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红绿灯的海口(二)

趁着还有记忆,给世界留下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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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方老板钦定的海南三顾问,最称职的,非田泽农莫属。聘书未到,他便急不可耐走马上任。泽农当然有危机感。相比郭守仁刘芳惠,他最人微言轻,随时可被替代,能舞文弄墨的牛逼记者满街都是。人家郭大秘书,位高权重,君临琼岛。昨晚一个电话,市领导当即表态支持一洲晚报酒会并举。刘芳惠财神爷,牵行长衣袖角,把守方老板贷款闸门。泽农不敢懈怠,须机警如鹰犬,勤勉似黄牛,才勉强可固守阵地。

 

好在这次双庆典礼,得方老板钦差令箭,有晚报同仁殷切期待,一肩双任,他正好施展拳脚,展露才华。离庆典仅一周,时间紧迫。泽农起个大早,到饼干厂食堂现场办公,跟彭总馒头早餐会,喜报协调结果。彭总显然昨夜没睡好,额上有蚊子叮咬的红痘,且担心飞鸽车安全,更焦虑庆典的无米之炊,自然难得安神。泽农的早报让他精神振奋,连声称好:“这几天你啥都别干,全力落实计划,直接向我汇报。”彭总显露出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

 

泽农领命,跨上铃木,十来分钟就到了海甸岛。一洲洋参丸厂在沿江二东路一号,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省医药公司的宿舍楼,八层高,布满铁栅栏防护窗网,上面挂满臭袜破裤,孩子屎尿片。更有竹竿挑出,挂满白布衬衫,迎风招展像鬼子旗。楼前空地,原本一大摊水洼,乱草疯长,荆棘丛生。几车沙石黄土填实,平整都没来得及,坑坑洼洼,浑水垃圾随处可见。泽农皱了眉头,如果把一帮领导记者拖来剪彩庆贺,港资外商脸面要丢尽。他真不知居民楼底,污水池边,一座保健品工厂是怎么审批的。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特区人敢破陈规,没条件创造条件要上精神可嘉。

 

田泽农心太急,还不到八点,一洲公司铁将军把门。他只好跨上摩托,到海大校园兜风示威,向这座无情拒绝过自己的学府宣泄不满。然后去白沙门海滩,听大海涛声,心随逐浪高。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估计唐经理该上班了,便折回一洲公司。

 

门是开的,工人们坐在门厅闲聊,散在场上抽烟,等供电公司送电。经理室亮着蜡烛,几只苍蝇嗡嗡,门里门外欢天喜地。唐经理斜叼着香烟,光着白晃晃的脊背,额头沁汗,打电话求送电。见泽农进来,示意先坐。

 

借着昏黄烛光,泽农看到几幅方老板影像:万里委员长接见,荣高棠主任会面,叶选平省长颁奖,给郎平女排发奖。营业执照昏黑难辨,六百万港币注册数字隐约可见。泽农万元户都不是,几百个万元堆起的高峰,他想象不出。

 

忽然听“砰”的一声响,整个屋子亮堂,掩盖得蜡烛的鬼火黯然无光。紧接着“嗡嗡嗡”几声,箱式空调有气无力启动,送出一股温热的熏风,给密封燥热的小房间带来一丝活气。工人们齐声欢呼,你推我搡挤进厂区,抢在停电前多干活,多赚记件钱。

 

唐宏伟办完大事,长吁口气,才腾出精神接待田顾问。跟泰华宾馆衣冠楚楚的唐经理相较,眼前光膀子的男人全失港澳风采:汗湿的稀毛耷拉在半秃的脑边,圈成浅浅火山坑。平板胸脯下,突然凸起一座小富士山,尽显海鲜潮菜的造化。唯显贵气的是脖子间半斤重的金链,在白炽灯下金光闪闪。他本粤西山里小学肄业的农工,偷渡香港几年,到方老板洋参行晒参剪枝,打些杂事,四五千港币过活,三十多娶不上老婆。海南一洲成立,方老板特派他常驻海口,工资倍增,都统一方,还有望泡个大陆妞。以他的工资,方老板可聘请十个八个北医上海药大毕业生,可惜没这层信任。

 

唐经理还在抱怨:“红包送迟了,电就断了,看来得买发电机了。”

 

一直生活在星月烛光中的泽农安慰他:“海口火电厂马上快投产了,情况会好起来。”他心里急开业典礼的事,便切入正题:“只有一个星期开业典礼,不知老板有什么具体计划,如多大规模,预算等等。”

 

唐经理从学徒到领头,火箭爬升,领袖气质尚未练就,海口人地生疏,也没主张。他坦白说:“老板回香港,也没交代。他让你来张罗,你就多拿主意吧,我全力配合。”

 

“俗话说,看菜吃饭,量体裁衣。你得交个底,老板能花多少钱。”

 

他略为思考一下,说:“方老板喜欢排场,重宣传效应,该花的也不用省。北京,香港来的客人,总公司负责。海南这边,总费用控制在五万左右,我能当家。如果超支,可请老板特批。”

 

泽农说:“如果只是住宿宴会租场地杂费,这当然问题不大。但要是做电视报纸开业广告,那就是无底洞了,十万八万都不算多。就目前的预算,要做到既不超支,又要有轰动效应,就得费脑筋了。我好好策划一下,回头跟你汇报。”

 

唐经理摇摇手谦虚说:“汇报就不用了,通个气就行。老板那么信任你,我还有什么说的,你放手干。”

 

唐经理要留他午餐,泽农称忙告辞,赶紧去筹划。在方老板面前海口夸了,吹了牛皮,现在要见包公,泽农心里真没底。几万块宾馆一租,宴席一开,请一帮人吃喝热闹不难,难的是轰动效应。地方政要现身,电视有影,电台留声,报纸发文,新闻舆论炒个天花乱坠,这是方老板的一贯玩法。新闻记者红包礼品不能少,发稿肯定有积极性。但小恩小惠没有保障,最关键的,要把握舆论的焦点:重要领导在哪里,重大新闻在哪里。跟晚报合作,保证了市委头面人物的出席,但省里重量级领导露面,却是制造轰动的关键。牵领导一发,动新闻全身,记者会饿狼般追领导屁股,舆论尽在掌控之中。泽农知道自己的斤两,只有求助郭秘书,借船出海,搞掂省委领导。

泽农虽说不大情愿,但必须面见郭秘书。他怕吃闭门羹,也不打电话,直闯省委大院。郭秘书正要陪部长出门,泽农把他堵在办公室门口,他一脸不高兴。时间紧迫,泽农顾不得了,厚着脸皮恳请说:“就耽误你几分钟,省委领导联络,非你莫属。”

 

郭秘书打官腔:“你让晚报跟市委打报告,通过正常程序邀请。”

 

“报告已经打了,程序正在走。”泽农先堵他口,给他戴高帽子说:“不过再多报告顶不上郭秘书一个电话,还是你们秘书哥们之间一句话管用。方老板回港前特地嘱咐,省里的事只有靠你。”

 

郭秘书不吃他这一套,依旧不积极回应。“也不是你想象那么简单,领导们日程紧张得很,建省伊始,千头万绪啊。”他并不想泽农借着他的资源能量,在方老板面前风风光光。

 

泽农看透他的心思,不动声色将他一军:“郭秘书,在方老板心中,你的重要地位无人能及。我跟唐经理商量过了,这次活动,你弟弟负责高层联络,正好给他锻炼机会,说不定方老板来日重用他呢。”

 

郭秘书再用审慎眼光打量泽农一番,说:“既然方老板这么看中,我就义不容辞了。你有什么具体要求。”

 

“省里头三号人物,能有一位出席,那是再好不过的。不然,书记省长题字祝词,也够面子。至少常委级领导能光临,庆典效果就达到目的了。组织部长你是可以保证的吧。”

 

“这种场合,当然主管宣传的常委和管文教卫的副省长出席合适些。我尽量协调吧,你让我弟弟提醒我,免得太忙忘事。”有郭秘书这口风,泽农知道八九不离十了。回头给唐经理打电话,让郭的弟弟出头露面,到时候方老板面前求赏,自己不想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回晚报路上,正好从金融大厦过。泽农也不请示首义,想请芳惠喝午茶,一来感谢她引荐方老板,二来商讨开业典礼事宜,这也是她极度关注的。他不敢闯办公室,打电话让她到旁边华能大厦一楼喝茶。

 

芳惠依旧光彩照人,气色鲜亮,印堂闪出光耀,真像有大生意将成,横财飞至的模样。她惊讶泽农选择此地喝茶说:“你也知道华能大厦?我这些天几乎天天跑这里,方老板也特满意这地理位置。”

 

泽农蒙在鼓里,忽而记起芳惠提到方老板买楼的事,揣摩出大概来。连声赞叹:“绝佳地段,左海府路通省委,右海秀路连国贸区,北望海口老城市中心,交通要道,城市心脏,方老板好眼光。”

 

“可惜啊,封顶一年多,除一二层商业门面租出,楼上两万方办公面积,空置率达百分之八十,急得钟行长老乡要跳楼。你还记的阳光三友注册资金的事吗,就是这位老板帮忙凑齐的,说起来还欠人家人情。”

 

“是啊,现在来琼的上万家公司,闹得水响,牌子满天飞,却没几个真正扎下架子干事的。宾馆一间房,民房租金更便宜,谁愿意租买这样贵的写字楼。”皮包公司泽农看多了,见怪不怪。

 

“可这把钟行长也害苦了,他批了几百万贷款给老乡建楼,压死在里面解不了套,贷款到期还不了,行里责任追得急,所以逼我四处找人买楼。”

 

“天上掉下个方老板,你这不是捡着了,曙光就在前面。听他的口气,这生意铁板钉钉了,只等你们行同意。祝贺祝贺,你功劳大大的,该论功行赏。”

 

“哪有那么简单,方老板是什么人,江湖老把式,精得像兔子。他不出一分钱,全部要钟行长贷款买楼,海南一洲抵押付息,这可难倒钟行长了。两千多万贷款,海南一洲怎么抵偿得了?你去那厂房看了吧,宿舍楼还是省医药公司作价入股的,没有产权。厂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几部粉碎机,烘干机,包装机,几桶洋参运过来送出去值不了几个。好在方老板脑筋灵活,说服钟行长就地拿华能大厦抵押给银行,增加成交的可能,行里正在讨论。”

 

“方老板有气概好眼光,这是我们常人无法做到的。他肯定看好海南未来,先人一步,草船借箭,低价收楼,等楼市高潮来临,乐享其成。退一万步讲,即使有风险,拿银行钱买楼,大不了银行收走。”

 

“钟行长能不明白?可惜连这样的主都难找啊,当务之急是有人接盘,放新债还旧债,先糊弄一阵子再说。这次海南一洲开业庆典,你一定要搞气派点,领导多请点,我们郑行长会参加,让他有脸面,促成这桩买卖,也算你帮我大忙。”

 

泽农没想到自己肩上还有这副重担,更要殚精竭力,勇于承担。他说:“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说帮忙呢。你放心,一定全力以赴,打一场漂亮仗,回报你给的机会。”

 

泽农知道,这么大庆典,光靠他一人上蹦下跳,翻不起大浪,还得赶快组织一套人马,舞台搭起来,戏班子闹起来,锣鼓家什一起上,众人拾柴火焰高。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忙赶回报社,向彭总报功,顺势提条件。

 

泽农一阵风般旋进彭总办公室,面带喜色,彭总知道有好消息,等不及要听汇报。“费用搞定,庆典就上泰华酒店,您有多少客人贵宾,报个数来,我好订场地台位,发放请帖。”

 

彭总心落了肚,知道泰华标准低不了,高兴说:“搞得漂亮,你立大功了。报社内部留五桌,新闻界同仁四桌,领导来宾应该在百人左右,总共二十桌。大概多少餐费标准?”

 

泽农说:“不含酒水,普通客人每位五十元,领导贵宾席加倍。加上茶话会场地费,礼品红包杂费,总预算在两万左右。一洲公司客人贵宾差不多也得二十席,泰华的宴会厅全包了,场面够宏大气派的。还准备请一些礼仪小姐,工作人员,得安排劳务和工作餐。”

 

“计划很周全,请加快实施。你看还需要报社怎么配合,我让办公室办。”

 

“谢谢彭总。首先,请报社出具红头介绍信,我好去泰华联系场地宴会,争取到一些优惠

;其次,我想代表报社出去拉点赞助,每个客人得有点礼品。报社能回馈赞助单位的,只能是广告祝贺名位。我希望彭总能给我两版加页广告,一版给一洲公司,余下给其他赞助商,以鸣谢他们为报社创刊倾力贡献。”

 

彭总沉思少顷,说:“这个要求不过分,我跟广告部打声招呼。介绍信马上开,尽早落实场地,争取明天邀请发出,客人好安排时间出席。”

 

泽农辞别彭总,马上去泰华,安排相关事宜。

 

见一小记者求见,以为又是拉广告的,泰华派个前台接待小姐周旋应付,泽农气不打一处来。四处点头哈腰跑一天,腰都没正经直过。好不容易拿了支票得了令箭媳妇熬成婆,奴隶当将军,应该到泰华扬眉吐气一回,却迎头被泼了盆凉水。他把晚报介绍信往柜台上一拍,提高嗓门道:“叫你们经理,不是大堂经理,是老总。听清楚,至少是管营销的老总。我不是来讨钱的,是来送钱的,四万,五万,明白吗?”

 

小姐吓了一跳,似乎明白了什么,忙求他息怒,转身去找领导。不一会,一个留着小分头的泰方总经理赶到,忙赔不是说:“田大记者,失礼失礼。贵报和一洲公司能来我馆庆典,不胜荣幸。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尽力照办。”说罢,请泽农进贵宾接待室,倒茶递烟甚是殷勤。

 

泽农故意装气未消,卖关子打圈子掉他胃口:“我们可不是一般庆典,省委领导,市委书记,新闻界老总名记,商界大亨,八抬大轿都请不动的贵宾,冠盖云集,名流齐聚,那大场面,恐怕你见都没见过。”

 

“确实盛况空前,壮景绝后。这是我馆荣幸,泰华骄傲。”

 

“我已经联络好几家了,华侨宾馆条件不错,海口宾馆志在必得。琼州宾馆,你知道,海南的国宾馆,恨不得五折优惠要我们进驻,但离市委远了点,我们毕竟是市委机关报,所以最后到你们这里考察考察,看有什么吸引人的条件。”他隐去方老板钦定要来泰华的本意,欲擒故纵捉迷藏。

 

他一听着急,忙说:“感谢田记者给我们竞争机会。能承办这样的庆典,不仅仅有丰厚收益,更重要的是宣传我们的形象,就是倒贴钱都愿意。”

 

“贴钱大可不必,办企业不是搞慈善。你们漂洋过海到海口办宾馆,已经不容易,我们不能揩油。一个是堂堂的党报,一个是鼎鼎有名的香港大公司,这点小费用还是用不着吝啬的。再说,我们还可以免费在创刊号上为你们做广告。”泽农一副财大气粗,不想占泰国人民半点便宜的口气。他故意不主动提要求,还施恩与人,继续维持高大上的姿态。

 

“感谢理解支持。田记者,我也不绕圈子了,这笔生意我们抢定了。你不开口,我表个态,蒙你好意,只要不亏本,泰华争口气也要做,谁也抢不走。你给我说说具体情况,多大规模,我立即拍板。”

 

“下午三点茶话会,一百多人。晚上宴会厅局级以上领导二三十人,其余客人三百多,另外北京香港来客住两晚二十多套客房,你估算一下,给我个数字。”

老总业务熟练,稍一心算,数字就出来了:“场地免费,客房两夜五十间含两套套房在内一万打住,宴会包酒水每台八百打七点五折二万五包定,总共付三万五一口价。我把配菜单给你,你可以货比三家回头再跟我讨价还价。”

 

泽农大喜过望,却不动声色,低头沉吟片刻说:“关键是菜单,价格相去甚远。你是行家,这么多大领导,要是没几样大菜撑起来,丢人的不是我们,是你泰华宾馆,往后的生意就得看口碑了。”

 

“这还用说,我以泰华的名誉作保证,不满意随时调整提高,直到你们认可。”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再犹豫了。这样吧,你马上打合同,我叫人送二万支票定金,这事就这么定了,细节再磨合敲定。”

 

老总激动地紧握泽农手道:“田记者性情中人,爽快干脆,这个朋友交定了。”

 

“彼此彼此,相见恨晚。另外有个小小请求,为了方便协调,我们将组委会搬到泰华来,能否借贵处办公几天?”

