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人与人之间告别的仪式有很多种,比如十里长亭酒一杯,千里江渡琴一曲,哪怕是横跨万里山海,总还可借一缕长风相送。当笑颜说再会的时候,心中期待的是不久之后的重逢,又有谁人能够预料那刻其实就是永别?然而多数的离别难道不都是如此无声无息毫无征兆?当你饮下那杯酒,当你抚动那根弦,当轻风扬起他的长发吹起他的衣衫,你能知道这就是此生与他最后的相聚吗?离别,江湖十年,终有期限,相隔,鸿雁千里,终有距离。可有谁能够度量生与死的期限或者阴与阳的距离?
从折掘邦媛接到桃核玉扣那刻起,到她站在绿野山庄最高处的厅堂门口将厅内场景一览无余,只过去了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然而在这期间,她的内心却已经经历过了数次大起大落。这个过程,就如同母亲病逝前的那段日子,尽管父亲尽了最大的努力精心照顾,但她还是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折磨。从最开始的无法接受,到最终说服自己母亲的离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这是一个让心慢慢接受的过程。倘若一冲进绿野山庄,在第一进大院的主事厅中就见到父亲的尸身,或许她会瞬间晕厥崩溃。然而经过这三进大院的搜索,心潮几起几落,贴身而藏的那枚掌门人之扣提醒着她肩上需负的责任,整个折掘家族的重担已经落到了她稚嫩的双肩之上。伤痛与责任,在见到九是长老手中陆吾神杵的那一瞬间,她对自己人生的前程与结局已经做出了非常清醒的判断和选择。
厅中情景正如同她所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一样,欢喜双身佛金刚手杖从父亲的后背穿胸而过,将他的整个身躯以俯趴着的姿势钉在了岩石地面之上。他的身下,凝固了一滩暗褐色的血迹。死亡时间至少已有二日以上,而且显而易见,从被杀的那刻起,他的尸身就没有被移动过,一直保持着死亡瞬间的模样。看到此番情景,一股盛怒之火从折掘邦媛的胸中熊熊燃起,基于九是长老的声望以及他与折掘氏先祖的旧日交情,折掘邦媛并不认为父亲是为他所杀。何况世间很难找到杀了人后还留在原地与尸体同住的凶手,除非此人有怪诞不经的癖好。然而让她盛怒的是,九是长老居然让父亲的尸身以如此凄惨的方式留在原地。素闻九是长老为人处事刚正不阿,但却不解人情世故达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如今看来果然如此。顷刻间泪水如同决堤般喷涌而出,她几步跨进厅内,扑通一声双膝重重撞到了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先朝父亲的尸身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以跪爬之姿快速行至跟前,双手握住双身佛金刚手杖的杖身,奋力向上一拔,将手杖从父亲的后背之中拔出。
青铜手杖重过两百余斤,穿过尸身之后插入地上岩石之中深约数寸,悲愤与哀恸之余,拔出手杖几乎用尽了折掘邦媛浑身气力。杖尖一从尸身后背抽出,折掘邦媛抓住手杖的双手已经微微颤抖,但她还是松开了左手,只右手单手抓住杖身顺势一翻,抓在了青铜手杖的中央,将手杖平着握在手中,随即奋力一甩,将它朝厅堂之外抛了出去。
手杖带着呼啸之势,贴着九是长老的腰间飞出了厅堂之外,跌落在了石阶之上,金石相碰撞出了一片火星。随后在石阶上弹了一下,滚落到了石阶之下的庭院中,发出了一连串刺耳的仓啷啷声响。很难分清折掘邦媛是否为了宣泄心中不满而存心将手杖对着九是长老所站的方向砸了出去,还是因为杖重手抖,抛出之时失去了准头。然而九是长老始终端立不动,以他之能耐,接下旧日由他德高望重的师傅握在手中的掌门人青铜手杖,只不过是轻轻抬起手臂再动一动手指。然而他却没有伸手去接,亦没有侧身闪躲。虽然他苦苦寻找了这柄手杖数百年,但从未想过它会以这种形式重新现世。当年死在师傅手杖之下的亡魂何止几百人,但他们都是一些穷凶极恶之人。青铜手杖可以沾染血污,但不能是无辜之人的鲜血。所以在事件明了之前,除非折掘邦媛愿意将手杖交还,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强行将它收回到合欢净月阁的手中。就如同他手中这把属于绿野宗的陆吾神杵,在还它一个清白之前,他亦不会将它交还给折掘氏。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折掘邦媛将她父亲的尸身翻转了过来,折掘崇的面色灰青,双眉紧锁,哪怕是死亡也不能排解生命最后一刻充斥在他心中的忧虑和烦恼。