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嫌疑人X的献身’
--东野圭吾
人的一生,铺展在时间的平面上,从起始点到终点,本来是条直线,但这两点间,充满无可预测的种种偶然,与每个具体的人独特的个性相互作用,随时改变或中断原定的路线。在生命的终点站向回看,大概没有多少人如当初所期待地一路走来,生命里一个偶然接着一个偶然,像被神秘的外力连续随机撞击,人生就这样鬼使神差般偏离了既定的轨道;短短几十年命运的雕刻彻底改变了原来的模样,当初的预期已面目全非。人的力量,在命运的摆弄面前,微不足道,我们什么都不能左右,不能预测,只能在与命运相撞的那一刻即时抉择,却无从知道后果。一个看似那么无心无害的决定,却可能就此把你引上绝路,而你却毫不知情。一次愉快的旅行,一场期待的聚会,一个好奇的探究,都可能是生死的抉择,是幸福与痛苦的分水岭。如果人生能倒着过,一切选择都是正确的,但人生只能盲目向前,也因此生出大大小小的悲剧,我们终不知自己的一生到底是命定还是人为。
石神,三十多岁,中学数学教师,其貌不扬,性格孤僻,寡言少语,不修边幅:“他体型矮壮,脸也很圆很大,可是眼睛却细得像条缝。似乎不太在意穿着打扮,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无人关心关注这个沉默得很容易被忽略的人,他也对周围的环境视若无睹麻木无觉,一辈子一心一意做一件事:演算数学题。这是他倾注所有时间感情精力的事情。生活于他,简化到一张纸一支笔。拿起同窗带来的一道题,他的注意力立刻聚焦于此,在桌上展开纸笔,一做就是六个小时,直到第二天清晨有了答案,才想起来探望他的同窗,早已在旁边睡着。只有在做数学题的时候,石神才显示个性的锋芒与光辉:“石神忘了时间,斗争心、探求心以及自尊心令他亢奋。他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数式,脑细胞全都用在如何操演他们.”这样一幅场景,在同窗汤川学的眼里,自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而石神,也因散发的智慧之光而不再普通,可是这样的魅力,都藏在石神那间堆满了数学资料的杂乱的公寓里,在他聪明活跃的大脑里,被他沉默普通的外表遮盖,无人了解喜爱,只有汤川学与他惺惺相惜,了解并欣赏他的智力之美。
这样一个看似极简的人生,似乎太容易预见结局。但,一个被教授同学公认的天才数学家:“ 虽然我不想随便用天才这个字眼,但这个字眼应该最适合他。听说还有教授指示,他是五十年甚至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 他向来对利用电脑的解法没兴趣,总是半夜还窝在研究室,单凭纸笔挑战难题。那个背影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不知不觉间甚至赢得达摩这 个称号”,却在大学撞上命运的第一道坎儿:父母生病家境困难,让他无法继续学业。“石神以前当然也打算一辈子献身数学研究。他曾下决心,结束硕士课程后,就像汤川一样留在大学拿博士。”本来简单清晰的读书-研究生-教授-解答世界数学难题的人生轨道第一次转向:为了生存,他先在大学里教书,但是“照顾这些连高中数学都搞不清楚的学生,剥夺了石神的研究时间。而他忍耐到如此地步得到的薪水却低得可怜。他也曾想过换一间大学,不过看起来毫无希望。设置数学系的大学本就不多,就算有数学系,预算也很少,没有多余的钱请助教。因为数学系不像工程院,没有企业愿意赞助。他被迫转化人生方向,最后他选择以学生时代就考取的教师资格谋生,同时也放弃了成为数学家的梦想。”
五十年甚至百年一遇的天才又如何,人世的庸常,从来不惮于毁灭智慧;天才,常常被世俗的规范无情碾压。从此十多年的时间,他就面对着一群非但教不通还极端鄙视数学和教数学的老师的高中生,被频繁质疑数学有个屁用,微积分这玩意儿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而这个不通人情世故,高智商匹配着相等的低情商的书呆子,站在无人倾听的讲台,徒劳地试图解释数学的实际意义。“自己究竟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石神想。他正在让学生接受与数学本质无关、纯粹只为了拿分数的考试。