 

“那太好了,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免得我们老往晚报跑,交流就更通畅方便了。我马上通知前台,交钥匙给你。”

 

泽农心里有小算盘,组委会有个体面办公地,出去拉广告赞助,也堂而皇之。晚上他在凉快有电的地方,可以写写方老板传记详细采访纲要,趁老板回来提交,算是趁热打铁。另外,他从晚报要了整版广告,不想落人窠臼,登些开业祝贺之类的俗套东西,而是准备写七八千字引人入胜的文字,为方老板吹喇叭抬轿,也是为写传记作铺垫。“阳光之家”晚上昏黑蜡烛,人一点灵感都找不到。到了仙境般的泰华,这文思也泉涌,文字更空灵奇妙些。

 

合同签了,定金打了,大事尘埃落定,泽农松了口气。进了泰华一一一八房,组委会临时办公室,他一个鱼跃虎扑,趴倒在柔柔席梦思上,嘴啃着绒棉枕头长吻不起,仿佛抱了朝思暮想的情人。平生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星级房间,无边幸福感油然而生。但愿长醉不用醒,此生永做泰华人。自我沉醉少许,忽觉腹中空空,便叫了客房送餐,可以签单的。细思人生奢靡浮华,概莫如此,今得享之,不亦悦乎,不亦足乎。

 

忽然记起“阳光之家”得难友们。其实整个策划最重要的一环,是为他们设计的。苟富贵,勿相忘。看着他们成天跑房讯找客户混温饱,常常一天下来挥汗如雨,却两手空空,泽农就心酸。要晚报给整版广告,成立会务组,就是给他们留一块自留地,花个把星期,换个身份,当晚报广告员,拉点赞助,来点快钱,哪怕拉来些实物也可以变现。他立刻拨通电话,让首义带了他的队伍,过泰华开紧急动员会,布置明天工作。同时嘱咐他们如果有泳衣就带上,会后可以在泰华泳池爽快泡个澡,除尽累积久长的污垢。

 

不一会,前台来电,说有一排客人来访,需确认。须臾,有人轻轻敲门,门童怯生生传话:大堂经理嘱咐,来访客人尽量正装,不可拖鞋短裤。不能大声喧哗,影响其他客人休息。泽农连声应诺。一看首义一帮子十来个,一看像是丐帮大会:头发漆油,胡子拉茬,脸色饥黄,汗衫凉鞋,连女孩子也是蓬头散发的像白毛女,只是没白而已。整个队伍跟泰华格调不搭,引得众人侧目。泽农忙放众人躲进房间,免得污染周边环境,有碍观瞻。

 

首义大喊:“田哥发横财了,家也不归,皇宫享受,让我们情何以堪。”众人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摸摸,西瞧瞧,样样新奇,爱不释手,啧啧称赞。没凳子坐,女的文雅点坐床,男的一屁股坐地毯上,连声称比坐沙发都舒服。首义拉开小冰箱,指头夹着几克装小瓶白兰地把玩,忍不住要开盖。泽农制止他:“太贵,十元一瓶,外面要买半箱生啤,你省点吧。”大家要求看新闻联播,几个月都没听党中央声音,终于可以再见大众情人杜宪。趁众人围观电视,泽农拉首义一旁,商量下一步工作。

 

程董事长命关了电视,动员大会开始。“大家安静,先请田董事作动员报告,然后我安排工作。大家不用鼓掌,免得惊吓隔壁客人。”

 

房间肃静,大家眼光齐刷刷聚焦田泽农,眼神充满渴望和期盼。泽农清清嗓,压低声音说:“本来想回‘阳光之家’开会,但一想大家都没来过泰华,这样的环境来动员鼓劲,效果更好。地方小一点,至少有灯光,空调,优美的环境。起码给大家一点希望,我们艰苦拼搏,还是有盼头,有目标的。大家可以自豪说,我也泰华过。会后大家好好去游泳池放松放松,再去盐灶夜市打个边炉,奢侈一把,也算苦中作乐,激励斗志。”大家会心一笑,极力抑住笑声。

 

泽农继续说:“下一个星期,你们主要任务是拉赞助。泰华是指挥部,你们身份是晚报广告员,名片证件合同明天发放。这是新挑战,客户对象不同,面对的是海口企业公司的老板头头,门难进脸难看,求爷爷告奶奶。这也没办法,想从别人口袋掏东西,不点头哈腰遭受白眼不可能。好在晚报牌子硬,市委机关报,那些头头脑脑奈面子不何,也得搭理应付。只要能抓到决策人物,就成功了一半。一定要不卑不亢不放弃,死缠烂打牛皮糖,拿下合同笑到最后。晚报给我们两个整版广告版,价值四万,你们尽管找企业,多少都可以登鸣谢广告。我跟程总商量好了,给你们重奖,百分之三十提成。平常赚钱多不容易,顶多抵个房费糊个口,现在机会来了,大家一定要抓住,拼命一星期,可以过大年,今年春节回家,总可自豪地对家人说,闯海南腰包鼓鼓回来了。”

 

底下稀落有掌声,但多数人马上意识不妥,举起要鼓掌的手又收回。泽农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平抑激情:“还要提示一点,为了增加成功率,如果现款拿不到,产品实物折价照收,什么咖啡椰糖饼干椰子奶南宝啤酒,统统可以抵广告。就说我们庆典上礼品送客人,既为企业免费宣传产品,又减少现金压力,企业反而会感激我们急人之难,助人为乐。物品多多益善,租个仓库,会后你们慢慢四处推销变现,春节带回家礼包送亲朋好友,一举多得,不拘一格开财源。大家有信心吧?”

 

“有!”众人低沉而有力的回应。首义站起来布置工作:“游泳后去盐灶市场,每人五十块置装费,汗衫短裤拖鞋换掉,出去要有个形象。晚上再分企业分区到人,免得交叉重复浪费人力精力。早开碰头会,晚上泰华总结交流,解决问题。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农村双抢季节。”程总发言简短有力,大家群情振奋,摩拳擦掌,恨不得晚上就要出门干活。

 

泽农交代大家鱼贯而出,距离拉远点,免得吓住游泳池客人。没有泳裤的,不要穿三角裤,就穿短裤下水。

 

人走空了,首义还懒着不走说:“今晚能不能跟你共享幸福?”

 

“我要安静,写方老板传记提纲,还有长篇文章,你在这儿烦人。你带大伙盐灶市场团购讲价,买衣服省几个。”泽农断然拒绝。

 

“暴露真面目了吧,还说有福同享,连个床位都不愿给。”首义开始调侃,其实他真实目的不在借床,而是借房:“你知道吧,明天是芳惠生日。”

 

泽农装无动于衷地说:“她生不生日跟我有何关系,明天忙得很。”

 

首义嬉皮笑脸磨蹭不走:“泰华是我伤心地,你能不能借我点面子,明天在泰华给她个烛光生日晚会,让我也风光一把。”

 

“只要你口袋有票子,你把泰华买下来为她庆生我都举双手赞成。”泽农揶揄道。

 

“我要是那样财大气粗还低三下四求你?不绕弯子吧,明天求你屈尊让出一晚房间,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首义用几乎哀告的口吻说。

 

泽农糊涂装不下去,怜惜首义,更看芳惠的面子,他不好拒绝。这几天还要哄着首义加劲卖力干活,万一打击他太大,撂了担子,得不偿失。他说:“行吧行吧,我栽树,你乘凉。就一晚,够了吧,多花点精神干正事,一帮人看着你嗷嗷待哺呢。”首义见目的达到,兴高采烈加入游泳大军去了。

 

泰华的夜静谧安详,泽农文思泉涌。凌晨三点,他急就成七千字长文《最深沉的爱》,回顾方永利四十年人生旅程,大书特书他投资家乡,回馈祖国,报效故土的赤子之情。关于海南,更突出他对大特区的厚爱:最早上岛的外商投资,扎扎实实的来料加工实业,与海口人民医院的体外碎石机项目合作,眼光独具购置华能大厦,金盘工业区新厂区的筹划,赞助晚报创刊庆典等等。在他笔下,方老板光辉形象是灯塔,是榜样,呼唤着众多海外投资者,毅然投入海南建设热潮。方老板对故土的爱,对海南的情有独钟,对祖国改革开放美好前景的无比信心,将激励更多外商资本江河汇大海,倒灌黄河长江,滋润干涸的华夏大地。他的浓墨重彩的激情文字,配上万里委员长会见照片,捐赠记录,随附晚报创刊号,必将引起轰动,万众争阅,洛阳纸贵。

 

小睡几个钟,他一跃而起,修改好文章,急送报社排版。完成这件大事,他又急忙飞驰一洲公司,盯紧郭守义,封他为组委会外联部长,每天负责与其哥联系,落实省委领导邀请事宜。唐经理很满意泰华的排菜单,认为即使放在香港庆典,也拿得出手,出得了场。剩下的花销,是礼包的准备,劳务支出和记者红包,大约得大几千上万。记者红包每人至少两百,人数当天看签到单才能统计出,起码得准备四十人左右。记者有红包,发稿的积极性更高,热情更大。再加上重量级领导的出场,这铺天盖地的新闻效应自然就有了。剩下几千块,只要在五万总支出计划内,泽农想不花白不花,就按晚报广告写稿费支出,给自己弄点辛苦润笔费,不然白忙乎一场,难道还给资本家当活雷锋?

 

泰华房间被首义霸占了,他俩忙里偷闲,行巫山云雨好事。这可苦了泽农,又回“阳光之家”忆苦思甜。还有一帮广告手们,等他打气鼓劲。秦蓉妮晚饭做好,见泽农回家,高兴地说:“田哥大鱼大肉海鲜野味吃腻了,终于想我的小菜饭了。”

 

拉赞助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衣服都还齐整,但垂头丧气者多,神采飞扬者少,这在泽农意料之中。饭桌上,他安慰大家:“哪有那么容易的,钱铺在地上,出去就能捡到。第一天,能摸到门,见到人,就不错了。集中精力盯一两个单位,天天蹲守,把厂长经理的行踪摸到,想办法贴近,说上话,事情就好办。时间是紧点,这是锻炼的好机会。再提醒大家一点,即使这两天拿不到合同,有意向也可以。反正广告空着也白空,不如填满它,赞助可以在庆典后催帐。脑子要灵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大伙饭后再互相交流一下经验,鼓鼓劲,明天以更高热情去争取胜利。”

 

庆典前一天,首义打扫战场,清点战绩,大喜过望。十几个单位签约,三千现款,一万多物品,大家的辛劳有了报偿。对泽农来说,任何进项都是意外之财,都是给“阳光之家”的礼物。他的创意,给大伙机会,给艰辛的自强自救之路带来光明。部分小件物品可以作价给一洲进礼品袋,其余的再逐步变现,分给个人。胜利完成赞助任务后,大伙摇身一变,成会务人员,准备礼品,接待来宾。

 

愈近典礼,泽农愈是闲适。正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大战在即,排兵布阵齐备,他可以松口气了。方老板提前到达,很认可自传采访提纲,泽农见缝插针开始采访了。

 

十月十八日的泰华,成了海口的焦点。晚会大厅,四十桌餐台座无虚席。容纳二十八人的主餐台上,高官云集:省委副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海口书记市长,一并到齐。像钟行长之流,只能坐側贵宾台,无缘主台。倒是中行郑行长捞了个偏位,跻身领导行列。方老板露了大脸,跟省市领导平起平坐,还有十分钟致辞,比市委书记讲话还风光。数家媒体老总亲临,记者人数突破四十,镁光灯闪,长短炮齐集,摄像机一层层,文字记者不在话下。泽农只好让出座位,跑到隔壁工作人员餐厅,跟首义他们挤在一起,就了简餐,远远观注着盛大典礼的进行。

 

大家有些伤感,明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却巴望有更多这样的机会。一星期白驹过隙,泰华的日子终于走到头。其实这并不是真实的生活,“阳光之家”才是唯一的现实。好在这个星期让人成长,经历,充满希冀,还有金钱物质收获,这离别的宴席更要充满欢乐。

 

首义举杯庆贺:“感谢大家精诚合作,不懈努力,成功完成这次特别任务,阳光三友公司的拓展更有信心。下个月,新一家出租房要开业,名片机从广州运到,还跟付斌老总合作一家新打字复印店,租房信息业务进一步拓展。希望各位一起成长,更希望大家能自立门户,从我们黄埔军校毕业,有自己归宿。无论如何,我们坚持,寻找机会,等待明天,与自由岛同呼吸,共命运。请大家一起干杯,共同祝福,明天会更好。”

 

大家一起举杯,齐声应和,小餐厅的热烈气氛似乎要盖过盛大宴会了。

 

方老板没有立即离开海口,他还有更重要的买卖。趁着一洲新闻铺天盖地,男女老幼争说洋参丸的好气氛,中行贷款他购买华能大厦签字仪式正式举行。金融大厦二十五层会议室内,大红条幅高挂:“热烈祝贺海口中行一洲公司战略合作”。中行核心首脑集聚,方老板一边有郭大秘书,田泽农助阵,会议气氛热烈友好,信心满满。

郑行长说:“昨夜拜读《最深沉的爱》,激动得半宿没合眼。方老板对祖国的爱,对海南的情有独钟,深深打动了我。能与这样有眼光,有胆识的外商企业家合作,是我们的荣幸。”钟伟民和芳惠带头鼓掌,为他们领导的热情洋溢扇风点火造势,恰当扮演好资方克格勃。

 

郭守仁不失时机锦上添花,夸赞郑行长,更逢迎方老板:“郑行长更是慧眼,中行一洲珠联璧合,双赢共利。一洲公司的实力,有目共睹,昨天省市领导的盛赞,可窥一斑。希望你们通过这次友好合作,牢固关系,助力一洲公司在海南大特区建设扮演更重要角色,互惠互利,共同发财。”

 

方老板再次让郑行长减责放心:“房产抵给贵行,利息到期分毫不差,我以人格和一洲信誉担保。我对海南未来充满信心。以我十多年对香港房地产业的观察和本公司的操作经验,只认准一个道理:经济一发展,房地肯定升值。华能黄金区位,现在低位吸纳,差不多是成本价,我一点都不担心。三年五年,你们再回头看,就会明了我的判断和决策。”

 

一席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个个称是。泽农从宣传角度顺势建议:“一洲公司现在名声大振,如雷灌耳,又是外商名分,诚信俱佳。应该以一洲无形资产取代华能名称,将来租售更有感召影响力。方老板在香港有‘一洲大厦’,深圳广州有一洲楼宇,再来一个‘海南一洲大厦’,不就齐备了?一洲名牌树立在海口最黄金路段,也是企业形象最好的宣传。”

 

此话正合方老板方老板心意,他高兴说:“差点忘了这一条。唐经理,你赶快协调一下,合同里一定加进一洲冠名权。”

 

方老板离开海口之前,特召集顾问们吃饭,心情大好,多有溢美之词。他首先褒奖郭家兄弟:“守义这次庆典外联有方,重要领导都到位,给一洲挣够面子。唐经理,先提拔他任销售经理,工资翻倍,再加提成。人才难得,好好培养培养。”提拔奖励弟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借以笼络兄长。郭守仁的弟弟高中毕业参军,部队混不下去复原,来海南投奔大哥。说人才那是笑话,人民公园三角池闭着眼睛随便拉出一个擦鞋卖报的,就比他学历高,能力强。不过人家有好哥哥,比北大清华文凭更过得硬,机会自然降临到他头上。郭守仁拉弟弟到身边,有他精密布局。他处心积虑编织的政商关系,需有代理人操盘变现。终有一天,这颗潜伏商界的棋子,会用足用活,发挥极致。

 

方老板狮子张口借钱心不跳眼不眨。他对芳惠说:“你的重要作用无人替代,海南一洲的跳跃发展,全拜托你了。我知道现在厂房办公在居民楼下,有损一洲形象。下一步,你再想办法,贷一笔款,到金盘工业区买几十亩地,建自己厂房办公楼。利息高一点也不怕,一洲有能力付息。”芳惠口中承诺,心里却打晃。华能大厦的巨款刚刚蒙混过关,下一步不知怎么办,方老板借款大跃进又来了,她有点跟不上节奏,这比深圳速度还让人眩晕。

 

泽农生只有犬马走的命,抬轿吹喇叭急迫意识超前。不用方老板吩咐,他和盘端出下一步计划:“老板,对你的自传采访就告一段落。在下笔成书之前,需要对你企业有进一步了解,对你生活过的地方有实地考察,对你亲朋好友有些侧面了解,这样写出的东西才有真情实感。希望老板安排我走一圈,当然最好包括香港,那我就更有信心写出生动吸引人的好故事来。”

 

方老板满口承应:“这个容易,你想去哪儿,唐经理安排差旅,那边有人接待。”

 

泽农暗喜,期盼一睹东方之珠神韵,领略资本主义殖民地风采。本来不用实地考察,他也可以闭门造车,胡编乱造糊弄出一二十万字的传记。但为对方老板尽力,也对自己负责,多掌握一手材料,更深入沉淀思考,提炼出来的东西才有说服力,感染力,不至于坏了自己名声。再说,踏着方老板足迹,研究他成功经验,可大开眼界,增长才干,为自己将来干事业学习借鉴,免费学堂哪能不上。当个吹鼓手,攀附大老板,可能占不了郭秘书那样的便宜,得不到芳惠那样大利,起码图个虚名,长个见识,也不枉为一场。

 

话题最后转到一洲大厦,三个顾问都很担心。郭守仁本想让他弟弟操盘大厦的经营销售,但目前看不到前景,不如卖点洋参来得实惠,所以放弃了啃这硬骨头的想法。他说:“目前上岛的公司,大都冲着优惠政策而来,开个窗口居多,实质性投资少。一个公司,注册资金打过来,账上晃一晃,营业执照拿到了,钱就撤跑了。宾馆一个房间,有时挂两三个牌子,房租省着用。所以一洲大厦想出租出去,还得等一段时日。”

 

泽农附和道:“滨海新村民房,水电供应不足,租金低廉,也是一栋小楼,四五家公司挂牌,一排排皮包公司。真正有实力进驻写字楼的公司,凤毛麟角。”

 

芳惠忧心忡忡,为她经手的贷款,更为她未来的机会。如果大厦能经营好,升值快,她还有机会再炒作一把,再吃一趟回扣,至少短时间看不出端倪和希望。她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聚人气,做面子工程,把一洲大厦每层灯亮起来,不像现在这样黑灯瞎火的,死气沉沉。商业气氛上来了,利息有保障,再找下家容易的多。”

 

皇帝不急太监急。方老板稳如泰山,心定神安,丝毫不在乎当下严峻形势:“我说过,众人都不看好的时候,就是最大的机会。要沉得住气,稍安勿躁,等待时机,我是一点都不担心的。你们如果能把人气做起来,租出去,当然好;实在不行,压在手里,也没什么可怕,利息照付,一年不行,三年五年都不在乎。”

 

方老板给了大家定心丸,也就无忧可担了。泽农脑筋一转,心想死马当活马医,何不主动请缨,给首义他们一个机会。阳光三友专业做租房信息,虽然过去客户对象不同,但套路一样,人马齐备,经验不少。反正方老板期望值很低,未尝不是机会。他试探说:“老板,艰难时刻,方显出英雄本色。我倒有一建议,不知可否一试?”