九是长老在心中暗叹一声,数日之前还是鲜活的一张面孔,如今却失去了生命的气息。他行遍天涯看尽人情,生死早已淡漠,然而眼前天人永隔的人寰悲剧,还是让他回想起行走在人世间的第一个百年,那些已经被他淡忘的悲欢离合。当初的痛彻心扉早已随着光阴的流逝逐渐消散在岁月酿就的酒中,从最初的苦涩到最后的清淡。再多安慰的话语都比不过让她在今后漫漫的岁月长河之中自己去体会,终有一日,她会领悟,美好的东西并非因为不舍就会永恒,就如同镜中的红颜和树上的繁花。只有遮蔽花房的花瓣随风落去,幼小的果实历经霜雪雨露,方能长大成熟。他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往后,一定要尽己所能保护好折掘氏的遗孤,只要能渡过这道难关,定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助日后折掘邦媛重启绿野山庄。
折掘邦媛赌气抛出青铜手杖之举,在九是长老眼中虽是小孩行径,但不论是谁,看到至亲至爱之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被钉死在了冰冷的岩石地面之上,哪怕做出比扔掷手杖更加激烈的行为,他都不会觉得为过。只是此举看在他的眼中,却情不自禁痛在心头。痛的倒不是双身佛手杖被以如此轻蔑不屑的方式抛掷而出,而是眼前的这位稚气未脱的少女,如何才能够担当起折掘世家这千斤重任?凶手杀人时使用的凶器是如此重要的证物,理应妥善保管。一是可以作为线索追踪凶手来历,二是可以作为日后指认凶手的证物。这都是一些行走江湖的基本常识,而这个少女却浑然不懂,连细细察看一番都没有就直接甩手扔出。虽然在此次杀人事件之中,靠追踪双身佛手杖的来历并以此来指认凶手毫无意义,就如同他依靠着手中的陆吾神杵追踪到昆仑山中一样。结果除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以及几百年来以为已经克服了的恐惧重返心头,他什么也没得到。他却唯独没有想到折掘邦媛之所以作出此番行径,完全是在向他宣泄将父亲尸身留在冰冷岩石地面上的不满。
然而折掘邦媛所不知道的是,除了她的父亲之外,此次绿野山庄之中遇难的其他门人弟子,皆是死于床榻睡梦之中。发现悲剧发生的那个早上,留宿在绿野山庄之内的四位掌门人早已起身多时,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庄内的主仆任何一人出来待客。开始只以为仙隐山林之人的起居习惯或许和他们这些尚且在江湖上起早奔波的人有所不同,所以耐着性子等到了辰时过后,然而依旧不见山庄之中有一人出来端茶送水。几人在前院的主事厅中面面相觑对坐良久,终于灵均师太隐忍不住,首先去了位于偏院之中的仆人居所,打算唤醒一两个家仆烧些茶水。由于她有夜间烫脚去乏的习惯,前一天夜里就寝之前曾找厨娘讨要过一壶热水,所以记得厨娘居住的屋舍所在。她直接来到厨娘房前,敲了一会儿门里面并无人回应。于是她伸手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里面的情景却让她大吃一惊。
厨娘安躺在床榻之上,仿若依旧沉浸在睡梦之中。然而覆盖在她身上的薄被却在胸口的位置被戳开了一个手腕粗细的口子,里面填充的丝麻碎布吸满了暗红色的血迹。灵均伸手过去掀开薄被,看到厨娘的胸口之上也有一个腕口粗细的血窟窿。她险些惊呼出声,但在叫声几乎出口的瞬间她及时伸手捂住了嘴。看到厨娘胸膛伤口大小和形状的那一刹那,灵均的脑中就浮现了九是长老手中握着的那把倒扣莲花青铜手杖。厨娘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然而神态却如同依旧沉浸在睡梦之中,显然凶手杀人的速度极快,才能让人在死亡后还保留着生命最后一刻安睡时的模样。世间倘若有人能够用腕口粗的钝器瞬间戳破绵软无应力支撑的织物,随后准确无误击碎肋骨并插入心脏之中,还能不震裂薄脆的木头床板,灵均所能想到的只有九是长老和他手中的那柄倒扣莲花青铜手杖。
她不露声色地将薄被盖回到厨娘的身上,回想起昨夜似乎隐约曾听到从九是长老的卧房方向传来的怪异声响。她的睡眠一向很轻,加上这次随着九是长老前来昆仑,为的也是祖上失踪了数百年的修炼秘笈和掌门人信物。尽管陆吾神杵重新现世并不代表鱼安祠的圣物也同样会被找到,但她的心中却充满了患得患失的忧虑。以热水烫脚之后并未能缓解她心中的疲惫和焦虑,无奈做客他人门下,又身为一名女子,尽管无法入睡,却也不方便深夜一个人外出闲庭散步。只能躺在床上,有意无意间将周围的一切声响皆捕捉入耳。