无论是打分数,或是藉此决定及格与否,都毫无意义。这种做法根本无关数学,当然亦非教育。”这样的日子,使活着失去了意义也使他看不到自己的价值:“当时他甚至觉得,只擅长数学的自己,如果不能在那领域有所进展,就等于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每天他的脑子里只有死这个念头,反正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困扰,不仅如此,他甚至怀疑有谁会发现他的死。”除了数学,他无可留恋,这个世界,似乎也不需要他:“ 他已毫无留恋。没有理由寻死,但也没有理由活着,如此而已。”沉浸在数学的美丽王国里的他,情感上是孤单的,精神上是孤独的,这份孤独无人理解,也无人试图走入,让他感到绝望。他决定:自杀。
正当他要付诸实施的那一刻,命运第二次撞上门来:一对刚刚搬到隔壁的母女礼节性地来拜访。那一声门铃,开门时面对着他的两双目光,在一瞬间让他的人生再次转了方向:从未注意过别人也未被关注过的石神,忽然被面前的这双眼睛吸引:“怎么会有眼睛这么美的母女?他想。在那之前,他从未被什么东西的美丽吸引、感动过,也从不了解艺术的意义。然而这一瞬间,他全都懂了。他发觉那和解开数学题的美感在本质上是相同的。”过去的人生里,石神只沉醉于数学的美妙里,他不曾想过爱上一个人,与解出一道难题,异曲同工,都能带给他巨大的喜悦快乐。而爱一个人,甚至强大美妙到赋予生命新的价值,给活着一个充分的理由:“邂逅花冈母女后,从此石神的生活为之一变。自杀的念头烟消云散,重获生命的喜悦。他光是想象母女俩正在哪做什么就觉得开心,世界这个坐标上,有靖子和美里这两个点,他觉得那宛如奇迹。”石神三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体味到俗世的感性的温暖的幸福:“星期天最幸福,只要打开窗子,就能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内容,但随风传来的隐约话声,对石神来说就是至高仙乐。”连他最钟爱的数学课题,都被重新审视:“要完成这个数学理论,恐怕还得再耗费二十年以上的光阴,他暗自估算着。弄得不好,说不定还得更久。正因为如此艰难,他坚信这才是最适合数学家投注一生的课题。而且,他也自负除了自己之外无人能够完成。如果能够完成不须考虑其它,也不用被杂务剥夺时间,可以专心研究的话不知该有多好——石神常常驰骋在这样的妄想中。每次只要想到有生之年不知是否能完成这个研究,他就惴惴不安地觉得把时间耗在其他不相干的事情实在可惜。他决心不管去哪里,都不能抛下这个档案夹。他得珍惜分分秒秒,就算让研究再进一步也好。只要有纸笔,这并非不可能。只要能继续这个研究,他便别无所求。”爱,支撑起石神的生命,成为他继续数学研究的动力,他依然孤独,连他的爱从头到尾都是孤独的,但这孤独不再空洞茫然,生命不再是难以承受的轻飘,爱让他的人生有了实质的温暖活泼的内容。
石神是羞涩的,内向的,不善言辞,单纯至极,也正因为单纯,他甚至努力去掩饰自己的情感;他的爱,带着卑微的敬畏,靖子在他眼里心里,如女神般只可暗暗倾慕,不该靠近,他满足于她在他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存在本身,因为他已因此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快乐幸福;这份感情,如赤子般纯洁纯粹单纯:“他压根没有想和她们发生关联,他认为她们是自己不该碰触的对象。同时他也发觉数学也是如此,对于崇高的东西,光是能沾到边就够幸福了。妄想博得名声,只会有损尊严。”这份爱太纯粹,已经超越了普通的男女之情,对石神来说,爱靖子,与爱数学一样,成为一种信仰,撑起他的人生。