 

方老板很有兴致,迫不及待想听听泽农意见,说:“快快讲来,只要有益公司发展,我都愿采纳。”

 

泽农说:“这次公司庆典会务,组织得井井有条,你应该印象深刻。那个瘦高个的程总,就是总指挥。他的公司,兵强马壮,专精租房业务,是海口数一数二的专业公司。如果把一洲大厦交给他,保证能杀开一条血路,打开一片天空。加上郭秘书关照支持,我们媒体的宣传攻势,总会在无望中创造出希望来的。”泽农特地把郭守仁抬出,当然想更多借助他的人脉资源,政商关系,助首义一臂之力。也算拉他上船,至少不提反对意见。

 

芳惠心领神会,立马唱起了双簧:“通过这次庆典活动,我也认识了阳光三友公司的策划运作执行能力。他们个个是人才,人人吃苦耐劳,办事兢兢业业。把一洲大厦交给这样的公司运作,我举双手赞成,不知唐经理有何意见?”

 

芳惠盯着唐经理,期待支持。唐经理是甩手掌柜,乐见有人接烫手山芋,正好顺水推舟:“不错不错,程总公司值得信赖。”

 

方老板说:“既然这样,那就初步定下来,交给他们代理。唐经理负责合同细节。”言毕,众人干杯,祝方老板一路顺风。

 

庆典成功,贷款签字,方老板海口之行功德圆满,名利双收。刘芳惠也是最大获益者,行长们表扬她周旋有方,劳苦功高。方老板入主华能大厦,钟行长老乡顺利解套,中行本钱利息有保证,各方皆大欢喜。芳惠当然吃了买方吃卖方,两头有回扣,一夜跻身数万元户行列。她给美国男朋友汇了美金,置装费也还回泽农和公司。她特地奖赏首义一部女式轻骑摩托,让首义追上了泽农的前进步伐,跻身现代化行列。




 

                                                                     第十二章

 

泰华的喧嚣奢靡,终归过往云烟;“阳光之家”的稀饭馒头,才是真实存在。早晨蓉妮特制番茄鸡蛋汤,热气腾腾端上,算是搭建贵族到贫民的桥梁。泽农连声称道:“蓉妹的厨艺飞进,蛋汤远胜泰华鱼肚羹!谁要有福娶你,那可是老鼠掉进米缸里。”蓉妮反唇相讥:“大哥口是心非,整个星期见不着人影,吃香喝辣嘴皮流油,早把秦大厨忘九霄云外了。今天回来算忆苦思甜,朱皇帝尝到’珍珠翡翠白玉汤‘。” 泽农逗她说:“蓉妹这刀子嘴,麻辣性,谁敢消受,只有当老姑娘。” 蓉妮撅嘴说:“大哥咒我,就趁你心,我把’阳光之家‘当尼姑庵。” “做梦吧,租约一到,拆你的庵,送你进五指山,找个黎汉苗民卖了!”蓉妮听了,气得直跺脚,蹩进厨房怄气。

 

泽农近日顺风顺水,心情大好,便满嘴跑火车,打趣蓉妹。见她真生气,就对首义说:“你待会哄哄她,带她兜兜风,到一洲把合作协议签了。”

 

“这种大事,我一人怕搞不定,还是你和芳惠一起出面慎重些。” 首义有些踌躇。

 

“方老板都已经拍板了,你和唐经理只是商议细则,没问题的。我这些日子没在报社好好干活,得正儿八经地图点表现,不能再多分心。”

 

“你对协议条款有什么想法?”首义问。

 

“能一口气拿下近二万方的房源,已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虽然是画饼充饥,但总有盼头,有奋斗方向。只要能出租出去,就大功告成。控制这么多房源不容易,不能简单只做信息,收点手续费就完了,应该深耕细作,挖深水井,公司才能稳定发展。”

 

“是啊,我也讨厌过去的经营模式。天天找房源,天天寻客户,幸运配上对,拿一个月的租金走人;不幸运被房东租户抛弃,竹篮打水一场空。吃了上顿愁下顿,过了今天没明天。要是能有个稳定收入的项目,真是谢天谢地了。”

 

“一洲大厦的合同,要改变思路,不能签成简单的房租代理,而应是租房管理,不仅赚出租的钱,还有租户租后管理费,走物业出租管理的路子,这样才算抱了金母鸡,总有金蛋下,月月有进账,年年有收益。”

 

首义心里豁然开朗,兴奋说:“对啊,一洲公司也没人手做租后服务,我们通过此次合作,完成公司转型。方老板又是大老板,主业不在此,他拿一洲大厦看好的是远期物业升值,并不在乎租金多少和空置率,这是千载难逢的好几会。”

 

泽农说:“你先去大胆提条件,探讨多种可能性。在我看来,最理想的是谈出租管理合同,每年从租金提取百分之十五到二十作为管理费,签个两三年合同,专注经营一洲大厦,保证几年有饭吃。”

 

首义兴奋无比,急不可耐说:“蓉妮,快换件衣服,我们去海甸岛谈合同。”

 

听说首义驾到,唐经理已到办公室恭候。空调启动,工夫茶盘摆好,外加一盘水果点心,喜迎宾客。唐经理在家里光棍,在办公室也是光杆,没有女秘书。外间两位人老珠黄的出纳会计,根本拿不出手,见不得阳光。不像首义风光,皮包公司一个,账上经常只剩千儿八百,却有声有势,出门美眉相伴,进门侍奉成群。倒是有几只逗趣的苍蝇,怜悯唐经理的孤独,盘踞办公地,嗡嗡自得,围着他头顶热情绕圈。唐经理心烦,抄起苍蝇拍跑圈追击,算是每日早锻炼。起初他想关门打狗,一举灭尽。可惜小家伙不中计,永不疲倦飞舞,既不落墙上,也不栖桌椅,小小苍蝇拍在空中空划扇风,碰不到目标。他只得洞开房门,想开笼放雀,撵走这群讨厌鬼。可它们依旧盘旋盘桓,上下翻飞,尊享豪华空调,留恋果盘美味,誓死捍卫根据地。如此僵持数分钟,屋里的没赶跑,屋外还来了救兵,苍蝇游击队由班到排壮大,声势难挡。唐经理的清场战斗以彻底失败告终,他只好退而其次,端坐茶几旁,蝇拍乱舞,拼命维护糖果盘的纯洁性。他手忙脚乱,只有招架之功,根本腾不开手泡功夫茶。

 

秦蓉妮是最善解人意的救兵,她一眼看到唐经理的窘迫,旋即接过蝇拍,担当起驱蝇重任。程首义见景生意,不失时机发表议论:“唐经理,堂堂港资公司,蜗居臭水塘边,蚊蝇乱飞,有失体面啊。还不赶快把一洲大厦装修几间,漂漂亮亮搬过去。一洲大厦无一洲公司进驻,名不正言不顺。我也想沾你的光,借间房联名办公,接受唐经理领导。”

 

蓉妮更乖巧,甜言蜜语哄他:“我也想当唐经理兼职秘书,这端茶倒水扫厅堂的活,哪能脏了大经理的手指?”

 

“什么兼职,你就是唐经理的全职秘书。我把你找来,就是等着这一天为唐经理服务的。”首义这话肯定没打心里过,肉麻的连他自己都不信。为了合同,他连自己的秘书都要无偿奉献了。

 

蓉妮本想哄哄人,不想被大哥彻底出卖,脸一下子绯红了。唐经理瞥了蓉妮桃花般脸庞,心下喜欢,嘴里应诺:“我们尽早装修,一起办公,把一洲大厦的人气旺起来。”

 

蓉妮自觉窘迫,但心如明镜,一心要讨唐经理欢心,让合同顺利签下。她说:“唐经理,你家乡潮州功夫茶闻名遐迩,没机会品尝。今天托你福,你就好好教我泡工夫茶秘技,以后我就可做你接班人了。”

 

唐经理脸笑开了花,当即蹲到蓉妮身边,耐心演示泡茶程序,蓉妮则继续帮他驱赶着烦人的苍蝇。泽农心思不在茶上,满脑子想的是怎么说服唐经理接受出租管理的观念。茶几上的茶具,倒是别致:宜兴紫砂壶,景德镇若琛杯,枫溪砂桃,潮阳红泥炉,看得人眼花缭乱,简直像进了慈禧太后的后厨房。最让首义奇怪的是那若琛杯,只能装下一口茶,难怪说茶是品的,不是喝的。唐经理耐给蓉妮演示冲茶,刮沫,淋罐,烫杯,洒茶的技艺,蓉妮睁大凤眼,神情专注,极大满足着唐经理的导师欲。首义闻着茶香,急不可耐,夹起小杯,一饮而尽,连声赞叹:“好茶好茶,再来一杯。”逗得蓉妮咯咯直笑。

 

茶道演示告一段落,屋子里的融洽气氛更胜茶浓。首义亮明了长期合作,共同经营一洲大厦的理念,唐经理欣然同意。一洲公司每年拿租金的百分之十五作为出租管理费给首义,公司联合办公,合同期暂定两年。首义当即草拟合同,命蓉妮出门打印。他的合同章永远在皮包里,马上可以签字盖章。

 

钥匙一到手,二人辞别唐经理,轻骑一溜烟奔一洲大厦。首义迫不及待通知芳惠泽农,火速赶往现场,开个临时董事会,商量经营对策。一路上首义又唱又吼,兴奋的像中了彩票大奖,油门猛踩,小铃木颤抖着吃不消,直冒粗黑烟,吓得蓉妮喊:“警察看见了,小心吃牌。”

 

一洲大厦跟斜对面的金融大厦相比,真可谓门庭冷落鞍马稀。一楼是商场,可经营无特色,商品没特点。二楼是个川菜馆,在粤菜潮州菜当道的海口,只能勉强维持。三楼以上,就是一洲的产业,门窗紧闭,冷冷清清,杳无人迹。电梯可以运行,但没有启用;空调开不了,没人负担电费。首义敲敲电梯门,略有些失望。好在楼高只有十二层,他的长腿一跨,也不费力。他吩咐蓉妮:“你等在这儿,我一层一层检查厕所是否供水,门窗是否破损。告诉芳惠姐泽农哥,我在顶层等他们。”

 

入行几月,首义对海口租房市场有一鳞半爪了解。海口没几栋像样的写字楼,一洲大厦应是高档的,排在前几名,却如此受冷落不待见。商潮涌动,万家公司,却没人正儿八经大张旗鼓租写字楼办公,不是栖身宾馆房间,就是隐身民宅小楼。说到底大伙到海南是蹭热度,享政策,开窗口,观望跟风的多,实质投入的少。但首义坚信,随着投资环境改善,政策落实,有实力的公司终将行动,写字楼需求会趋强。事在人为,能在低潮吸纳房源,等待时机,待需求强劲时,就可一飞冲天了。

 

一想到大好前景,首义劲头足起来,脚下虎虎生风,三个台阶并两步走,爬层楼不费吹灰之力。到底是新楼,拾掇得很整洁。篮球场大的空间,方方正正,平平坦坦,只要铺上地毯,任意间隔,就成了理想的办公场所。因为是海口门面街区,厕所供水充足,电力也有保证。比起滨海新村的缺水少电,可谓天壤之别,这应该是最好的营销卖点。

 

站在十二楼晶亮的窗前,眺望金融大厦芳惠的办公室,首义心跳怦怦。两栋楼房,一箭之遥,隔水池相望,午餐都可以相约。程董事长的队伍,能进驻一洲大厦,拥有海口赫赫有名写字楼的经营权,一跃成为行业龙头老大,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

 

芳惠人没进门,抱怨已冲塞首义耳膜:“你发什么神经,没电梯没空调,害人爬十二楼,弄得汗流浃背,腰酸腿软的,要命!”她左手扇风,右手揉腿肚,靠在门口喘粗气。

 

首义上前一把扶住她,挖苦道:“金融大厦惯娇小姐,出了大厦你人都不活了。长此以往,人将不人,蜕化变质,哪看的起我们劳动人民。”

 

“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怜香惜玉?爬十二层高楼,一口水不给,还尖牙利嘴的,真是铁石心肠,狼心狗肺。”芳惠愈发来气,一把推开首义,动了真气。好在随后跟上的蓉妮递上一瓶椰奶,好言抚慰,她才消些气。

 

首义一看情势不对,急忙补救,转讽为哄道:“你要理解我的苦心,让你登高观风景,选个好楼层,为你装修个大套间,比泰华还豪华,舒舒服服的,走路就可以上班,多方便啊。其余的面积,还可间隔几十上百个夫妻胶囊房,’阳光之家‘都搬过来,码头上再招一批来,重回热闹喧哗,那人气该多旺,厕所挤成火车厢,电梯人挤成照片,一洲大厦可就火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凭你这馊点子,早把方老板物业糟蹋成猪圈狗窝,臭气熏天了。到时候别说升值,恐怕人人掩鼻而过,无人问津了。”芳惠又气又好笑,只差骂首义猪头。

 

泽农正好赶到,看了半场戏,听了后半截话,便陪着芳惠取笑首义。玩笑归玩笑,既然董事会到齐,应该言归正传。首义也收起滑稽搞笑,正儿八经汇报谈判进程,合同细则,号召三臭皮匠献计献策,策划营销思路。

 

泽农说:“首义合同谈得成功,我们实际上有了两年经营权,思路可以更开阔点。能出租赶快出租,租不出去的可以考虑合作经营,自我经营,反正不能闲置。这就是一片沃土,种植才有收获,如果闲置,颗粒无收。两年时不我待,稍纵即逝,要有紧迫感。”

 

芳惠打包票说:“多的我不敢保证,推销出一层我有把握。金融大厦的营业厅已经人满为患,中行可能要扩展营业部。一洲大厦近,房租成本低,应该是扩展的好位置。”

 

首义说:“太好了,中行能带头进驻,很多外贸公司开户方便,更愿意就近办公。另外我觉得各省市驻琼办事处和实业公司摊子比较大,有实力有需求,应重点游说。我们每个业务员,可以利用老乡关系,游说各自家乡办事处入驻,提供优惠。对了,泽农,该找找建国,给这边办事处主任打个招呼,我们再去联络,一定有戏。”

 

泽农认为思路不错,承应马上就办。他补充道:“出租合作两条腿走路,不吊死一棵树上。比如开个歌舞厅,桑拿浴,餐厅,我们以股代租,共同承担风险,表明合作诚意,应该可以吸引一些投资者。芳惠,方老板给钟行长老乡解了套,救了急,你能不能回头再说服他投点资,合作做个项目,也算是回报恩情。”

 

芳惠说:“这要看多大投资,项目可行与否。你的想法我支持,但操作起来比出租房产复杂千百倍,得请专业团队做方案搞管理,不能摸着石头过河,拍了脑袋行事。”

 

泽农说:“人才满街有的是,首义大手一招,团队就有了。关键是我们有条件整合资源,落实投资。入股一家成功企业,带来的丰厚利润,是简单出租房产远不能比的。”

 

首义表态:“我明天再找一两个专业人才,专门做项目可行性研究和操作,争取说服投资者,启动一两个合作项目,这样就圆满了。”

 

董事会简短明了,意见趋同。首义见目的达到,宣布散会。泽农调侃:“程董事长招我即来,挥我即去,连个盒饭也不管,太抠门了吧。”

 

“一个星期泰华山珍海味,你腰肚又套了层皮圈了,还不快回’阳光之家‘摔碗青菜米饭减肥。我要请客,也只能是刘女士,你搭不上边。”首义回敬他。

 

“重色轻友,良心大大的坏。以后开会,再也不抬你的庄了。”泽农半恼半谑,拉着蓉妮出门,留下他俩主宰空空荡荡的一洲大厦。

 

不知道是蚊蝇讨嫌烦心,还是蓉妮引春心荡漾,唐经理恨不能立刻离开海甸岛,搬到一洲大厦。不等首义催促,八楼的装修已叮叮当当开工,近千平米半层楼面成了海南一洲新总部。唐经理指着施工图介绍,首义的办公室正对金融大厦。这样一来,他天天甚至可以跟芳惠打手语搞地下工作,窗台放置花盆对暗号,情趣盎然,欢乐无边,革命小感情日日更新。会议接待室可容纳二三十人,皮椅沙发,空调冷气,宽敞舒适,尽显外资公司豪华气派。连蓉妮也有自己的空间,接待桌,升降椅,小巧轻便的红电话机,时髦的四通打字电脑。首义连声称赞,乐享其成。紧随唐经理,是癞痢头跟着月亮走,光沾尽了。客户再见程董事长,一见这气派豪华大阵仗,心早折服,急迫合作之情油然而生。还有唐经理日本大霸王坐骑,偶尔借出去拜访客人,谈点业务,那可是风光十足,实力尽显,令人刮目相看,早把他的轻骑女式摩托小家子样甩出十万八千里外。

 

第一个要拜访的重要客户,是江城驻琼办龚主任。杨建国已打了招呼,余下的工作靠首义协调。他当然不能拉大旗作虎皮,胁迫人家就范,必要的感情联络要到位。知道龚主任爱抽洋烟,首义打起了唐经理主意。他悄悄对蓉妮说:“唐经理频繁来往香港,机场免税店带回好多便宜烟酒,我看他橱柜里藏满了。明天拜访重要客户,空手见人不礼貌。你让唐经理卖我一条万宝路,也好见人。”

 

蓉妮一撅嘴,老大不愿意说:“我哪有那么大面子,你跟他直接讲,不就成了,还用得着这样弯弯绕。”

 

“妹子,这你就不懂了。我们两个爷们,正儿八经谈,他一口拒绝,我就没退路了。再说他是个老烟枪,嗜烟如命,我去抢他粮食,给我他不爽,不给我面子过不去,两面都尴尬。你就不一样了,唐经理看你的眼神,柔柔的很特别。你开个口,那他是有求必应,求之不得的。”

 

