,无聊了一年的人们才格外需要发泄,需要狂欢,最大的渠道就是过年。虽然都没啥钱,那时的年味儿却异常浓烈。人们拿出憋了一年的激情筹备新年,首当其冲就是贴春联。一到年下,满大街春联摊子,红红火火透着喜兴。也有自己写的。亲戚里不乏有着三脚猫书法工夫的大叔大爷,将红纸裁成长条,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下“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之类。褪了色的旧春联一股脑儿撕下,大铝盆里用面粉调了浆糊,拿刷子蘸了,在门框上大力涂抹,然后仔仔细细贴上新联。在乡下,人们不仅贴大门,还贴每间厢房门,甚至灶台石磨猪圈。总之就是把最淳朴最热切的愿望用红纸黑字表达出来。

 

 

过年还意味着添新衣。在我家,新衣也和年一样,一年一见。在很多年里,新衣不是买的,是母亲扯了布找人做的。彼时还在浑浑噩噩年纪,不懂品味不谙风情,加上又是个呆头傻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主儿,新衣格调就任由母亲做主了。所以那会儿我的着装可用俗不可耐来形容。尽管如此,穿上新衣时还是相当激动,毕竟再难看的新衣也是新衣是不?

 

 

贺年片是当年一景。那时还没城管,小摊小贩用不着担惊受怕,尽可随处摆摊,常扎堆摆出一长溜摊位,自己裹件军大衣坐后面。年轻人挤挤挨挨在每个摊位前精挑细选,挑到眼花缭乱。贺年片花花绿绿美不胜收,便宜的五毛,贵的五块。那种打开就响音乐的十分讨喜,但也颇令人踌躇,因为对囊中羞涩的学生来说,实在还是太贵。所以往往是爱不释手地把玩一阵再恋恋不舍地放下。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是半天。回家用吸饱纯蓝墨水的钢笔一笔一划写祝福语,神情凝重,仿佛落在卡上的不是字,是情怀。次日就去分发。教室里贺年片满天飞,是年前长盛不衰的景观。

 

 

鞭炮是必需的。没有炮声,没有年。放炮是过年最重要的仪式之一。从年前起人们就纷纷囤炮仗: 挂鞭,二踢脚,满天星……三十前就陆续有人放,零零星星地,时而叮——当——两声,或噼里啪啦一阵,虽然寥寥,却比正日子里连绵不绝的炮声更撩人,好比没到花期就先行开了的樱花,格外叫人惊喜,因为到铺天盖地之时便意味着已开至荼蘼,所有的繁华热闹都已走到末梢,那时的心情与其说是欢喜,不如说是惆怅惋惜。当时天还是蓝的,纵然一夜烟花肆虐,次日也很快消散,天依然蓝,空气依然清鲜。不像现在,遍地雾霾,烟花爆竹会让空气雪上加霜,欢乐的代价可谓惨烈。

 

 

红包也是例行的。虽然那会儿都没钱,三十晚上我们还是能收到包着三五块钱的红包。红包也没现在这么时尚,上面印着烫金的福娃或“压岁包”字样啥的,就是一块红纸包了钞票,原汁原味。我和弟弟把压岁钱数来数去,算计可以用来买啥,不过是利民商店里散装的贝形巧克力,街上红艳艳的糖葫芦,几张歌片,几个糖球,或一本《少年文艺》。现在几块钱的红包早成历史,每次回国,见一位长辈收两个红包,少则上千,多则数千甚至上万,而小娃并不懂得,数目巨大,也不便交由其把持,于是红包就纯粹沦为成人间的人情往来,全然失了本意。可惜。

 

 

以前我家有盘老磁带,叫《张帝问答》,里面收录了台湾歌星张帝现场编的歌曲,歌词诙谐押韵,颇见歌者急智,乃父亲大爱。这磁带平日束之高阁,一到年下即请出,在一台笨重的老式录音机里反复播放,大年初一更是循环不已,慢慢就在心中留下印记,听着那俗气的歌声便觉过年了,内心有莫名的欢喜。想来这便是熏陶之功吧!我们以为稀松平常的一切,在长期的遵循里,慢慢就会显出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功力,成为骨子里的烙印,认同,传承,甚至皈依。