石神从此走上一条爱的路。爱着的人,都会变得格外敏感吧?心爱的人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逃不出视线,牵动着你的情绪;当你用心去贴近一个人,你就变得无比细腻敏锐。从前,一回家就开始研究数学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视而不见的石神,每天早上,期盼着听着靖子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打开自行车,然后骑去上班,然后他也出门,去靖子工作的小餐馆买早餐,他多么喜欢看见她,听到她的声音,他却从来都不敢直视她:“。。但石神不知道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因为他不敢正视她,一直低头瞧着皮夹里面。”靖子从来也没想过这么一个看上去很冷漠的木讷的其貌不扬的男人早已在心里把她奉为女神,而这份感情,直到来不及挽回时,她才最终意识到有多么强烈,震撼:“她以前从没遇到过这么深的爱情,不,她连世上有这种深情都不知道。石神面无表情的背后,其实藏着常人难以理解底蕴的爱情。” 当谜底最终揭开,不但靖子,我也泪落不止。所有的读者,必定会为石神泪下,不是感动,是心灵的撼动,这一份纯粹的爱,深不可测又悲怆苍凉。
石神的生活有了新的方向,他一如既往地站在中学讲台上对牛弹琴,他的班上需要补考的学生是所有科目里最多的,他依然努力地解释数学的价值,回到家,他还是几个小时甚至通宵演算着数学题,他依然穿着勤洗却不变的衣服,走着相同的路线,目不斜视,永远是看不出表情的漠然,但有了靖子的日子,于他,确实不同,每一件平常的事情,都有了不同以往的滋味儿,都被爱涂上一层暖色:心爱的人,就是一道阳光,照亮了他的生命。他的世界,从此有了温暖,连孤独,都有了意义;即使对他情有独钟的数学的孤独钻研,都有了新的认识:“身体受到束缚根本不算什么,他想。只要有笔和纸,就能做数学题。万一手脚被绑,在脑中做同样的事也就是了。纵使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也没人能把手伸到他脑子里。那里对他来说就是无垠乐园,沉睡着数学这个矿脉。要把这些矿藏统统挖出来,一生的时间未免太短。他再次感到,自己并不需得到任何人的肯定。他的确有发表论文、受人评价的欲望,但那并非数学的本质。是谁第一个爬上那座山固然重要,但只要当事人自己明白那件事情的意义就够了。”
靖子没有为他做过什么,甚至对他的爱一无所知,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拯救,把他从孤独的深渊拉回到阳光明媚的世界:“有时候,一个人只要好好活着,就足以拯救某人”。所以,“帮助那对母女,对石神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要是没有她们,就没有现在的自己。”他为她们所做的一切,在他自己看来,只是报恩,理所当然,无需过多思虑。在石神这里,爱彻底成为给与,没有半点儿索取。他超越了被爱的欲望,就那么纯粹地给出爱。当一个从来活在单纯的黑白分明,逻辑清晰,理性至极的数学世界里的人爱上时,他因单纯因未被世俗的利益算计污染而爱得飞蛾扑火,让人震撼,这份爱的纯粹却也因为难以在这烟火气的世上在软弱功利的人心长存而让人感到悲凉。
这么一个单纯的人,一个好人,一个绝顶聪明的数学天才,却同时缺少了世俗的圆滑和自我保护:“石神这个人很单纯。。。这也等于表示他不擅长生存之道。不是赢得全部就是全盘皆输,他的人生随时伴随着这种危险。”他的聪明单纯,映衬着不更世事的脆弱,让人怜惜悲叹。
爱上靖子,在石神看来,是拯救,是命运的转折,有了爱的日子,不是每一天都有了期待,愉快吗?默默地爱着,每天看见她,每天继续在与世无争的角落里演算,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虽看似平淡,但其实不是足够让他满足?这样的人生之路还会有什么意外吗?他并未有再多的奢求,更不贪婪,应该可以就这样走到生命尽头吧?殊不知,即使这样深藏内心的快乐幸福,都裸露在命运的偶然里,随时会被折断,一切,他的聪明,他的爱,都可能在一瞬间毁灭;爱,或者天才,如此珍贵难得,在命运面前,却不堪一击;美,爱之美,数学之美,原来微如尘埃轻如鸿毛,被践踏摧毁之时,毫不被怜悯,这就是人世的常理。只有懂得了解石神的汤川学,为之悲伤痛苦落寞。
石神怎么会预料,爱上靖子,原来是死路一条?但即使他知道,也一定毫不犹豫地去爱:谁能拒绝得了爱呢,即使明白前面就是深渊?爱脆弱至极,也强大至极,当它来临时,无人可以抗拒,所有人世的道德规范都不堪一击,显得荒谬虚伪。即使我预知了爱你让我痛不欲生,我的选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我怎能怎愿拒绝这样美的爱?