蓉妮脸又红了,羞答答低了头,没有应声。对于唐经理,她没什么感觉。经首义一点拨,她意识到了些东西。当唐经理教她沏工夫茶时,他有意无意要触碰她纤纤手指,嗅她发丝间隐隐芬芳。临行他依依不舍的眼神,她也接收到了。不过她没打心上去,毕竟相差十几岁,香港是另一个世界,两股道上跑的车,难到一条路上。何况她的初恋在北京上学,她没有其他想法。

 

首义见她沉默无语,又打起感情牌:“小妹,看在哥当初带你回家,帮你洗衣做饭的情分上,你就帮哥一把,开你金口玉言,了我心愿。你看哥为这项目,为十几人饭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不怕丢面子,还不是为了阳光三友的生存发展。你也要学会担当,走出去锻炼成长,不能老躲在厨房后台,永远长不大。”

 

蓉妮扑哧一笑说:“哥,我懂了。独闯海南,我就是想经风雨见世面,将来独挡一面的。我听你的,下午去见唐经理。”

 

首义轻拍她头,高兴地说:“这才是善解人意的好妹妹,不枉哥疼你一回。记住,公司上台阶了,你有舞台了,要尽量表现,绝不放过任何机会,不拒绝任何可能性。”他话中有话,蓉妮似懂非懂点点头,蹦蹦跳跳去执行特殊任务了。

 

她这一去,放出的风筝就收不回。晚饭前,她打电话告诉首义,唐经理留她共进晚餐,不能回来履行大厨责任。首义想抱怨几句,话到嘴边又噎住,只好赶快找人顶替她。很晚归来,蓉妮脸上放光,情绪激奋。首义逼问事情进展,她乐呵呵道:“哥,没问题,明早你出门,东西就送过来,放心睡大觉吧。”

 

第二天早餐过后,该出门了,仍没见任何动静。首义按捺不住,逼问蓉妮:“你玩什么花招,捉什么迷藏,东西在哪里,老实交代。” 蓉妮笑笑说:“再等一会嘛,误不了你的事。”话音未落,门外有嘟嘟喇叭声。蓉妮探头望门外,一洲大霸王车到了门口。首义心下喜欢,寻思要是能乘大霸王出行拜会,那才叫威风。蓉妮似乎看透他心思,催他快上车:“唐经理专门派车来送你出行。他说代表一洲出去办事,不能丢方老板面子。一条烟怎么拿得出手?他备了两条,外加十盒洋参丸,礼包装得鼓鼓的,给够你面子吧。”首义弯了指节,轻凿蓉妮头顶,算是给她严厉惩罚:“你个小精怪,哄我一夜不安生。昨晚告诉我不就得了。”蓉妮摸着头故意装疼,娇嗔地嘟哝道:“我哪里敢打保票,怕唐经理夜里反悔,早晨车不来,我就不敢说事成了。”首义哈哈大笑,越发喜欢蓉妮的精怪。

 

江城办事处设在农垦招待所,在海口西端的秀英,离港口最近,却远离市区。也许图清净,便宜省钱,才选了这闹市外的村落。小楼高两层,几十间房,办事处全包下,吃住办公,自成一体。外面矮石墙包围,夹竹桃掩映,椰子树参天,颇有世外桃源野趣。可惜来海南不是为参佛修道,大遁于世,采菊东篱。办事处是要办事的,时刻要有雷达眼,寻商机,洽外商,学政策,广交友,掌握海南经济脉搏,这心远地偏的小楼显然难胜任要务。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首义对一洲大厦的优越地理位置更加信心满满。

 

龚主任显然自惭形秽,有自知之明,关切问:“路好找吧,地方是偏了点,不过还靠近海秀大道。市里已经在金融贸易区批给我们二十亩地,新办事处开始筹建,两年后就有新家了。”

 

首义不想伤口上撒盐,继续打击主任自尊心,便不提秀英的偏远,说:“路很畅通,汽车二十分钟就到了。老同学杨建国早就催我拜访龚主任,可惜一直乱忙。这次忙完一洲开业典礼,再也不能等了,一定要叩见主任,略表敬意,望主任笑纳。”言毕,他示意蓉妮奉上礼品。

 

龚主任连连摆手,坚辞不受:“你这样在海口混得风生水起的老乡,三请三接都请不到,能来上门,就已经赏脸了,带东西就多余了。”

 

首义说:“龚主任不必客气,这也是一洲方老板的意思,宣传公司产品,不值几个钱。主任人脉广泛,以后为一洲多些溢美,也不枉诚心。”

 

主任略显不好意思说:“如果这样,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方老板大名如雷灌耳,晚报上整版的长文,感人至深。如果能有幸结识洋参丸大王,引进投资到江城,那你这老乡就功劳大了。”

 

首义拍胸脯打包票说:“主任一言,我当令箭。下次方老板来琼,一定安排会见。那位晚报大名鼎鼎的田记者,就是给方老板写文章的,本来今天也要来拜访,可惜临时有紧急采访任务,只好再找机会了。”

 

寒暄过后,关系拉近,龚主任主动切入正题:“你我不是外人,有话就直说。建国给我介绍了你的情况,我也想搬家。农垦招待所的合同马上到期,这里离市区太远,还缺水停电。只要一洲大厦租金不是贵得难以承受,就可以一谈。”

首义说:“龚主任的诚意我心领了,都是自家人,一定不让你为难。一洲大厦地理位置就不说了,离市府几步路,建新楼跑报建方便。电梯空调,费用是高一点,上了档次,跟大江城形象匹配。不知主任需多少面积?”

 

“一千平米就够了,也不能太讲排场。有十几间办公室,外加会议室,接待室就差不多。”

 

“八楼是吉利楼层,就留给你了,半层正好一千平米,跟一洲公司对门,以后方老板来了,正好串门,门当户对!”

 

龚主任一听兴奋不已,恨不能马上搬过去与一洲为邻,沾点外资公司贵气。不过他仍旧关心租价:“你知道我们是政府部门,经费不宽裕,财政审计严,过分铺张通不过。”

 

首义胸有成竹地说:“龚主任,你放心,我会拿出一个你满意的方案。你现在的租金,每月大概六千,吃住一体。但进市区办事交通成本高,每月少说上千吧。更重要的是,偏远闭塞,错失许多信息商机,这个损失不可估量。一洲大厦在市中心,纯粹办公楼,不能吃住,我会在旁边的龙华小区找居所,走路可以上班。两处加一起,只在你现有租金基础上提高百分之三十,总价不超过八千,减去过去多花的交通成本,实际上不增加多少费用,你办公环境上几个档次,形象提高一大截,何乐而不为?”

 

龚主任说:“我理解你的说法,比较合情理。那装修费哪方出?”

 

首义说:“当然是乙方。如果合同期限够长,超过三年,甲方可以考虑免三月租金,作为装修补偿。听你介绍两年后新大楼盖好,合同肯定只有两年,只好你自费装修了。”

 

龚主任犹豫了一下,对装修心里没底,说:“我让下面算个帐,看装修得花多少钱,回头再碰头定夺。不会拖太久,一星期内回复。”

 

主任要留客用餐,首义怕唐经理等用车,不想延时,就推脱说:“感谢主任盛情,这酒就留着下次签约喝吧,今后日子还长着呢,我们有的是机会。”

 

龚主任应道:“也是也是,如果做了邻居,我们就亲上加亲了,天天喝!”

 

把租户圈进来,坐收月租,固然旱涝保收,细水长流,可毕竟收益微薄,首义志不在此。他做梦都想吃个大胖子,一夜暴富,赚足第一桶金。好不容易抓了手好牌,不能轻易就打出去,应该赌一把。他的团队做了三个合作方案:酒楼,歌厅,桑拿。资方占七十股权,一洲以租换股,占百分之三十。如果项目经营成功,获利数倍于租金;当然风险也大,可能颗粒无收。首义一无可输,宁可赌一把,所以催着芳惠拉投资。

 

芳惠问他倾向哪个方案,首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是桑拿按摩。这算是特殊行业,除了投资,还有政策风险,门槛就高些,少了竞争对手。不像餐饮歌厅,大路货,有了钱人人可干,满大街都是。一洲大厦档次高,水电充足,外资品牌,代表大特区开放形象。”

 

芳惠哼地一声冷笑,讥讽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心里那点小九九,谁不明白?什么特区开放形象,不就是披着桑拿神秘面纱,干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赚黑心钱。你要找投资自己找去,我才不跟你同流合污。”

 

首义急忙辩解:“你别误解,我也想为桑拿正名,正正规规经营。靠下三滥的套路,热火一阵子,终究不长久。我要办海口最纯正,最高档,最享受的桑拿按摩室,真正的高级生意社交场所。培训导师都请好了,张仲智按摩大师,古老中医跟芬兰蒸汽浴完美结合,独树一帜,崇高尊享。”

 

“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牛皮吹天上了。正规不正规,只有天知道,你能每个房间装摄像头监控?”芳惠不信。

 

首义说:“摄像不可能了。上梁要正,下梁歪不了。铁的纪律,明令禁止,不准暧昧。房间门开窗孔,保安走廊巡视监察,有的是方法。”

 

“按你这套办法,按摩房不是成了监舍,客人早跑光,小姐们也作鸟兽散。”

 

“心怀鬼胎的,找别的地快活去;想健身社交的,光明正大地来。习惯成自然,牌子名声也打出来了。”首义坚信自己的经营理念。

 

芳惠仍旧不信服,继续讽刺他:“这下你可美梦了,后宫三千佳丽,万花丛中一点‘男’,醉卧花丛乱点鸳鸯谱。”

 

首义大呼冤枉说:“你给我斗大的胆,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你难道不明白,我是赤胆忠心,眼里只有你的。早就求过你,只有你不追美国梦,我可指天为誓,南海作证,做牛做马伺服你一辈子。不信你现在表态,不去美国,我就当场下跪!”

 

芳惠见他认了真,不再调侃说:“罢了,不用海誓山盟,大话连篇了。能在一起一天,就珍惜每一刻,不去多想。”

 

首义说:“说心里话,我这么想快赚多钱,还不是为你,怕你哪天要走,身上总得有点积蓄。美元那么贵,靠干干的几百块工资,换了去美国消费,你真的一下飞机就要洗碗去了,我于心何忍。海南赚钱不易,只有桑拿按摩这样的项目,才有快钱的可能,只好冒点风险。”

 

芳惠听罢,心有感动,知道错怪他,口气很软说:“感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投资的事我尽力游说钟行长老乡,你还可找找其他门路。”说罢,给了首义个深深拥吻,算是给他受伤害最好补偿。

 

八楼的办公室终于装修好,首义的皮包公司暂落了根。没东西好搬,几个光人提包进了屋,公司就迁址了。唐经理大方,桌椅文具一并购置,连茶杯手纸都备好。蓉妮喜得跳上跑下,东摸摸,西看看,电梯上上下下坐了五六回,确信畅通无阻,跑一楼盼迎接首个客人。首义忽然发现她还脚蹬着过季的塑料凉鞋,蓝色长裤都洗得发白了,白衬衣也皱得没型,一身伙房灶台旧行头,忙塞她一叠钱说:“哥忙昏头忽略你了。你现在是公司门面,不是在‘阳光之家’,快去换身新行头,不然丢了唐经理人。”

 

乔迁新禧,捷报频传:龚主任同意租约,几个业务员也带回意向,中行准备租三楼做新营业大厅。芳惠带来更大好消息,钟行长老乡同意百万投资桑拿部,以回报方老板的雪中送炭。月余工夫,一洲大厦三分之一楼盘就了着落,旗开得胜,人气渐旺。随着几支装修队伍的开进,两部电梯都不够用了。

 

装修同时,桑拿小姐培训开始。广告一出,一洲大厦美女如云,万紫千红,纷至沓来,热闹非凡,外商企业令人趋之若鹜。芳惠确有先见之名,早给首义打预防针,免得他万花丛中找不着北。首义也识趣避嫌,让蓉妮配合资方招人,自己躲在办公室处理大事。

 

想躲也躲不开,偏偏有小姐找上门。蓉妮不识来客,以为是首义的朋友,便直接通报他。首义心下狐疑,正待犹豫不决,客人已到跟前,原来是吴中华老婆王丽萍。中华葬礼时,打灯笼都找不着她,铁石心肠女人,蛇蝎般毒辣,太不近人情。首义半句话都不想谈,转身要关室门。

 

王丽萍求情说:“大哥,我知道没脸见人,对不起中华,追悔莫及。今天厚着脸皮来,是想帮大哥一把,容大哥听我说几句。”

 

首义一听,止住关门,侧身让她入室,不冷不热回道:“我忙得很,你简短点吧。”

 

她见首义站着,自己也不敢落座,一旦话不投机,随时被逐客。“大哥初入行当,不知道水深浅,我替你着急。三个月来,我走了三家桑拿中心,从按摩小姐干起,现在是领班了。两家没靠山,开了几星期就关张了。现在的一家,我手下管三十多小姐,生意红火,全靠公安武警后台。”

 

首义说:“我们不想涉黄,正规按摩,不怕谁查。”

 

“没那么简单的事。客人鱼目混杂,小姐心态百样,你哪能控制得了。再说,即便你是正规经营,不打点好各方神仙,隔三差五突袭你一下,客人早吓跑光了,正规按摩都不敢来。小姐赚不了钱,流动性大,队伍散了,白白为别人培养,说垮就垮。”

 

首义听此,眉头一蹙,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他示意王丽萍坐下,想多听听建议。他问:“照你这么说,桑拿中心就是一池浑水,你想洁身自好都不能。”

 

王丽萍说:“小姐想快钱,客商逢场作戏,派出所要捞油水,你能逆市场而动?希望大哥考虑复杂点,既然要入行,就得懂行规,顺潮流。人有我有,人无我有。把你的经营理念跟潮流结合,名声就大了,财源滚滚来。”

 

首义头脑清醒,从善如流。他听话听音,打心里感激她的提醒,对她的态度和缓多了。“你把电话留给我,想多听你意见。如果你能过来帮我,那更好。”首义虽然对她人品不怎么感冒,却欣赏她的干练和手段。也许管理小姐队伍,真得靠她这般心肠的辣女。俗话说慈不带兵,义不掌财,该用人所长。

 

王丽萍当即谢绝:“我知道自己在‘阳光之家’的恶名,无脸见江东父老。现有这份工我很满意,收入也高。你和泽农大哥好人,我终生感激不尽,能用得着的尽管吩咐。往后你实在需要我,我会放弃高薪投奔你。”

首义心软多了,从橱柜拿两盒洋参丸塞给她说:“你每日没夜加班辛苦,吃了补补气。中华去了,活着的人要坚强,就不多自责了,欢迎你回家。”王丽萍盼的就是这句话,泪水哗哗涌出,掩面而泣。首义再安抚她几句,就道别了。

 

首义马上找唐经理商议,一定要搞定公安派出所。或是送干股,或是给月费,看来这血是要放的。不然客人没安全感,小姐们神经紧张,投资方也不踏实。好在郭家兄弟神通广大,有钱能使鬼推磨,核保护伞要张开。

 

首义不敢向芳惠透露经营思路的调整,怕又讨个没趣,只好悄悄地干活,只做不说了。张仲智的按摩培训继续要搞,表面文章要做好。毕竟小姐们有正规训练,多一门手艺,高质量的服务,对吸引客人百利而无害。

 

张老中医十分敬业,讲义写了半本,经络穴位图几大张,几百个穴位,背得小姐们叫苦连天,天昏地暗,简直像再上一回中医学院。那按摩的技法更是眼花缭乱,小姐们头都大了。什么推法 、擦法 、揉法 、揉捏法 、搓法 、按法 、摩法 、拍击法 、抖法 、运拉法 、拿法 、滚法 、刮法 、掐法 、弹筋法、拔法、理筋法,不一而足。没过三天,就有小姐掉课,打退堂鼓,抱怨说:“这样按摩,累死人了,不如请一帮盲人按摩师来,比我们还专业。”张仲景不愿放羊,还吓唬她们考试不过,不能上岗,弄得军心浮动,人心惶惶。

 

首义只好出来打圆场,安抚人心。他跟张医师沟通,放宽标准,不然把人都吓跑了。最多记五十个穴位,学八种技法,就算毕业过关。学习期间,发基本工资,免费午餐,安排集体宿舍,稳定队伍。小姐技师是揽客留客的主力军,不安抚好她们,这生意可就黄了。

 

郭守义回唐经理话,说龙华公安分局局长是河北老乡,他哥亲自引进的人才。给百分之二十干股,保证安全营业,没有商量余地。首义想骂人,却又无奈,只好找资方协调。最后资方答应给十五,一洲让出百分之五,竭力满足对方条件。

















 

                                                           第十三章

 

元旦前两天,田泽农有个惊喜。早饭后他刚要出门,一辆蹦蹦车逶迤而来,停在“阳光之家”门口,轻盈跳下个娇小身型,拖着半人高的黑帆布箱,那是妻子黄雁。他扑上前接了行李,连声抱怨:“一个口信都不给,搞突然袭击,多叫人担心啊。早该通知,我去湛江接你。”迢迢千里,水陆辗转,人荒马乱,第一次出远门,亏得她一路担惊受怕舟车劳顿的。

 

她小脸苍白,倦容满面,却像没事一般,依旧灿烂地笑着说:“就是怕你担心,才不通知你。这不是一路也平安过来了。”

 

“阳光之家”沸腾了,一二十号男女围过来,像看猴把戏,“嫂子”长“嫂子”短,如家里亲人远道来,嘘寒问暖,夸田哥艳福不浅。黄雁忙摸出几包孝感麻糖,散给众人,算是节礼。大伙急不可耐拆开,抢个精光,砸吧着嘴齐赞香脆,有调皮的伸手还要。泽农板了脸说:“你们这牛肠马肚的,麻糖厂搬过来照样光光。少吃多有味,又不是当饭,留几片我品味一下乡愁。”众人嬉笑中散了,各自出去奔忙。

 

泽农心疼她说:“快喝口稀饭,再补一觉,恢复精神后带你转转。”黄雁看泽农的床,铺的仍是凉席,一床红毛毯,边缘黑黢黢的,恐怕半个世纪没洗过。枕头更吓人,两个茶杯大的破洞,挤出的海绵都发乌了。她皱皱眉,开箱抽出新枕套被头床单,暂时遮了脏丑。

 

他有点不好意思,调侃说:“没老婆的男人是颗草,你就是我生命中的宝。眨眼工夫你变戏法,这高低床就成花团锦簇的婚床了!”