夜深人静,哪怕只有一丝轻微的响动都会被数倍放大。初始她能听到从万振安房中传来茶盏相碰的清脆声响,以及阮引芳在房中轻微的来回踱步,时不时还夹杂着从九是长老的房中传出一两声轻微的咳嗽,显然这几个人都和她一样无眠。直到夜渐渐深沉,周围所能听到的声响被均匀的鼾声覆盖。正当她的眼皮感到沉重昏昏欲睡之时,突然听到了从九是长老的房里传来隐隐约约似乎是竭力压抑着的笑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金属重物敲击地面的咚咚声响。在寂静的暗夜里,听起来极其恐怖诡异。随后呢?她却再也想不起来其他。按理说听到这种怪异恐怖的笑声她应该瞬间清醒,或许还会起身走到门口去察看一番。然而事实上正好相反,听到笑声之后,她一如反常一觉安稳地睡到了天明。
走出厨娘的卧房之后,灵均的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她快速窜到了院中另外几位家仆的卧房门前,此番省去了敲门,直接伸手推门而入。果然在这几间卧房之内,都看到了跟厨娘房中一般无二的景象。她心中越想越惊,虽说此番跟着九是长老前来昆仑,心中也是抱着几分闹上一闹的心态,但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她并不傻,幸泉门惨案明摆着就不可能是昨日间所见的那位形容憔悴的绿野宗掌门人所为。她详细打听过幸泉门中各人死亡时的惨状,陆吾神杵钝而无锋,想以它当成犹如锋利刀剑一般杀人于瞬息之间,尚须深厚的功力。她自问以自己的能力再修炼个几十年,也无法做到其中十分之一。不知盛年时的折掘崇修为如何,但以眼前她所见到的这个折掘崇,绝对是没有那个能耐能够做到。
她的心情异常复杂,虽然无法相信昨夜行凶的人就是九是长老,但那诡异可怖的笑声分明是从九是长老房中发出,其中还夹杂着一两声他所特有的干咳。再者绿野山庄这些在睡梦之中被人一杖贯胸毙命的家仆门人,伤口分明和九是长老手中的那柄闻名天下的倒扣莲花青铜手杖完全吻合。清晨和他相遇之时并未曾留心察看那青铜手杖之上是否还留有血迹,此刻他应该还和另外两个掌门人等候在主事厅中,是否应该回去偷眼观察一下青铜手杖的杖尖并暗中通知另外两个掌门人杀人之事?
灵均从家仆居住的偏院出来之后,站在大走廊之中兀自踌躇不决。侧头看到了数丈之外折掘崇居住的厢房,她心中不由一动,绿野山庄的家仆没有起来烧茶送水,那是因为他们皆已毙命。如今看来,这掌门人没有现身也定是凶多吉少。倘若杀人者是一个泛泛之辈,那她必定会选择留下来指证凶手。但这个人偏偏是名震天下的九是长老,他若想取人性命,芸芸众生在他手中也不过如同捏死一群蝼蚁。她不由想到以合欢净月阁之声望地位,这次根本无需通知早已江湖无名的鱼安祠和其他两个门派一同前来昆仑。起初以为是因为昔年的旧誓盟约,如今看来或许不是。难道他是想将当初幸存下来的这几个门派聚拢到这僻静的绿野山庄之中再赶尽杀绝?然而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倘若在数百年前尚未独霸天下的九是长老有称雄的野心倒不难理解,如今的合欢净月阁无须靠铲除其他门派来争霸天下,他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思来想去,灵均无法明白九是长老如此做的用意,倘若想将这些幸存的门派赶尽杀绝的话,昨晚乘着大伙熟睡他一并动手就行了,何必单单只先灭掉一个绿野宗而留下其他三个门派呢?她越想越觉得心乱如麻,恐惧很快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在走廊之中匆匆踱了几步,行至离前院主事厅还有两丈多远的时候猛然转身,朝绿野山庄的门口疾行飞奔了出去。庆幸的是,昨日登门拜访,她的一众弟子都按照九是长老的吩咐留在了绿野山庄之外,如今倒是便利将她们迅速召集并且悄无声息快速逃离昆仑。原先对于九是长老的这番安排,她心中还颇为微词。绿野山庄之内虽然房舍不多,但江湖儿女本来就不拘小节,倘若十几个人凑合在一个房间里面挤上一挤,在庄内安排住下四大门派带过来的数百人倒也非不可能。再说她带过来的都是一众女弟子,其他门派的弟子可以留宿庄外山野树林,好歹让这些女弟子住进绿野山庄之内。但九是长老却执意一视同仁,所有门人弟子不分男女皆数留在庄外。如今想来,他应该是早有预谋,怕人多眼杂,暗夜杀人时不好下手。
为今之计她只有尽快离开昆仑回到鱼安祠的势力地盘早做准备,倘若合欢净月阁不前来寻她灭口,那么她将终生不提昆仑山中发生之事。但倘若日后鱼安祠遭到不测,她定要事先布下一个万全之策将九是长老的恶行宣告天下。至于万振安和阮引芳,灵均只能在心中祝他们自求多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