这个世上,谁能对自己生命的下一秒做出正确的推测?一切,都是那么随意地,偶然地发生,把人推入绝望的境地,没有回头的可能。石神和靖子的生活,被靖子离了婚的丈夫打破,命运第三次改变石神的人生轨道:无赖的前夫与靖子母女发生争执,她们被逼之下失手杀了他。隔壁的石神听到动静,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第一次主动登门,惯于缜密思维逻辑判断的他只一眼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毫不迟疑地提出帮忙。慌乱中的靖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决定听从石神的安排,她却完全不明白这是怎样的忙,自始至终糊里糊涂地按照石神指示的去做和说。
石神单纯的世界里只有数学,爱上靖子,他的思维情感里只有帮助她们母女这一条线,数学与爱此时融合在一起,让石神对这一道难题做出自己的判断与解答,而这答案,像他解的所有数学题一样:“向来很简单。他绝不会同时追求好几样东西,而他用来达成目的的手段也很简单。所以他从不迟疑,也不会为一点小事轻易动摇。”这答案,却又那么出乎意料,残酷且震撼。
摆在石神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不就是隐瞒这起命案,要不就是切断命案和你们俩的关系”。看到尸体时,石神就在头脑里拟好了计划,准备“动员所有智慧与力量,阻止悲剧降临到她们身上。”他很冷静地想:“一定要备妥完美的逻辑和最佳的防御。焦急不能解决问题,这个方程式一定有解答。石神闭上眼睛。面临数学难题时,他总是这么做。”他对手足无措的母女说:“请你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我的逻辑思考。”他面临生死问题时的冷静自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让惊慌失措的靖子安定下来,而一句‘把一切交给我的逻辑思考’让我深深感动,让石神在我心中熠熠生辉,这是一颗因爱因理性而变得无比坚强的心。
在两天的时间里,石神布置好了疑阵,或者说给警察设计了一个完美的问题和引导其走向他想要的自圆其说无懈可击的答案的思路。他动用了全部数学头脑想出的方案只有一个指向:让靖子母女彻底摆脱警察的怀疑。为了确定它绝无偏离方向的可能,石神用自己的命作了最终最后的保证。摆在面前的两条路,走哪一条?千方百计隐瞒?石神清楚:“要完美地弃尸很困难,就算做得再怎么巧妙,也无法将身分曝光的几率降到零。况且就算运气好真的瞒住了,花冈母女也无法安心。她们将会成天活在不知哪时会东窗事发的恐怖中,他实在不忍心让她们受那种苦。”他认为:“ 让靖子母女安心的方法只有一个,只要把案子和她们完全切割开来就行了。只要移到乍看之下好像相连、其实绝不相交的直线上就行了。”于是,他选择切断命案与靖子母女的关系:用另一个杀人罪覆盖前一场凶案,即真去再杀死一个人,一个完全无关的无人知道底细的流浪汉,对这个人来说,石神就是凶手,这个命案与靖子母女根本没有瓜葛,而石神布置得让所有人包括靖子母女都相信这个被他杀死的人就是靖子的前夫,以此把所有的怀疑从靖子母女身上转移到自己这里,两条凶杀线看似相连,但其实‘绝不相交’。这就像他给学生出的考题:看似是几何的问题,其实是函数的问题,变通了思维,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但若固执于常规思维,那问题就变得困难重重。