 

“昏你个头,田家坳老农本性难移,邋遢不改,十个现代化都化不了你这花岗岩。”她半是责备,半是打趣,脸上笑容依旧说。

 

泽农嘿嘿干笑几声,也不犟嘴,默认老婆的嗔责。他说:“我去报社安排下工作,请几天假,好好陪你几天。你委屈点先眯一觉,回后再商量住处。”

 

首义出门早,没碰见黄雁。知道消息后,他打电话给泽农:“今晚我给嫂子接风,尽地主之谊。唐经理很高兴,元旦要亲自开车陪你们游三亚,我们也沾沾嫂夫人的光。”泽农心下欢喜,正愁老婆住处,这下一举两得,客房有了,海角天涯也逛了,算渡小蜜月。他兴奋地赶回,要报告黄雁好消息。

 

小睡两小时,黄雁神宜气爽,脸色放光,映山红般光彩照人。泽农趁无人在,亲她几口,极尽缠绵,久别胜新婚。黄雁观察过小楼里境况,鸽笼连鸽笼,高床接低床,不知何处安身。泽农说:“元旦我们出门,这两天就去泰华宾馆。”

 

“你口气好大,泰华多少钱一天?”黄雁一个月才七八十块钱,来海南卧铺都舍不得买,她才舍不得住宾馆。

 

“好老婆,不能委屈你呀,才一百六一晚,你老公住得起。跑海南奋斗,不就是想让你过好日子?”泽农刚去了银行,哗地甩出一厚叠绿票子,铺到床板上,绿花花的大工农兵头,威风凛凛,足有上万块。他颇是自豪地说:“你投资我印书的两千块,早赚回了,外加几倍利息还你,拿去该怎么花就怎么花,还要为你挣。”

 

黄雁急忙弯腰把票子收拢清点,生怕别人瞧见。“快存回银行去,这么多钱放身上招贼。花钱的宾馆我不去,就在这里挤两晚。”

 

泽农说:“你一来就要赶人走,那首义蓉妮哪里去?再说,我不能破了‘阳光之家’的宵禁规矩,影响大伙休息。”

 

黄雁不解,他细细讲张仲智当楼主定的规矩,笑得她直不起腰,气都转不过来。她不再坚持说:“就不打扰人家了,但我不愿花两月工资睡一觉。你找个招待所,二三十块钱一晚,干净就行。”泽农拗不过她,只好恭敬从命,去市政府招待所订房,符合她安全干净的标准。

 

首义悄悄告诉泽农:“唐经理很想蓉妮同游,又不敢直说,要我做幕后工作,你也帮一把。如果芳惠同往,这就绝了,三男三女搭配,节庆旅游不累!”

 

泽农一喜,忙追问:“唐经理真有意思?怎么不早告诉我,这才是该添砖加瓦,极力促成的好事。蓉妮昭君出塞,合作亲上加亲。对蓉妮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归宿。能找个香港金龟婿,多少少女梦寐以求,打灯笼都找不着。如今瞎子碰了个死老鼠,做梦都笑醒了!”

 

“谁知这傻妞怎么想,还是懵懵懂懂不开窍。昨天唐经理已经正式接纳她进海南一洲,专职前台,工资二百六,我已留不住人了。”首义语气里尽是高兴。

 

“确实有戏,我们当大哥的该给她点拨点拨,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唐经理要挂牌出去,各路美女成连成营该打破头了。”泽农顿了顿说:“要不我俩跟蓉妮开个小会,开导开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唐经理内部消化,生米煮成熟饭?”两人击掌称庆,不谋而合,立志促成好事。

 

下午泽农特地赶到一洲大厦,与蓉妮首义开闭门会。泽农拉家常说:“蓉妮,嫂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不想陪她去三亚?”

 

蓉妮喜得跳起来,拍着巴掌道:“哥,你一天到黑粘着嫂子,我针都插不进。三亚做梦都想,我哪敢开口啊。三天放假正不知如何打发,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决不是玩笑,一定带你去,首义哥芳惠姐也陪着,你可要乖乖听话。”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你哄着抱着。带上我,说不定还是你们开心果呢。你们吵个架拌个嘴,还有个人扯劝,端茶点菜跑个路,我样样能行。”

 

首义见话越扯越远,忙校正方向:“蓉妮,哥关心你。问你个事,老实回答,你跟那北京政法大学的男友还来往不?”

 

蓉妮一怔,不知首义何意,说:“偶尔有书信,天涯海角,天各一方,也淡然了。他可风光呢,当了学生小领袖,这讲演那报告,一群美眉排队追,差不多记不起我了。”

泽农马上接话开导:“北京海南,两个世界,不可逾越。抓不住的东西,该放手就放手。人要现实一点,你也不小了,遇上对的人,碰上好机会,绝不能错失。”

 

首义单刀直入说:“蓉妮,你觉得唐经理怎么样?人家可真是关心喜欢你,你没感觉到?”

 

蓉妮起初不做声,半晌才支支吾吾说:“唐经理是好人,心地善良。可我暂时好像没有心动的感觉,再说他大我十几岁,好像我叔叔一样。”

 

泽农说:“傻妹子,大十二岁算什么,叔叔一样才懂疼人,人善良过日子才踏实。来不来你就知道了,小白脸是让你心动,可胡里花哨不靠谱,见异思迁把握不住。你看看有个著名跳水世界冠军,还不是找个香港先生,大二十多岁,人家幸福甜蜜得很。有香港身份那可是一步跨一世纪啊,你不能有肉嫌毛,鸡蛋里挑骨头。”

 

蓉妮点点头,没有反驳。首义趁机说:“人处久了,日久生情,平平淡淡,踏踏实实才是真。唐经理就是颗橄榄,初看不起眼,慢慢品味味道就出来了。你不要先入为主,画地为牢,要有开放心态,先处处再说。”

 

泽农见效果有了,不再紧逼,怕她有逆反心理,适得其反。他收尾说:“新年新气象,元旦快快乐乐,陪嫂子高兴,一切顺其自然。”

 

蓉妮朗声回答:“好,我会做你们开心果。”

 

唐经理甩掉司机,亲自驾车,图个清净私密。蓉妮坐副驾驶台,给唐经理送水递烟。她贴心地打着火,将万宝路点了,猛吸一口让烟火燃透。从没吸过烟的她,直觉一股刺鼻辣味直冲鼻根,呛着气管,她忍不住大咳起来,眼里泪水都流出来。首义说:“四川辣妹不辣不怕,还怕烟辣?再多吸几口就习惯了,就可烟味相投。”唐经理忙接过烟,不准蓉妮再试,叫她再不用点烟服务了。芳惠打抱不平,轻拍首义头一巴掌说:“拿别人痛苦当欢乐,你有点同情心没有。”

 

首义捂着头,“哎哟”大叫装痛说:“你就是太平洋警察,事事管得宽。真不该带你出来,扫人的兴。”

 

芳惠鼻子哼了一声,反唇相讥:“你还没那面子。不是要陪嫂子,你八抬大轿都请不动我,鬼才要你带。”芳惠元旦假期本来行里有安排,没计划跟首义出行。因黄雁到来,才临时改计划,美了首义一回,他还故意得好卖乖。

 

蓉妮见后排起火,打得不可开交,忙息事宁人说:“我刚才是装的,逗你们玩。不信我真抽支表演给你们看,绝不会呛着。”说着就点了打火机,大义凛然要点烟。泽农制止道:“别闹了,大家安定团结,省点精神观赏热带风光,聆听大海涛声,别分散唐经理注意力,安全第一。”唐经理心情舒畅得很,悠然品味带蓉妮唇香的烟,眯着眼笑,心里像挂了蜜罐。

 

下午到亚龙湾,他们才见到真正美丽的海滩。十里长滩,弯月衔碧,白沙细玉,雪浪卷云。相比之下,海口的沙滩便自惭形秽了:乌泥黑沙,水浑渣泛,浊浪排空,游个泳浑身发痒。而野性淳朴的亚龙湾,散发着处女般的馨香,仙女般圣洁。雷鸣的涛声激奋着首义,他像一头发情的公牛,不顾一月的冰凉,扔了上衣,踢落长裤,一头扑向浪峰,融入无边的蔚蓝。唐经理也下了水,亮出他的鱼腩肚,浮在浅海沐浴冬日暖阳。芳惠带了泳衣,亭亭玉立花枝招展在沙与浪间跳跃,欢乐似梅花鹿。蓉妮羞于露点,衣裤俨然不肯亲水,便在滩上捧了细沙筑金字塔,偶尔瞟一眼唐经理熊猫般戏水的憨态。黄雁怕冷,穿得严严实实沿水线踏沙,白浪追来,吓得她兔子般飞奔,生怕沾了湿气。泽农只好陪着妻子跟浪花打游击战。

 

虽是节庆,亚龙湾偏远,游人稀稀落落。长滩空阔,碧海寂寥。远处簇簇仙人掌,在冬日暖阳下打盹。忽然芳惠一声惊叫,盖过了浪涛声。她一直担心游在深处的首义,警觉的眼神从未离他过。一排高浪排山倒海袭来,打得他昏头昏脑,卷得他无影无踪。前浪过后,又几排更突兀的浪峰压过来,如雄狮暴怒,似猛虎狂吼,要撕裂粉碎一切。浪峰间隙,芳惠睁大眼才寻出首义影迹,只见他奋力击水,拼命回游,可暗流却缠住他,推他反向飘摇,离岸愈来愈远,深入危险水域。芳惠直喊“救人”,可岸上无救生员,水里一片碧茫茫,泽农唐经理跟旱鸭子强不了多少,水性最好的人却在浪尖深海里挣扎。

 

大家心提到嗓子眼,齐声在岸上尖叫呼喊,为他鼓劲打气,吓唬水中游鲨,期盼神迹显灵,听天由命,没有人当得了英雄。

 

不知是圣灵显示,还是芳惠爱的呼唤,首义命不该绝。洋流忽而回旋,推他转向,朝浅滩趋近。他像抓到救命稻草,隐约听见芳惠的呐喊,便强打精神,使出吃奶的劲,手趴脚蹬,硬窜回浅水区,快要抽筋的腿脚终于触到了柔软的沙底。

 

芳惠奋不顾身扑进水,逆浪而进,手伸老远,要拉他一把,生怕再有闪失,他又被卷走。首义飞迎了她,像身后有大白鲨紧追,片刻都不敢懈怠。终于在半腰水区,双手链接,十指紧扣。他趁机钻进她怀里,长吁口气,婴儿般闭了眼,享受重生被爱抚的喜悦。

 

芳惠怨怨地责备:“别再呈能冒险了,多叫人揪心。”

 

首义已精疲力竭,眯着眼,醉醉的,像躺在摇篮中,痴痴地感慨:“此时此刻,在你怀抱里,夫复何求?就是被碧浪卷去,白鲨拖跑,已断无憾言了。”

 

芳惠捏了他腰眼一把,嗔怪道:“大过年的,满嘴跑火车,大不吉利。还不快快上岸,待会真把饿鲨给求来了,你我插翅难逃。”唐经理即时赶到,共扶了劫后余生的首义,心有余悸地逃离亚龙湾。

 

晚饭在“南海渔村”,唐经理专请黄雁品尝生猛海鲜。酒楼是条千吨渔船,船漂在碧蓝的三亚湾。夜幕降临,万家渔火,繁星点点,三亚的夜弥漫着浪漫异域情调。船尾拖着网箱浮笼,生生的鱼虾海龟蛇游戏其间,追逐夺抢最后晚餐,全然不觉将成砧板之客。

 

泽农打趣首义说:“下午你受尽海龙王欺凌,报仇的机会来了。将那虾兵龟将一并斩来,我们为你雪恨。”首义敲敲胀鼓鼓的肚皮,发出“彭彭”声响:“满肚子是海鲜汤了,全无战斗力,你们多多杀敌,替我伸冤报仇。”

 

唐经理遍吃港澳粤琼,天下海味君皆识,责无旁贷做点菜官,指挥服务员追鱼捞虾。蓉妮紧随其身,略显专业才干,提包里摸出平日买菜用的弹簧秤,警示掌称的店员不敢短斤少两。泽农拍手称快:“真不愧我带出的好徒弟,无论走到哪里,脑子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菜场作战场。”蓉妮认真说:“田哥,你现在才明白带我来对了吧。这里可不比盐灶菜场,为几毛几分斗智斗勇。这一两就是几十块,一桌饭抠下来,为唐经理省一两百,我的差旅费都省出来了。”众人抚掌大笑,唐经理更加喜欢这小精灵。

 

黄雁看得眼花缭乱,名都记不住,满桌尽是离奇古怪的玩意:丑陋的琵琶虾,叫不出名的海贝,色彩斑斓的东星斑,巨无霸的深海青蟹,鲜美无比的海龟蛇汤。一桌吃光她一年工资,唐经理给足面子。三位男士恪尽职守,一对一服侍,为自家女士撬贝壳,敲蟹腿,除虾皮,奉蛇汤,极尽殷勤。海风轻吹,星星点灯,美酒佳人,今夕何夕。李娜在电视里唱《活着要珍惜》,告别龙年尾,迎接一九八九。天涯海角,情意深浓,希望放飞。

 

夜宿鹿回头宾馆,来之前早预订好,节庆爆满。首义早知会唐经理,说三间房够了,不必多花费。他可作出牺牲,让芳惠蓉妮一室,两光棍共眠。登记好房间,首义余兴未了,半醉半醒,硬拉着大伙下歌舞厅,为新年守岁,要一醉方休。

 

众人进了箱座,正对小舞台,歌听得真切。首义不愧闹气氛的高手,高举一杯人头马,激情开场白贺岁:“大嫂自故乡来,田兄杰作将面世,芳惠顺风顺水,蓉妮新谋高就,唐经理财源滚滚,阳光三友风生水起,我碧海重生,可谓逢凶化吉,好运连连。今晚缘聚鹿城,幸会天涯,辞旧迎新,乃五百年修行,此杯不干,枉对鸿运际缘,良辰美景。我先干为敬!”说罢一仰脖,酒杯底朝天。趁酒酣耳热,他开始当警察,半耍酒疯,催人灌酒。先逼泽农替黄雁喝双杯,又自斟一杯,死皮赖脸求芳惠干交杯酒,然后轮到蓉妮,非要她敬唐经理三杯。

 

蓉妮从来滴酒不沾,犹豫不从。唐经理怜香惜玉,要替她酒。首义拉下脸,脖子涨红,正色道:“妹子,哥没醉,脑子清醒得很,第一次发你脾气,你今天喝得喝,不喝也得喝。话说白了,我这是新年托孤,把你托付给唐经理,再喂了鲨鱼也无憾。你不能辜负我一片好心。”

 

芳惠拦住他说:“尽说些酒话,还让不让人过节,不能喝就不喝呗。”

 

首义气更大了,喝令服务员再多拿两只杯,一子排开,满满斟了对蓉妮说:“你再不喝,我就陪唐经理全干了。”说罢杯子已举起。蓉妮生怕他烂醉,惹得芳惠生气,便眼含着泪,摁住他手臂,一把夺过杯,闭上眼,毒药一般灌了。然后再举杯,邀了唐经理,舍命相陪。三杯落肚,她便肠烧胃热,面若桃花,头晕眼花,落进沙发椅定定神。

 

首义转怒为喜,又怜起蓉妮来,便开了瓶椰奶递她,要她压压胃解酒,然后拉着芳惠下舞池,伴着音乐飞转。泽农也牵了黄雁,和着节拍走步消食。唐经理独怜蓉妮,相伴在侧,递茶送水,又要了热毛巾,为她敷头解酒。

 

歌至凌晨,有半小时烛光舞时段。电灯骤灭,烛光幽暗,轻柔乐曲放送,男男女女捉对贴面,搂搂抱抱,曼舞沉醉。首义曲曲不拉,缠着芳惠跳,累得她直不起腰。蓉妮清醒多了,也主动邀了唐经理,融入舞池。泽农则另有图谋,悄悄拉着黄雁借幽暗掩护溜了号。待灯光复明,首义芳惠也遁了形,不辞而别。只剩下蓉妮唐经理留守包厢,乐得清净,吃着西瓜,磕瓜子开心果私聊,甚是融洽。左等右等,不觉又一时辰飞过,其他人再未现面。歌厅要打烊,唐经理结了帐,二人并肩回房歇息。

 

蓉妮想进芳惠房间,正欲敲门,忽见把手上吊着“请勿打扰”红字牌,手迅即缩回,一脸无奈望唐经理。唐经理说:“到我房间坐坐,再等等。”蓉妮怔了怔说:“太晚了,你明天还要开车,该休息了,我去大堂等。”

 

唐经理明白不到明晨,这牌子不会收起,首义不会露面。首义所谓的牺牲幸福,两光棍同房,彻头彻尾就在设局,哄骗蓉妮的小把戏。唐经理心钩钩想蓉妮,也不是要仗势压人,霸王硬上弓。多少得来点前戏预热,温情脉脉,不然就成王老五抢亲了。蓉妮羞羞答答,韵味无穷,愈发让他中意,恰是可白头偕老的心仪对象。换个妖精猛女,奔他身家而来,三分钟就牛皮糖般粘上,城门洞开,那他反要退避三舍。

 