 

 

团圆饭是过年的大戏。这顿饭,阖家大人要备上数天。乡下比城市更有氛围,因为要杀猪宰鸡磨豆腐,大鱼大肉大盆大碗,满屋肉香,经久不息。住在乡下奶奶家时,一年到头吃不着肉,而每到年底,必定要杀头母猪,左邻右舍的壮汉都来帮忙。大家齐心合力把猪抓住,牢牢绑在木凳上,猪在凳子上死命挣扎,嘴里发出嗷嗷的尖叫声。终于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猪血喷了整整一盆,回头做猪血豆腐。之后就是开水烫毛,大卸八块: 猪头,猪尾,猪蹄,猪大肠,猪里脊……而午后就看到一尊煮好的猪头立于案板之上,等着更详细的分割:猪鼻猪耳猪舌猪头肉……今日想起,颇觉血腥,那时却是激动人心的大戏,是年味最浓稠的所在。

 

 

团圆饭是午后两点开吃的,吃前先祭祖。红漆板柜上摆着香炉,炉里插着三枝香,正袅袅飘出青烟。香炉两侧置两个搪瓷盘,一个放苹果鸭梨,一个放桃酥。祖宗牌位就立在这一切之后。小孩子逐一在牌位前磕头,祈求祖宗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祭完祖照例放挂鞭,以谢老天赐下诸般丰盛。之后便吃饭。满桌鸡鸭鱼肉,让我们这些一年到头没吃过二两肉的孩子两眼放光,狼吞虎咽,恨不能把一年的肉都吃完。但也竟有吃厌之时。于是离桌,扎堆儿打牌,五十K,拉大车,都很低级,在大人香烟的雾里边嗑瓜子剥栗子边奋战,耳边是锣鼓喧天的歌舞,不时抬头瞄一眼,小小的黑白电视,全然没有色彩,在我心里却是那么地五彩斑斓。是夜,大人边嘻嘻哈哈看春晚边包饺子,半夜十二点煮饺子吃。满屋白雾,热气腾腾,弥漫着白菜猪肉的清香。玻璃窗上印满精致的霜花,透进院子里长明灯橙色的光辉。北方的山村,如此清冷又如此温暖。直熬到后半夜,终于力不能支,横七竖八地都倒下睡了,一夜无梦到天明。

 

 

大年初一照例是要拜年的。左邻右舍地蹿,不时收到块桃酥或自制的驴打滚儿。当天照例要吃“合乐”。所谓“合乐”,是榆皮磨成的面,用一台特制的木机器压出,每一条都圆滚滚,大锅煮熟,配上腌香椿炸肉酱,是传统年饭。那时我不怎么爱吃合乐,因其口感粗糙,而今却回味无穷,只觉美好难言。

 

 

初五一过,年就算告一段落,人们从沸沸扬扬中慢慢沉淀,带着种落寞的心情等候正月十五的到来。那一天大人照例要包元宵,红糖馅儿的,一只有乒乓球大小,两个即饱。晚间还有花灯可看。县城主路两旁的白蜡树上都挂满灯笼,宫灯纱灯走马灯,人物山水花鸟鱼虫,不一而足。天一黑,满街灯火通明,宛若珠宝乾坤。男女老少齐出动,冒着严寒喜气洋洋地观灯。人潮汹涌,不时碰见寒假以来久未谋面的同学,有如他乡遇故知,是年下又一乐。可惜当年没相机,白白流失多少风光,如今只剩些残篇断简浮沉于记忆深处,依稀可见。

 

 

这样的年味,今日很难再见了。这个世代,钱味越来越浓,年味越来越淡。寻常日子即可拥有新衣美食,所求所想的一切无不唾手可及。兼之手机电脑iPad本土游出国游各种五花八门的娱乐手段,人们再不需将极致的欢乐寄托于过年。是以,年越来越失去当初的盛大与风采。

 

 

说起来,我们这一代还算有幸,见识过真正的蓝天与淳朴,见识过真正红红火火的中国年。像景泰蓝瓷器上的铜胎掐丝珐琅,一丝不苟地精致,细腻,美艳。

 

 

那才是我们的民俗,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中国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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