这一决定里,还包藏着另一层深意:把他心爱的人保护到底,万无一失。一个正常的人,怎能做到替人顶下杀人之罪?:“更何况,。。。靖子对石神来说既非家人也非妻子,甚至连情人都算不上。纵使有意袒护,或是真的曾经协助湮灭犯行,但是一旦到了掩护不了的时候自然会死心,人性本来就是这样。” “掩护不了的时候自然会死心——这是正常人的反应,要坚持到底、继续袒护是至高难题。” 所以,为了完全断了自己的后路,石神就真地去犯下杀人之罪,且绝不能让靖子母女知道真相:“这个障眼法还有另一个重要意义。”。。。“那就是可以让石神的决心——万一快被识破真相时自己就去顶罪自首——无法动摇。如果单只是出面顶罪,他怕到了紧要关头他的决心会动摇,也或许他会受不了刑警的执拗追问,不慎吐露出真相。可是,现在他想必没有这种不安了。不管被谁如何追问,他的决心都不会动摇,他必定会继续坚称人是他杀的。这是当然的,因为旧江户川发现的死者,的确就是他杀的。他是杀人犯,坐牢是理所当然。可是相对的他也完美的坚守到底,保住了他心爱的人。”靖子是否值得石神如此的爱?这个问题根本不成立:爱不是值得不值得的事情。爱的起因也不重要,靖子和美里无辜的目光莫名地照进石神绝望孤独的心里,点亮了他的生命,爱就这样被唤醒,自然,崇高,美好,无关世俗的定义标准,石神对靖子,对爱,心存敬慕,这爱里且完全没有一己私利杂念,极端纯粹。爱对这个单纯的数学天才来说,像他热爱的数学一样,是信仰,拼尽智慧力量去保护她们母女,就是捍卫自己的信念抵抗孤独。它没有伟大的理由,却成为石神生命存在的一部分,不可分割,有了伟大的结果。爱你也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无法切断,即使永远深陷在孤独绝望的黑暗里。
汤川学曾问他一个问题:“拟一个人无法解答的问题,和解答那个问题,何者比较困难?”石神看看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刚刚就设计出一个题目,备好了答案。他设计的这道题,完美无瑕。汤川学后来说:“应该对题目的设计者充满尊敬,设计一个完美的题目比找出答案更难。”正如他一贯解题的思路:“寻求美妙自然又简单的答案”,石神用聪明智慧设计了一道爱的题目并给与完美解答,让他因此魅力四射。若不是汤川学敏锐地觉察到从来对数学以外的人和事无动于衷的石神恋爱了,而爱恋的对象就是嫌疑人,从而寻找蛛丝马迹,最终得出正确答案,一切都可以回归到原来的样子。石神表面上冷静漠然让人捉摸不透,木讷到不通人情,连爱都要深藏不露,但若爱了,谁又能把它完全压抑到无形?与爱伴生的种种情绪,嫉妒,兴奋,伤心,快乐,痛楚,即使没有诉诸言语,又怎能不从眼神举止里透露一分半分?靖子一句礼貌性的谢谢就让他振奋幸福:“’谢谢您处处费心,你的恩情没齿难忘‘。她最后的那句话,令他全身热血沸腾。滚烫的双颊被冷风一吹格外舒服。石神带着满心的幸福踏上归途。” 能够给慌乱中的靖子以安慰,让石神感到巨大满足:““听石神先生这么说,我就安心了。”靖子的话,令石神内心深处仿佛亮起一盏明灯,持续了一整天的紧张,在这一瞬间似乎骤然放松。”当人爱恋了,他是多么容易满足,善于从每一个微小的事情里捕捉快乐,爱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幸福的源泉。当他看到工藤去找靖子,而靖子快乐的眼神是他从来不曾看到的,石神深深地嫉妒且自卑了:“石神想到靖子就是爱上这种男人,嫉妒顿时如小小的气泡发酵逐渐胀满心头。”。。。 “工藤还是一样,穿着时髦洗练。对石神来说,连该去哪才能买到那种衣服都不知道。靖子喜欢的原来是这种男人啊,他再次暗想。不只是靖子,世上大部分的女人,如果叫她们从我和工藤之间二选一,肯定都会选择他吧,石神想。”这眼神里情不自禁表露的一点儿妒意却让汤川学捕捉到了:“看到那个表情我才确信,石神爱上的人就是她,因为他的脸上浮现嫉妒。”