深更半夜,一个小姑娘孤守大堂,那情景令人不敢想像。唐经理尾随她下楼,想再加间房,让她放心独睡。前台服务员趴在柜台打瞌睡,哈欠连天回答:“标间全没了,豪华套房倒有,六百一晚。”

 

唐经理正犹豫,蓉妮坚决不从:“再有几个钟就天亮了,花那冤枉钱划不来。我大堂沙发上打个盹,白天坐车再补觉。”

 

“那哪儿成,你睡大堂,保安轰你出去怎么办?更怕歹人流氓,我就是上床,也不敢合眼。要熬一起熬,我也坐这儿不睡了。”唐经理心诚意恳说。

 

蓉妮情有所动,感觉到被珍视,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想到他明日开车辛苦,众人安全重要,得让他安稳睡几小时,便不再执拗,弱弱地说:“我依了你,一起上楼睡。知道你好,我不担心什么。”

 

唐经理反锁了门,确信安全,便放了心,带头上自己床,和衣躺了。不出数分钟,他鼾声渐起,高一声低一声,快速入梦得不大自然。也许只有这一招,才能迅速解除蓉妮戒备心。蓉妮眼皮打架,栽倒旁边床上,头一挨枕,便迷迷糊糊了。

 

唐经理一睁眼,见明丽阳光透进帘缝,房间通亮,心境更亮堂。这一宿尽是梦,蓉妮活生生在床侧,似梦似真,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摸摸身上,衣服整整齐齐,确信夜里没梦游,做出有伤风化的蠢事。蓉妮依旧酣梦中,安详静谧睡美人一个。一丝阳光洒向她凝脂般脸庞,流金溢彩,俊气袭人。玲珑精致的鼻翼微微颤动,呼出八月桂花的芬芳。乌发修眉,胭脂红唇,微闭的眼帘也锁不住长睫俊俏。他忍不住趋近,蹑手蹑脚,偷偷嗅她芳息,蜻蜓点水般轻吻,不敢惊扰她幽梦。

 

众人很晚才聚到餐厅喝早茶,大伙心照不宣,不提昨夜守岁事。首义自以为得计,眉飞色舞唱独角戏,大肆渲染鹿回头的故事:远古一位黎族猎手,头束红巾,手把弓箭,自五指山来。翻九十九座山,涉九十九条河,锲而不舍,紧追一只梅花鹿,追到海角天涯。山崖矗立,林木森森,南海茫茫,花鹿无路可走,幽怨止步,立山崖高处回眸,目光清澈又美丽,凄艳且含情。猎手正欲张弓搭箭,却经受不住那哀怨,手木然放下。忽见电光一闪,烟氲蔽空,花鹿回首惊变成美艳绝伦的黎族少女,两人遂相爱结缘,依山而居,男渔女织,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此山因称为“鹿回头”。

 

泽农不失时机点评:“古代传奇,现代故事,鹿回头宾馆不正上演一曲当代鹿回头恋曲?爱情的真谛在一个‘追’字,九十九座山,九十九条河算什么,只要你执着,花鹿再快也逃不过猎手的掌心。”

 

蓉妮脸又绯红到脖子根,唐经理会心微笑。首义长叹口气,怨妇般哀叹:“我怎么不生在古世,有幸享受那神奇的浪漫。世界上还有比我棒的猎手么?眼看追到了天涯地角,猎物无路可逃,可天外飞来波音七四七,梅花鹿一跃腾空,上飞机要逃了,这土弓慢箭怎追得上?”

 

芳惠笑得前仰后合。泽农往首义伤口上撒盐,洋洋自得说:“我懒得爬山涉水,张弓搭箭了,猎物自动送上门,追我到天涯。”

 

黄雁杏眼圆睁,“呸”地淬他,不言自威。泽农不敢再卖乖,急忙改口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那年我也是苦苦追过的人。不过稀里糊涂,碰到我枪口上,不知哪辈子积德。”

 

大家一致要求到鹿回头照相,茶后便直奔山顶。鹿回头半岛山峰,是海南最南端的山头,三面临海,状似坡鹿,高三百米,素有“南海情山”美誉。登高望远,看日出日落,三亚尽收眼底。晴日放眼,山河城海浑然一体,海天一色;入夜万家渔火,城市玉树琼花,水面波光粼粼,梦幻如诗如画。鹿回头雕像耸立山头,俯瞰鹿城碧海,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

 

泽农黄雁合影,两人争着回头,结果碰了头。芳惠则按首义意思,摆了义无反顾,撞南墙不回头的姿态。待蓉妮站定,众人起哄,一定要她夸张回头生百媚。唐经理则拿红领带当花巾缠头,牵蓉妮纤纤玉手,扮黎族壮年猎手。泽农见景生情,诗情迸发,口占一律,祝福蓉妮:“天涯芳草茵,佳人海角寻。鹿女终回眸,南天总是春。嫦娥当寂寞,多情有后人。碧海接天尽,风流万古存。”

 

好一个八九元旦,吉庆佳缘,好事接踵,心旷神怡,大伙疯个畅快淋漓。大霸王一路欢声笑语,大东海踏浪,南天一柱祈财,海角石望天涯。晚霞消失的时候,大伙回归鹿城,饥肠辘辘,开始商议菜式。首义惦记小妹,要犒劳蓉妮,说:“昨晚为大嫂接风,今天就为蓉妮庆贺。想吃什么,由你挑。”

 

“哥,我的口味你不懂?辣妹子怕不辣,去‘老四川’就好,一说川菜口水都流出来了。”蓉妮脱口出话,转念一想不对,唐经理潮汕人,会辣掉下巴,忙体恤人心说:“算了吧,不能让有人受煎熬,还是吃点平和口味。”

 

首义坚持说:“难得你有机会挑个菜,今天你做主了。你怕不辣,湖北人不怕辣。至于有的人,现在就该锻炼准备了,怕辣还敢当四川女婿?”

 

唐经理不甘示弱,鼓足勇气说:“我也辣不怕,不信比试比试。”

 

首义说:“那就好,以后就不会有厨房战争。今天这便宜单,我这小老板买了,唐经理莫抢。”

蓉妮嘟哝道:“大哥真是算计,今天一桌菜,抵不上昨晚一道汤,太便宜你了。反正在你眼里,我这小妹不值几文。”

 

这话错怪了首义,好心被当驴肝肺,让他又急又气。他想辩白自己的忠肝义胆,侠骨柔情,又碍着芳惠在侧,不好直说,只得咽了冤气,调侃说:“四川姑娘就是好养,牵头猪回家,一桌川菜上来,猪头吃到猪尾,猪肚炒猪蹄烧,连猪脑都入菜,一路辣过去,麻过来,麻辣翻了天。能金贵到哪里去?”

 

蓉妮伶牙俐齿,不是饶人的主:“猪脑补人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巴蜀尽美女。看看这些整日山珍海味的,哪个有我们水色好?还不是猪头猪脑的功劳。”

 

众人一阵哄笑,说话间便到了三亚河畔的“老四川”。蓉妮摊开菜单,做个鬼脸,吓唬首义说:“我不看菜谱,只看菜价,尽捡最贵点,宰你没商量!”

 

首义反呛:“大不了你买头整猪,我也不眨眼,算给你的陪嫁!”

 

蓉妮屠刀高举,却轻轻砍下,尽是家常菜,不痛不痒放了首义丁点血:夫妻肺片,蒜泥白肉,水煮肉片,辣子鸡丁,开水白菜、麻婆豆腐、蚂蚁上树、东坡肘子。外加一瓶泸州老窖,才一百几十块,只有昨晚餐费的八分之一。菜辣酒烈,刺激得人情绪激昂。唐经理绝不食言,硬着头皮辣酒辣肉,肚中火烧,面红耳赤,依旧斗酒不止。

 

幸亏没警察查醉驾,路上行人稀疏,三公里也不远。唐经理强睁开眼,昏昏然将大霸王歪歪扭扭弄回了鹿回头,众人各归各屋。蓉妮也不找芳惠,扶唐经理回房,冲茶醒酒,服侍他宽衣歇息,温柔体贴,夫妻一般。

 

夜半时分,唐经理惊醒,胃中依旧热辣,膀胱胀鼓,便摸下床去方便。下玄月的微光钻进来,剪影出蓉妮美丽面庞。两只藕节般白嫩的臂膀,不安分地伸出被单,现出魔鬼的诱惑。他看得心旌摇动,不能自持,便借了酒劲,跌跌撞撞扑上去,一嘴啃到蓉妮脸上,然后盖到唇上,刺鼻老窖味直冲她心肺。她憋醒过来,双拳捶他厚肉背,半推半就让他钻进了被里。他得寸进尺,钻下去啃肉包,涎水一直撒到她肚脐眼。再往下时,蓉妮死死捂住,扭转挣扎,捍卫最后领地。

 

他清醒许多,不再霸王硬上弓,便退回枕边,结结实实搂了她耳鬓厮磨,情话软语,温顺体贴。蓉妮叹口气说:“你要是真心,就让我把最宝贵的珍藏,新婚之夜再奉献你。”他心中狂喜,连声诺诺:“正合我意,你快让我见你父母!”

 

蓉妮轻吻他额角,抱他紧些说:“这我就心安了。天亮还早,要是你乖,我们就抱着睡。”他生怕被她撵走,一听喜不自胜,立马闭眼乖乖装睡,脑子却乱转不停,许久才迷糊。

 

鹿回头的黎明静悄悄。唐经理心里有事,醒得很早。他轻轻解开蓉妮缠绕的手,生怕搅扰她的酣梦。光棍久了,成家的渴望愈加浓烈。幸福来得太突然,他不敢轻易松手。佳人可期,嫩妻待宠,得有仪式感。趁着热度,在她没改变主意前,对南海情山,面青天碧海,他要固化这天赐良缘。匆匆擦把脸,他开车进城。

 

太阳升得老高,街道空空荡荡,习惯夜生活的鹿城仍未清醒,店铺门窗紧闭。唐经理像只绿头苍蝇,四处乱串,想找家高档首饰店。偶遇行人,打探去处,茫然不得要领。最后有客指点到大东海宾馆,才找到周大福分店。十点才开门,要等半小时。他只好上二楼喝早茶,眼睛一直盯着金店门。

 

终于开了门,他旋风般快步抢入金店,吓了女店员一跳。柜台锁头未开,店员还在除尘。他急急催道:“有什么钻戒,快拿来看。”店员才明白来了大主顾,忙打开戒指柜,殷勤服侍。他挑了只半克拉铂金心形浪漫款婚戒,标价八千,也没工夫讨价还价,拍一沓老人头在柜台上说:“银行取出没开封的,你自己点,退我两千。”新年开门大吉,她从未见识如此爽快大方客人,便欢天喜地开票,恭敬送客。

 

旋即返鹿回头宾馆,首义已招呼大伙喝完早茶,四处寻唐经理来结账退房。他差点冤枉了蓉妮,说:“肯定是你气跑了他,把你押了付房款,我们搭大巴回海口。”蓉妮一脸无辜,又羞于说昨夜温情,只是肯定地说:“大活人丢不了,没人绑架他。”话音刚落,就瞥见大霸王的身影。

 

上车落座,远眺三亚湾,仰望鹿回头,大伙恋恋不舍。大霸王启动,车头没向北,却爬坡重上爱情公园。这正合众心,再俯瞰一览美丽鹿城,留一张合影。车驻鹿女雕像下,唐经理牵蓉妮上前,扑通一声单膝跪下,神情俨然,钻戒高托,用颤抖的声音恳求:“蓉妮,嫁给我吧!”蓉妮没思想准备,愣了几秒,却听众人有节奏呼喊:“回头,愿意!愿意,回头!”她重重点几下头,泪水顿作倾盆雨,顺从他将钻戒滑落左中指根。镁光灯闪,情山作证,南海为媒,蓉妮有了最好归宿。

 

芳惠拥了蓉妮,表达最真诚祝福。首义指着首饰盒标签说:“昨天还抱怨我轻慢,现在你金贵了,还不是哥一片苦心结善果,再没怨气吧?”蓉妮破涕为笑,轻轻捶打他,嘻嘻说:“你那头陪嫁猪还不快赶过来。”

 

黄雁拧泽农一把,伸直空空如也的左手指,嗔怪道:“只会看热闹起哄,吃饭不打心里过。便宜你的,要补回来。”

 

泽农抓过首饰盒,扯着标价签送她眼跟前说:“你要我破产,抢银行?”黄雁定睛一瞅,伸舌头作惊愕状,不再吱声。












 

                                                                   第十四章

 

方永利让唐经理捎口信,邀泽农参加他捐赠家乡学校仪式,顺带做传记实地采访。从此以后,一洲每有此类庆典活动,泽农皆须到场,见证荣耀,记录辉煌,俨然方老板御用史笔。此正中泽农下怀,他不放心黄雁再辗转雷州半岛,舟车劳顿北返。正好借了因由,飞送她广州转道回家,顺便访友览胜。珠三角的繁盛,早有耳闻,心驰神往。孤岛偏安已久,孤陋寡闻,亟待开阔眼界。可请假是个问题,陪妻子好几天,已逾假。又欲出岛数日,难以启齿。晚报确实自由,人在岛内,每天点卯即可,但远离海口得有充分理由。他苦思良久,计上心来,便急就出采访计划,提交报社,名曰做“走珠三角,看大特区”系列报道,访珠深特区,学改革经验,探究海南发展。

 

彭总对采访计划赞赏有加说:“是个好题目,英雄所见略同。我早酝酿过此计划,本想亲自带队出岛,全方位深度报道,可惜报纸初创,千头万绪,排不上日程。这也好,你先打个前站,写几篇稿子,看反响如何。效果好的话,再深入下去。”

 

泽农本只想借个由头脱身,不想彭总认真,怕自己牛皮吹大了,写不出好稿,就预先备个台阶说:“还是彭总考虑更周全,组个团队才有声势。这么个大题目,我单枪匹马,走马观花,蜻蜓点水,恐怕难有深度。”

 

彭总说:“尽力而为吧,也不能一口吃个大胖子,这类报道可分几轮做,逐步深入。万事开头难,你打个头阵,先去财务预支点差旅费出发吧。”

 

泽农差点忘了这茬,一不留神捞个公差,喜不自胜,好奇问:“彭总,我这小记者级别,出差费用可有标准?”

 

“问问财务,有明确规定。飞机是不够格坐的,艰苦一点吧。”彭总答。泽农也不在乎,反正有方老板撑腰,飞机宾馆实报实销,报社这点补助就当茶水钱,给老婆买件衣服。

 

临行前,还有要事在心。他打电话给郭首仁,谈到出岛会方老板之事,顺带提及老婆探亲,望他百忙之中,抽时间一聚。郭秘书竟没打官腔,爽快答应:“我也正想找你。弟媳远来,早应告知,略尽地主之谊。今晚推掉一切应酬,携内人‘南庄’设家宴为弟媳送行。”泽农受宠若惊,忙不迭道谢:“岂敢岂敢,哪能让你破费,你们到场已赏够面子,买单我自己来。”

 

郭秘书坚持说:“这你就见外了。南庄是我的地盘,签单就行,哪用你花钞票?省着给弟媳买点节礼,算我送的。”泽农知道郭大秘书的神通广大,花的不是他的,便欣然接受。不过郭夫人赏光,初次见面岂能空手。他拉着妻子出门,跨上摩托奔金融大厦。

 

免税商场金饰柜前,泽农踌躇逡巡。黄雁扯他袖口,压低声说:“那天为蓉妮开心,只是跟你开玩笑,你就当真了。老夫老妻的,女儿就是我们的钻戒。别老惦着这事,有两个钱就在兜里跳。”

 

泽农把手一摆说:“哪里是为你?”话刚出口,就后悔,怕伤她,解释道:“也确实是为了你。春节过后,你不是想过海口来?人家组织部长秘书,海南管官的官,好多人想巴结都没门路。他要打个招呼,一句话就解决你工作。人家请你吃野味,我省下的钱能揣着回家?”

 

黄雁点点头,忙凑上来帮忙挑选。两个首饰盲,金的成色都弄不明白,又不想让售货员看出,假充内行指指点点,唯一关心的当然是价钱。泽农记起唐经理买钻戒的品牌,就寻了周大福品牌,选了只八克足金牡丹花形开口戒,标价两千三。黄雁试戴,翻手覆掌细欣赏,爱不释手,把玩再三,最后不大情愿脫下,自我解嘲说:“我天天拿脉扎针推拿,忙得像插秧搞双抢,戒指也没机会戴,瞎子点灯白费蜡。”

 

泽农本想使出盐灶市场炉火纯青的砍价招数,杀个二百三百的,刚开口,就被售货员顶个结结实实:“这是免税店,不是菜市场。该降该免的都到位了,一分一厘不让。”泽农被大商场逼人气势弹压住,失了菜市场的纵横捭阖,哑口无言,怏怏数了钱,只求了个精美礼品包装,算心里稍有安慰。

 

至南庄酒店,食客如云,豪车穿梭。泽农找角落锁了铃木,领黄雁上楼。郭秘书先到,二楼包间等候。服务员知道郭贵宾的喜好,菜单配齐:两斤果子狸,两斤穿山甲,两只山龟,一条眼镜蛇,青菜若干。黄澄澄高汤沸腾,人参枸杞黄芪香菇翻滚沉浮,龟蛇汤香气扑鼻。

 

一见主妇,黄雁奉上礼盒,郭夫人连连摆手推辞:“无功受禄,不敢当。我也没备回礼。”泽农说:“就算我请吃饭花的,礼尚往来,咱们两讫了。以后我老婆的工作还要找麻烦。”郭秘书说:“话说到这份上,也就不客气,以后你俩做姐妹。”

 

郭夫人热情为黄雁添汤,说:“你学中医的懂,这龟蛇汤大补。”那汤的确淳如乳汁,鲜若琼浆,沁人心脾。黄雁几匙下肚,便觉气顺神爽,精神振奋,像吃了兴奋剂一般。她想,难怪医书上说,药补不如食补。这通透提神的功效,远胜奇方异药。

 

郭秘书打开话匣:“见到方老板,一定带问个好。叫他放心,我会多关照一洲的,海南投资收获定丰,房地升值。”他不辱顾问职责,保护一洲大厦经营有功,桑拿生意日渐红火。他们唾手而得的二十干股,自然红利颇丰。

 

泽农顺势拍郭家兄弟马屁:“全凭郭老兄罩着,还有你老弟勉力,海南一洲才蒸蒸日上,日益红火。”

 

郭秘书并不自谦说:“还有大潜力可挖。一洲是个好平台,可惜了。我要是多点精力看顾,再有个好当家,就大不一样了。”

 

泽农听出话音,故意装糊涂,只是洗耳恭听,唯唯诺诺。郭秘书忍不住探他:“你跟唐经理接触不少,有什么印象?”