从不在意外表的石神,再见自己的大学同窗好友汤川学,忽然感慨起外貌:“不过话说回来,你看起来永远都这么年轻,跟我差了十万八千里。你的头发也很茂密。”“。。。——说着还做出有点在意自己头发的小动作。这点让我大吃一惊,因为石神这个人,本来是个绝对不会在意外貌的男人。他从以前就坚持,一个人的价值不应该靠这种东西衡量,他绝对不会选择必须受外貌左右的人生。现在他居然对外貌耿耿于怀。他的头发的确稀薄,但他居然为了这种事到如今早已无可奈何的事情哀叹。所以我才察觉,他正处于不得不在意外表与容貌的状况——也就是恋爱了。”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却都受着外表的左右。靖子对石神的爱毫无觉察,即使别人告诉她了,她先是不相信,继而不屑:石神看上去太普通了,对靖子不具有吸引力。有多少人能透过不起眼儿的外表识得智慧之美?当她想到为了石神帮她隐瞒杀人一事而可能一辈子无法摆脱甚至感到烦躁:“托石神的福,关于富坚命案,靖子已逐渐摆脱警方的追查。她对这点满怀感激。不过若因此终生都无法逃离他的掌控,那么故布疑阵又有何意义?这样和富坚在世时没两样。只不过对方从富坚变成石神。而且这次,她绝对摆脱不了对方,也绝对无法背叛对方。”
直到石神去自首,靖子都不明白他为她到底做了什么,也根本无法想象他所做出的惊人之举里藏着多大的牺牲。但知道了真相的汤川学却不能眼看着一个数学天才为一个女人牺牲自己她却一无所知,他必须告诉她实情:“他为了保护你们母女做了极大的牺牲,那是你我这种普通人连想都想像不到的壮烈牺牲。我想他大概打从命案一发生,就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决定到时要替你们顶罪了,因为他的所有计划都是以那个为前提设计出来的。反过来说,唯有那个前提绝对不能瓦解。但那个前提实在太残酷,任谁都会退缩,这点石神自己也知道。所以,为了让自己在紧要关头无法反悔,他事先断了自己的退路。”。。。“石神绝对不会希望我这样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希望至少不让你发现真相。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你如果了解真相,你将会终生背负比现在更大的痛苦,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因为我觉得如果不让你明白他有多爱你、是怎么把全部的人生都赌下去,那他未免牺牲得太不值了。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但看到你这样一无所知,我实在无法忍受。”
终于知道了一切的靖子惊呆了:“但当她凝视他那双在眼镜后面悲伤眨动的眼睛时,她突然完全明白了。她用力吸了一口气,用手捂着嘴。因为太过惊讶,令她差点惊声尖叫。她全身的血液沸腾,紧接着却又全身发凉失去血色。”
一个人有何德何能,可以让另一个人为她(他)慷慨赴死,而且打定主意隐瞒到底?那活着的人,又如何承担这样的爱的献身?她(他)怎能因此幸福?:“她不愿去想石神牺牲到如此地步,她不愿去想石神为了自己这么一个毫无长处、平凡无奇、又没什么魅力的中年女人,竟然毁了自己的一生。靖子觉得自己的心还没坚强到足以承受这个事实。”
临去自首前,石神交给靖子三封信,和一份说明,最后交待她们如何应对警察:“这张纸上针对三封信的用法、当刑警来找她时该怎么应答等等,都有详细的说明。不只是对靖子,还写了对美里的指示。在那详细的说明中,缀满了他预估各种状况、好让花冈母女无论受到任何质问都不会动摇的细心顾虑。因此靖子和美里,才能毫不仓惶、理直气壮的与刑警对峙。当时靖子觉得,如果这时候应付得不好让人看穿谎言,就会害石神的一片苦心化为泡影,想必美里也有同样的想法。”满纸的叮嘱,都是石神爱的呕心沥血,靖子却不能体会其中的深情厚谊。