 

泽农说:“没什么深交,见面客客气气。毕竟方老板信任的人,只有尊重的份。”

 

郭秘书一脸惋惜,摇着头说:“方老板倒是个精明人,可惜用人不淑啊。海南公司这么重要职位,就交给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学徒工,何堪大任。”

 

泽农明白了他心思,不好表态,只有夸赞他老弟说:“有守义在旁强力辅佐,唐经理无为而治,公司照样风生水起。”

 

“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啊。况且守义只是销售主管,人微言轻。你见了老板可以提个醒。”

 

泽农嘴里承应,心里却难认同,不想蹚这浑水。唐经理待他不薄,为人宽厚,外加蓉妮一层关系,他更愿维持现状。心里这么想,话却另一样说:“我理解老兄苦心。方老板有你这高参,真是有福了。我们多提建议,毕竟参谋不带长,老板有他独特考虑,香港大陆两个世界,思维不同。唯亲唯贤,只有看他取舍了。”

 

郭秘书点头称是,便暂时绕开话题,给黄雁夹了块红烧果子狸,说:“多吃两块,越南来的,回湖北恐怕难以尝到。”他突然想起什么,关切地问:“你们这牛郎织女的,市里怎么在照顾引进的人才,弄得天各一方的,不人性嘛。”

 

泽农暗喜,刚才只顾说一洲的事,正愁引不进主题,忙顺竿子往上爬,接了话:“这样的情况太多,市里根本顾不过来,只有各显神通,自找门路。我一个小记者,求天不应啊。”

 

郭秘书一笑说:“你不用求天,你是要通天了,连我都要跟你商事。”他转头问黄雁:“中医专业窄点,不过有特点。省中医院想不想去?”

 

“中医院很对口,就是太远点,城这头跑城那头,大太阳要把她烤成非洲人。还是医学院附院近,离报社两里路。”泽农直指目标。

 

“陆钢书记我熟。前天学院正式成立,是部长和我去宣布任命的。我给他打个招呼,你找他。”

泽农忙举起啤酒,拉黄雁一起敬酒:“我们全家能团圆,仰仗郭兄,感激涕零!”

 

“不必这样客气,那就生分了。我们还要长期打交道合作。”郭秘书说:“说心里话,以你与方老板关系,你该是海南一洲老总最佳人选,守义当你副手合适。”

 

泽农心一惊,摸不清郭秘书葫芦里卖什么药。他只当是恭维,谦虚说:“我书生一个,爬格子纸在行,不是经商理财的料。还是守义有才干阅历,部队干部转业,管理百十号人队伍,又商海摸爬滚打,他才是不二人选。”

 

郭秘书满意点头说:“多跟方老板吹吹风,海南公司前程似锦。”

 

泽农口头应了,不忘提醒他:“我广东回来就去见陆钢,烦请提前打招呼。”

 

“放心,忘不了!”郭秘书钻进一辆皇冠车,一溜烟去了。

 

唐经理带蓉妮开车送他俩到机场,依依惜别。黄雁拉着蓉妮说:“你俩越看越有夫妻相,天注良缘,该早点请我吃喜糖。”唐经理脸上笑开花,头点得像小鸡啄食。蓉妮拉着她手,恋恋不舍说:“嫂子要早点过来,我比田哥更想你!”泽农一旁吃醋了,警示她说:“小妮子,你这是挑拨离间还是第三者插足?得罪你田哥可没好果子吃。”蓉妮忙嘻嘻道歉:“我认错,田哥最爱嫂子,我甘居你后。”

 

望着他俩离去的背影,一丝隐忧略过泽农心头。与唐经理情谊越近,就越担心海南一洲的演变。好在大局可控,他明白如何周旋。

 

候机室内,夫妻拉起家常。黄雁说:“当初你铁心闯海南,真来对了。窝在内地,拿百十块工资,当啃老族,按部就班混日子,哪有这里激动人心,充满机会挑战?这回沾你的光,尝山珍海味,住高级宾馆,看壮丽景色,今天还能坐大飞机,都是我人生第一次,太值了。”

 

泽农调侃她:“你多有福气,嫁个好老公,给你开山劈路,栽好果树,你来就只摘桃子。这几天你是客,展现给你的,是我海南最好的一面。等你真正过来,生活就不是游山玩水,请客吃饭了,你得有思想准备。”

 

“我又不是蜜罐长大的,什么苦没吃过?再说你已经打好前站,工作稳定,有这么多朋友,我一点都不担心。”

 

“当然,你一个人在家带女儿,还上班,更是辛苦。春节后过来吧,苦乐同享,人在家在,相伴苦也甜。”泽农牵她手,一起登机。

 

泽农有恐高症,平常从一洲大厦顶层往下看,他心都扑通扑通跳。头次乘飞机,他心快提到嗓子眼,握紧妻子手,一刻都不分开。他担心说:“高中选飞行员,我身体条件都合格,就是心理不过关给刷下来。这趟飞行,我不知能不能顶住。”

 

黄雁揶揄他:“你就是趴拖拉机,睡火车厢板的命,得福消受不起。人家三岁小童,八十老太都不怕,你枉投胎一条汉子。眼睛闭上,就当睡摇篮,晃一晃就上了天。”其实她也没经验,只是胆子壮些,胡乱哄他罢了。

波音机滑入跑道,正了机头,准备起飞。泽农紧靠妻子肩膀,扯下机窗板,闭眼心里默默数数。忽然引擎狂吼,机身颤抖,提速疾冲,然后就觉身体被牵引,提起,缓缓向上,真有腾云驾雾的感觉。他摸摸胸口,心怦怦跳得慌,神智却清楚得很。忍不住偷偷瞟她一眼,一样忐忑兴奋。待机身平稳些,黄雁拍拍他说:“没事了,已经在天上了,想害怕也没用。打开遮阳板,我想空中看海口。”

 

飞机盘旋一会,调整航向北飞,正到海口上空,滨海新村成细鱼鳞状,辩不出“阳光之家”。泽农眼尖,指着竹竿一般的金融大厦说:“那旁边的矮楼,就是一洲大厦。再看西边那片建筑工地,是金贸区,晚报宿舍将建在那里。”想到不久能有房,他兴奋无比,高空恐惧抑制了些。

 

待飞过琼州海峡,浪似细纹,船如蚂蚁,他心又一紧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飞机跑海里,不会游泳可惨了。”

 

“一张乌鸦嘴,女儿还在家等着。你就不能想点好事,说些祈福求安的话?满嘴荒唐言,满脑胡思乱想。”她给他一巴掌,让他清醒清醒。他自觉失言,清空脑筋,闭目养神。反正人在天上,听天由命去吧。

 

一小时后,安全着地。泽农惊叹波音的迅捷安全,长吁一口气说:“还是脚踏实地感觉好。”

 

老同学蓝琼海驾车接机,直接进一家海南鸡饭店,打趣说:“老海南见新海南,乡情尽在海南鸡饭。”六年未见,蓝同学踌躇得志,白白胖胖,印堂放光,大学期间的海南黧渐渐褪去,羊城的尊优让他乐不思蜀。

 

泽农笑着说:“老海南争相逃出,新海南挤破头进去,真是当代版‘围城’。你在羊城养尊处优,我却在你乡土犬马走,还每月交你租子,你比‘南霸天’还要心狠手辣。你别想就一碗鸡饭打发叫花子,这几天打你土豪没商量!”

 

琼海说:“不是看弟媳的面子,你怎样恐吓威胁都没用。我答应你,陪弟媳好好逛两天,再送她北归,卧铺都订好了。”

 

泽农说:“真心感谢蓝哥,无处安身的时候雪中送炭,让我有‘阳光之家’,坚持生存下来,才有机会看到曙光。真是惭愧,你那小楼人来人往,已糟蹋得不成模样。”

 

琼海摆摆手,一副不屑神情说:“烂砖破瓦的,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明天你发达了,宅基地便宜给你,扒了起栋小别墅。”

 

泽农高兴说:“我加吧劲,掘第一桶金,接管你的祖业。你可要给老同学优惠啊。”琼海举起一大杯珠江生啤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干杯!”

 

送别妻子,泽农转道深圳,与方老板会合。深圳是一洲集团的大陆总部,由他姐夫坐镇。上百工人的洋参丸加工厂,碎石机医疗器械销售总部,十八层的一洲大厦写字楼,还有产品研发中心,雇员超过两百。与海南一洲相比,是大巫见小巫。年近不惑的方永利,红光满面坐在顶层宽敞办公室老板椅上,一身笔挺意大利手工西装,锃光瓦亮的真皮鞋翘上大班台,模特般秘书小姐侍奉在侧,冰镇人头马的高脚杯摇得“咚咚”响。远处的梧桐山若隐若现,脚下的深圳河静静流淌。谁曾想,这位踌躇满志的洋参丸大王,就是十八年前穿破裤烂衫的客家仔,在一个暴风骤雨的夏夜,从梧桐山丛林窜出,跟凶残的狼狗赛跑,连滚带爬泅涉深圳河,拼死拼活割破铁丝网,一头栽进香港新界的黑泥地,从此人生大不同。

 

深圳河将他前半生分两半。一半在大陆,幼年丧父,父亲因贩盐倒粮在批斗会上活活打死;母亲两改嫁,为四个儿女活命积劳成疾病逝。客家人血管里永远流着商品的血液。方永利十来岁就上山打柴卖,后倒卖粮票,大衣,走村串户治白蚁,倒卖化肥,跟父亲一样被打成投机倒把分子,被民兵撵得东躲西藏,不敢落屋,最后不得不冒死逃港。香港十八年,他最大的幸福,就是没有生活经商的恐惧。建筑工地提桶搬砖,药铺学徒帮工,挨家挨店推销药材,后五百块港币合伙开店起家,到洋参批发,开洋参丸厂,他的商业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恰逢大陆改革开放,他敏锐捕捉新商机,挥师北上,再跨深圳河,全国开花,医疗器械保健品房地产并举,一跃成港商耀眼新星,身家过亿,知名度如日中天。

 

泽农问:“方老板,你人是那个人,心是那颗心,勤勉依旧,诚信一样,为什么就只能到香港才脱颖而出,出人头地呢?”

 

方永利笑笑说:“这个问题,还用得着问我?这就是大陆为什么要改革开放的原因。说实在的,我在香港真没任何竞争优势,起点太低,本钱没人多,书读的比人少,勤勉也不如人,十几年下来做点小生意,混个温饱而已。要是大陆早一二十年开放,我哪会死命逃港,资产恐怕是今天的十倍,百倍。在大陆,跟一般人比起来,我思想总超前,满脑子发财念想。还记得我文革大串联的故事吗?别人都在背语录,除四旧,人斗人,我却一门心思冒领粮票,大衣,然后偷偷倒卖。周游大半中国回乡,口袋里添了一千多块。在两分钱一个鸡蛋的年代,已经是今天的万元富户。我的经商热望,巨石压不死,石峰里都要顽强生长。”

 

泽农概括传记主线说:“如果照实书写,你的故事是不是说明:大陆将你变牛鬼蛇神,香港让你成亿万富豪,两个社会两重天。”

 

方老板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这样说说可以,写成白纸黑字可不行,书在内地难以发行,见大领导也不敢送。毕竟我生意重点在大陆,你是党报记者,知道怎么处理,重点要宣传我爱国爱乡,带头投资大陆,支持改革开放。前半段生活可以简略带过。”

 

方老板显然是大陆通,人在香港,心许祖国,连宣传尺度都拿捏得极有分寸,不愧为商场奇才,田泽农自愧弗如。传记吸引人处,应是两段生活对比,真实自然描写。也正是在大陆的磨难,映衬他的以德报怨,深沉爱国,痴心不改。泽农捉刀代笔,自然得有自己感想思路,不然文脉不畅,情绪难饱满,文字也矫揉造作。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他也不跟方老板理论,尽量恪守真实原则,让故事本身说话。梧桐山深圳河是方老板偷渡香港的跳板,人生转折关键地,泽农要求实地寻访,方老板满口答应亲往。

 

第二天大早,方老板由美女小秘陪伴,带泽农上梧桐山。第一站到中英街,未到香港的泽农可触摸界碑,脚尖踏上港英租地,感受殖民地繁盛一角。泽农惦着给晚报写稿,正好有题目跃入脑海:《百年变迁——从沙头角到洋浦港》。对比二者租借的不同,强调洋浦开发的积极影响。方老板塞给泽农两条金牛,让他转转琳琅满目的商铺。泽农好奇试了条美国牛仔裤,可惜香肠腿肚翘屁股,怎么看都没线条。钻进金店一看,物美价廉,正好圆妻子婚戒梦。同样款式金戒,金融大厦要贵百分之四十。他选了只六克心形开口戒,一条半金牛搞掂。余下几百港币,给女儿买些奶粉,童装之类,算是半出国一趟。

 

冬日的梧桐山,树木依旧葱茏,凉风略带寒意。大鹏湾碧波连天,九龙港岛雾蒙蒙一片。深圳已然活力四射,一座座高楼拔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醒目标语,矗立在山岭上。相形之下,深圳河对面的新界隔离区,一片荒野田园景象,更显寂寥落寞。

 

方老板指着山下河对面的铁丝网说:“那就是我当年逃港的地方。解放后四次偷渡潮,几十万人逃港,上万人淹死在河中海里。他们用生命换来了十年前的经济开放。”他的堂兄方永辉,就是殉难者之一,香港梦永远定格在那片铁丝网后。

 

一九七一五月中旬的一天,方家兄弟因倒卖粮票,被关押数天,游街示众。好不容易放了出来,还得天天请示汇报,不得乱说乱动。实在混不下去了,他俩决定偷渡,投奔先期逃港的表哥。从揭西长途汽车辗转到东莞塘厦,然后背了干粮水壶爬山路,昼伏夜出,山林蔽身,跟边防打游击。除了干粮,指南针,边境地图,蛇药也不能少。方永利还特别通过动物园的亲戚弄点老虎粪,用来吓退边防军的军犬。共花了四五个夜晚,才到达梧桐山脚。然后潜伏丛林中,远望深圳河,观察边防巡逻的规律,等待冲岗的机会。

 

宝安的五月,白天太阳似火烧,酷热难当;夜晚恶蚊叮咬,毒蛇出没。更胆寒的是边防凶猛的狼狗,黑森森的枪口。一次狼狗离他们藏身的灌木林只有十来米远,眼看就要暴露,抓回去坐牢挨斗游街,或被边防枪杀,心都要蹦出胸膛。幸好虎粪味吓住狼狗,绕道避开,才躲过一劫。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天深夜,突降雷暴,倾盆大雨遮天蔽地,伸手不见五指,边防哨兵也松懈了。借着闪电光,方家兄弟撒腿狂奔,趁山洪暴发前,趟过深圳河,随四面涌来的逃港人群,扒开铁丝网,向新界方向逃去。狼狗不用怕了,枪声甩在身后,暴雨依旧倾泻,山路崎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数千名惊魂逃港者,聚拢到莲麻山间,正是山洪下泄通道。山高夜黑,他们根本弄不清危险降临,洪水瞬间将他们包围,淹没头顶。许多人躲过的边防的枪口,却毫无防备地被山洪卷走。方家兄弟发现了一棵大树,永辉先把永利推上树干,然后拼命抓紧树枝不放。树上人太多,有人担心再上人树会断,大家命都保不住,便蹬了永辉一脚,枝断人落,浊浪翻滚,他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天之后,洪水退落。侥幸逃生的方永利跟表哥一起回来,寻找永辉。在离那棵大树二里远的地方,他们找到了永辉的遗体,卡在两棵小树间,暴晒在烈日下,手指紧紧抠住嫩树,躯干被抠出深深的洞凹。他眼睛圆睁,遥望南边可望不可即的港岛,死不瞑目。

 

感念堂兄的救命之恩,方老板这次给家乡捐赠学校,命名“永辉中学” ,祭奠一代为讨自由生活而献身的乡亲。

 

梧桐山下一小步,方氏家族两重天。今日方永利的商业帝国,诸侯分封尽族亲。姐夫掌管深圳,小叔把守广州,北京有小弟,上海是表哥,二弟则把控美国威斯康星洋参种植场。连唐宏伟这样的潮州客家乡党,也捡大便宜捞到海南一洲肥差,做了南天侯。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肥水不流外人田。难怪郭守仁颇有微词,不愧为我党优秀组织工作者。

 

方家铁打的营盘里,唐经理外戚都算不上,杂牌军一个,最薄弱环节,自然容易被攻破。下山路上,方老板关切询问海南一洲境况。“听说唐宏伟经常晚上桑拿歌厅,花钱大手大脚,专车游山玩水,最近还请了漂亮小秘书。”

 