此时她再次展开这张纸:“工藤邦明先生似乎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和他结婚,你和美里获得幸福的几率应该比较高。请把我完全忘记,千万不要有罪恶感。因为如果你过得不幸福,我的行为将会完全成为徒劳。”石神的爱,却终究是徒劳一场。
如果汤川学告诉她事实真相前她还能努力像石神期待的那样带着巨大的歉疚继续生活下去,结婚,努力幸福:“隐藏真相很痛苦。就算怀着秘密抓住了幸福,想必也不会有真正的幸福感受。肯定会终生抱着自负的念头,没有片刻能得到安宁。不过靖子觉得,忍受这种痛苦,好歹也算是一种赎罪。”现在,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靖子如遭冻结纹风不动的脸孔,眼看着逐渐崩溃,两眼溢出清泪。她走到石神面前,突然伏身跪倒。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让您为了我们……为了我这种女人……”她的背部激烈晃动着。
“怎么能只有我们得到幸福……那是不可能的。我也该赎罪,我要接受惩罚,我要和石神先生一起接受惩罚。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个。对不起!对不起!”靖子两手撑地,头抵着地板。”
从始至终镇定自若甚至为了力求完美不惜把自己描摹成一个变态跟踪狂的石神万没想到靖子的出现,她的表白让石神的内心坍塌了:
““你胡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傻话……你胡说……”石神口中发出像念咒一样的呢喃声。
石神边摇头往后退,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
他猛然一个转身,用双手抱住头。
喔喔喔——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那同时也是夹杂了绝望与混乱的哀嚎。那个叫声令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石神继续嘶吼着,草薙觉得他仿佛正呕出灵魂。”
故事在这里结束。
一个石神坚信完美的数式,被出乎意料的未知数打乱;这个数式的前提: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即自己的爱,被抽离,那么,建立这个数式的人,也就被摧毁,从来不表露内心情感的石神,彻底崩溃。绝望,像野马,在他的嘶吼中,挣脱束缚,冲出身体;一颗绝望的灵魂,一个被毁灭的天才,一份被毁灭的爱,赤裸在人世面前,这野兽般的咆哮,是美是爱被毁灭时最后的挣扎与反抗,是孤独最终的哀鸣。
靖子为了自己的良心不受谴责,把石神用爱的信念撑起的世界摧毁,石神为她做的牺牲,最终因为她自私的道德理念而白白浪费,她辜负了石神的良苦用心,用所谓的良心杀死了石神。
世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各种道德观念制约控制,而这些人为的行为准则,有时竟成利刃,可以杀人。石神的世界,简单到只有数学和爱。但在这充斥着种种利益虚伪虚假的人世,爱的尽头,却只有毁灭,只有那些所谓的道德条款,世代延续,理直气壮地扼杀自然单纯美丽的情爱,为天下千千万万虚伪虚假的人生保驾护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