老板情报网真灵,才发生的事,就已汇报到他案头,肯定有人打小报告,背后捅刀子。泽农不置可否,只是轻描淡写说:“海南一洲刚起步,各方关系要照应,应酬总是多些。开业庆典,乔迁新址,都是给老板挣面子,光大公司形象。跟深圳公司大阵仗相比,海南还是乡巴佬。唐经理从香港到海口,天上人间,没有功劳有苦劳。老板一手带起来的人,当然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方老板沉吟片刻,说:“郭守义写了辞职信,看来是嫌销售经理待遇低。郭秘书对我们很重要,我想竭力挽留。”泽农惊诧不已,唐经理没提起过,跟郭秘书吃饭也未谈及。看来其中有诈,是以退为进的把戏。

 

泽农当然不想郭家兄弟独大,他提醒方老板:“怎么会呢,桑拿部经营,郭家兄弟有一大块蛋糕。海南需要郭秘书关照,一点不假,他有通天本领。问题是,真的把公司交给他,你方老板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了。还是你自己人放心。再说唐经理跟守义配合很好,让他做常务副经理,多发工资,保管留得了人,又没现成的肥缺等着他。”

 

方老板听出些话音,点点头,未置可否。泽农顺势夸了海南公司,给唐经理加分,也为自己推荐程首义邀功:“一洲大厦形势喜人。老板四两拨千斤,盘下大楼,中行刘小姐功不可没;唐程两经理精诚协作,多头并举,过半面积租出,银行利息有保证。老板不费一枪一弹,坐等起价升值,一切皆如人意。说实话,起初我还为老板捏把汗,生怕是烫手山芋。还是老板眼光独到,高瞻远瞩,胆识过人,不佩服不行。”

 

午后,北京香港两地记者团聚齐,满满一中巴。方老板奔驰五六零先导,后面接一排豪车,浩浩荡荡望揭西而去。记者团堪称国家级阵容: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工人日报,经济日报,中国医药报,然后是香港文汇,大公,苹果,明报等等,连南方日报,羊城晚报都不屑邀请。来者皆主任主笔主编重量级人物,大名鼎鼎。只有泽农奇葩,无名小报小卒,丑小鸭混迹凤凰堆,名片都不好意思拿出手,甚至不敢自称记者,仿佛李鬼见李逵。

 

领头的叫金删,人民日报香港办事处首席高级记者,年近五旬,广东台山人,跟方老板关系不一般。新闻界浸淫近三十年,名声如雷灌耳。十年前关于张志新的报道,题为《一份血写的报告》,轰动全国,由时任中宣部长的胡耀邦亲自审定刊出,一字未改。大学二年级的泽农,眼含热泪读完刊载《光明日报》的长文,记忆犹新,敬仰得五体投地。这是新闻从业者企望的珠穆朗玛峰。亲见崇拜对象,泽农激动万分,无语以对。

 

大概听方永利介绍过,金删对泽农刮目相看,特礼贤下士坐泽农身边,自嘲地介绍:“新华社十二年,为毛主席文革唱赞歌;拨乱反正十年,礼赞张志新蒋筑英袁庚;改革开放到香港,成了资本家的吹鼓手。你比我幸运,青年才俊,赶上好时代,机会多多,前途无量啊。”金大记者的如椽巨笔名不虚传,方老板“洋参丸大王”,“碎石机大王”等光辉称号,皆他发明创造,尊享专利,流传甚广,不胫而走。

 

泽农受宠若惊,忙不迭说:“久仰大名,幸会前辈。方老板多次提及,可惜无缘耳提面命。此行天赐良机,请多赐教。”

 

他毫不掩饰跟方老板的亲密关系说:“香港三年,跟方老板至交,积极推动他挺进大陆,多方投资,迅猛发展壮大,成业界翘楚,港澳名流。对方老板为人和公司,我是了如指掌。他的强人梦,传奇崛起故事,曲折离奇,励志向上。我早建议为他写自传,既可激励后人,又宣传企业产品形象,一举多得的好事。可惜事务缠身,一直未动笔。我应是他传记最合适的撰者。”

 

这话听着耳熟,泽农在泰华宾馆,也是这样游说方老板的。泽农心一紧,差点惊出一身冷汗。无论从哪方面讲,他与金删不在一个量级,无从较量。更何况他近水楼台,交谊甚深,打碎泽农饭碗易如反掌。泽农生怕夜长梦多,煮熟鸭子飞掉,便急中生智臣服道:“金前辈功成名就,这等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岂敢劳你大驾。后生不才,却血气方刚,精力旺盛,文思敏捷,胸有成竹。不日急就成稿,敬奉批阅增删出版,了却方老板心结,皆大欢喜。”

 

见泽农恭敬谦卑,心领神会,金删顺势利导说:“你先拟个提纲发我,先把把关,毕竟我年长,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些。”

 

泽农连连称是。只要能继续方老板传记项目,维系与一洲的关系,有舞台唱戏,借大树乘凉,担当什么角色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泽农不能不佩服金删的感召力。他差不多就是半个中宣部长,一声令喝,从北京到香港,堂堂大牌资深人士出动,山迢迢路长长,不辞劳苦赶到穷乡僻壤的破揭西城,不说发稿,就是白白走一趟,已是给天大面子。换了别人,三请三接,八抬大轿都请不动。方老板的银弹红包固然起作用,但这些北京新闻大腕,都是长城上的麻雀,见过大炮火的。方老板这级别人物,跟李嘉诚霍英东邵逸夫比起来,连小巫都算不上。金删在中国新闻界的影响力,那才叫指点江山,呼风唤雨;而泽农这小鱼细虾,在海口的小池塘还能兴风作浪,只能叫小儿科,相去十万八千里。所以泽农不敢怠慢,一路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众神尊敬有加,点烟送水,尽心服侍,乞望提携教导,赏识欢心。

 

晚间车队抵达揭西县城,欢迎队伍二里多长,排至“永辉中学”。学童们冷风里载歌载舞,鼓乐齐鸣,鞭炮爆响。县委四大班子人马齐聚,二百人盛大晚宴招待,方老板暨豪华记者团受到县里最高规格浓重接待,极尽荣光。

 

泽农不敢怠慢,当夜草拟《洋参丸大王传》提纲,共二十章,拟十五万字,呈方老板金删过目审定:

 

“一  四十而不惑

二  父亲的惨死

三  母亲两改嫁

四   我要上学堂

五   文革大串联

六   投机倒把犯

七   懵懂的初婚

八   魂断梧桐山

九   凄苦香港地

十   金牌打工仔

十一  幸逢贤内助

十二  伍佰元起家

十三  北角中药铺

十四  文咸洋参行

十五  一洲洋参丸

十六  重回故土地

十七  体外碎石机

十八  深沉的爱心

十九  人民大会堂

二十  永远慈善家 ”



 

 







 

                                                                  第十五章

 

揭西之行,确实惊吓了泽农。回到海口,仍心有余悸。方老板周围,苍蝇逐臭般围拢大群名记,借势造神,抬轿吹喇叭,竞相贴近。随着他事业拓展,声望日高,还有大批吹鼓手会蜂拥而至,争风吃醋。金删这神级人物,方老板的戈培尔,想撼动他的地位,比登天还难。好在金删事务繁冗,精力不济,不能万事包揽吃独食。肥肉尽由他吃,残汤剩羹还是有泽农舔的。好在这次见面,泽农灵光识大体,谨慎臣服,博得金删认可,默许他策划撰写传记。泽农唯一要小心的,是半路杀出个陈咬金,迅雷不及掩耳抢了快到手的饭碗,让他前功尽弃,满腔热忱付诸东流。

 

他的创作态度还是严谨的。他不愿睁眼说瞎话,胡编乱造,哗众取宠。没实地调查,无真情实感,他不愿着墨提笔。原计划探访广东香港等地,遍寻方老板生活经商足迹后,再静下心来,整理资料,深思熟虑,然后从容不迫撰写,反复推敲打磨,力争上乘佳作。现在看来,情势迫人,夜长梦多。香港不是说去就去,手续繁杂,还要等旅游团排期。人家金删先生可以雷声大,雨点小,嚷嚷写传而迟迟未动手,方家宣传部长的地位却坚如磐石。不过还是有毛头小伙初生牛犊不怕虎,挑战他的计划。泽农没有懈怠的资本,机会稍纵即逝。不如先入为主,就已有采访调查材料,急就草成初稿,送香港听反馈意见,抢占有利地形,让方老板见识自己才思勤勉高效,然后再细细修改完善。

 

接下来两星期,除报社采访写稿,去医学院拜会陆钢,其余时间,泽农闭门谢客,潜心写作,每天以近万字速度推进。当然绝不是粗制滥造,堆砌辞藻,无病呻吟;只能说是妙笔生花,文思泉涌,下笔如神。泽农在报社是赫赫有名的快手,出口成章,下笔千言,行云流水,稍加润色即可排版付印。每有重大采访写大稿件,非他莫属。如此练就记者绝活,今日算是派上用场。

 

晚上只有一洲大厦供电正常,他就呆在程首义的办公室,彻夜赶稿,有时一天才睡三四小时。炽烈的创作激情高涨,他人像打了鸡血,亢奋不已,连梦里都在琢磨细节。秦蓉妮不幸被他拖来当打字员,义务劳动不说,还要加班加点,陪他熬夜。泽农赶时信笔涂鸦,字迹像鸡爪抓的,看得她头晕眼花,她抱怨说:“田哥是哪个语文老师教的,板子打屁股少了,才这样龙飞凤舞笔走游龙。要不是看你对我好,再多工钱都不愿干。”

 

泽农恐吓她:“辛辛苦苦给你老板的老板作传,你得积极参与,图好表现,邀功请赏,岂能有怨言?我生气告你一刁状,你吃不了兜着走,方老板还要骂唐经理有眼无珠。”

 

蓉妮一伸舌头,做个怪相说:“田哥才不会那么恶毒,害我丢饭碗。你字迹是难看点,文章却越读越有味,也不觉累了。”

 

“这话我爱听。再坚持几天,就大功告成了,到时候请你吃大餐,庆祝庆祝。”泽农哄她。

 

“我在减肥,怕婚礼服穿上像水桶,大餐就免了。你光顾自己出名,不能忘了我的功劳。书的前言后记里,提一下我名字,让我跟着沾点光,流芳百世。”

 

泽农一本正经承诺:“这有什么难的,我会感谢你,还有唐经理,芳惠,首义,没有你们支持爱护,就没有这本书的诞生。你们的名字将与之同在。”

 

蓉妮抚掌高叫:“我要出名了,我要上书了!”快活得像只小鸟。

 

唐经理上楼来送宵夜,摸着蓉妮指头上这些天打字磨出的老茧,心疼说:“悠着点,别累坏了,白天还有时间。”

 

泽农故作生气说:“行了行了,别当我面秀恩爱,让我羡慕嫉妒恨,扰乱我情绪和文思。吃了宵夜回去吧,我一个人加班更清净。”

 

都说“别人的老婆,自己的文章”,泽农老婆文章兼爱,一生两大自豪。传记一气呵成,虽未经反复推敲润饰,已经是感情充沛,笔下生辉 ,行云流水,酣畅淋漓了,读来引人入胜,爱不释手,不终卷而不后快。蓉妮完成打印,真诚祝贺他说:“田哥,不说恭维客套话。我书读得少,鉴赏水平不高。我是你第一个读者,也是最忠实粉丝。太精彩了,情到动人处,我哭过好多回,这书一定大卖。”泽农也不自谦说:“你也努力,将来发达了,我也给你树碑立传。”他读过金删多数文章,说心里话,现在看来,如此鼎鼎大名的一流记者,文字水平和思想深度,也不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只是时代不同,平台不一样,再加上热点题材,不想成名都难。

 

本想挂号快邮草稿到香港,泽农不放心,生怕路上有闪失。唐经理正好回去开年会,泽农将稿件带软盘包扎严严实实,让他随身携带,回港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公司当面交方老板。唐宏伟细心人,办事牢靠。到香港后就跟蓉妮来电话,让泽农放心,说方老板收到,还夸赞他高效神速。泽农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余下的是静候佳音。

 

寻思起来,没去香港采访是一大硬伤。总部情况,听了转述,只是个大概。香港人文地理生活,更没见闻,谈不上真情实感。海口这文化沙漠,破图书馆找不到几本相关介绍的书。北角湾仔中环在哪个方向都弄不清,写起来纯属闭门造车。书稿前十章,写得故事性强,感情充沛,这可能是催蓉妮落泪的部分。香港以后的生活,写起来就不那么得心应手,自然流畅,毕竟离泽农生活经验太远。他天天盼望方老板来电,召他迅即赴港采访,增补修改定稿,弥补缺憾。

 

等待是种煎熬。这种感觉,他过去追黄雁体味过,不堪回首。甜蜜期盼有,更多的是焦躁,痛苦,惴惴不安。幸亏这几天忙老婆调动,算是排遣,分散些注意,尽量少想传记的事。郭秘书信守诺言,跟陆钢打了两次电话跟踪,黄雁的商调函已经寄出,了却又一件大事。她人没到,岗位都安排好,到附属医院高干病房,清闲又体面,专门与社会高端人士打交道。

 

一晃元月将过,蛇年春节已近,岛上人心浮动,旅人归心似箭。泽农按捺不住,催着唐经理找老板联系。终于老板回话,书已出版,不日随货船运抵。

 

泽农心里一阵狂喜,抚掌大笑,给了唐经理一个熊抱,把他连根拔起,来个七百二十度大回旋。蓉妮听到里屋动静,忙过来凑热闹,手舞足蹈,趁机给唐经理一个甜吻,比他向她求婚还兴高采烈。泽农不无遗憾对她说:“没机会写前言后语了,感谢你在心里。你出不了名不能怪我,以后有再版修订机会,一定把你名字补上,放在最显眼地方。”

蓉妮安慰他说:“田哥出名就够了,我癞头跟着月亮走,沾尽光。以后出门见人,可以自豪地夸耀,我是田大作家小妹。”

 

兴奋过后,泽农有些许遗憾和惆怅。香港去不成是小事,草草出书对读者不负责,影响方老板形象事大。相信万忙之中,方老板也没精力细读。初中没读完的他,经商是天才,文学修养就不敢恭维,提不出什么中肯意见,甚至怀疑他是否浏览过稿件。唯一希望是,金删在香港,中大英文系老高才生,高级记者,可以把把关。其实最有发言权的,只能是他自己。可惜放飞的风筝收不回,鞭长莫及。想到此,一股悲哀涌上心头。就像过去大户人家的偏房,十月怀胎,阵痛分娩,生个白白胖胖儿子,却被大房收走,母子生别离,不得相见相认。

 

隔天货船到岸,两大箱沉甸甸的印刷品抬到唐宏伟办公室,众人翘首等待已久。蓉妮小心翼翼剪断纸箱捆带,撕开封胶,一堆十八开本精装铜板纸书跃入眼帘。一眼就知,香港跟内地印刷品的差距,起码差二十年。大家争先恐后抢书在手,先睹为快。泽农猴急看封面,寻找自己名字。粗壮烫金大字为《洋参丸大王自传》,作者署名为方永利。方老板的巨幅头像,几乎涵盖整个封面,色彩鲜艳,图像逼真,栩栩如生。他心一沉,真有亲生儿子被拐卖的刺痛。他迅即翻检内文,标题原封不动,文字连标点符号都未改过,只是附上一批方老板各时期照片,与领导合影,庆典赞助纪念和公司产品介绍图片。另有两篇金删采访老板的专访,道出“洋参丸大王”名号的由来。著者没捞到,编撰者该有个名分吧。泽农一直搜寻到封内底,才见出版社出版人和编辑名字,金删大名跃然在列,可就是不见田泽农半个字。

 

蓉妮眼尖嘴快,惊讶道:“田哥名字呢?书稿是我打字,字字句句都是田哥心血,怎么作家就神隐了?这是哪门子事?”她瞥见泽农铁青着脸,冷峻无语,自知失言,忙以掌掩唇,不再发声。屋子静悄悄,只有铜版纸被翻动发出沙沙声。

 

还是程首义打破沉闷说:“书印出来,总是喜事。谁心里不明白,方老板一介贾夫,捣鼓买卖在行,著书立说就贻笑大方了。名曰自传,必有高人编纂,人们刨根究底,自然田兄要浮出水面,就不必拘泥虚名了。”

 

蓉妮也忙附和,安慰泽农:“这书烧成灰,我也能分辨出田哥的文笔。是你的跑不了,谁也抢不走。在我们心里,你才是真正的大作家。”

 

芳惠更实在,宽慰他说:“名利二字,取一则安。方老板没给你名分,必会有所报偿,就不去计较虚名了。正因为有你作传,跟老板联系更密切,感情拉近,增添更多机会,我们都是你的收益者,包括蓉妮,你是无冕之王,幕后英雄。”

 

唐经理带头鼓掌,大家齐声喝彩,竭力想让泽农高兴点。他苦笑一下,自嘲说:“还是文联叶主席说得好,只要蛋好吃,谁在乎母鸡呢。我这名气值几个钱?在海口几乎天天见报,出门也没人跟屁股追星,倒是盐灶菜市场小有名气,给我一毛两毛折扣。跟着方老板,唐经理,我也知足了。飞机豪车坐了,山珍海味尝了,宏大场面见了,哪天再托老板福,香港资本主义社会一游,就更无遗憾了。今天值得高兴纪念,中午我请客,吃自助餐,大家放开肚皮干。”是否拿得到稿费,泽农心里没底,不过期望甚高。一分钱没到手,就要显摆。大家也不客气,众星拱月拥了作家大款,望金融大厦而去。

 

众人面前说不在乎,心里却放不下。泽农后悔不该用第一人称写作,当时只想以亲述亲历口吻,更亲切感人。一字未改变成自传,署方老板名就名正言顺了。要是以第三人称写传,口气大变,行文风格不一样,想改成自传得伤筋动骨,花大精力,估计金删不会费这个力气。泽农还是文气,没长心眼,多留一手。

 

忍不住还是给方老板电话,既不敢提署名的事,又不好意思谈稿费,只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说书出得太匆忙,急就草稿,没来得及润色,采访也不充分。絮絮叨叨半天,方老板听得云里雾里,有点不耐烦说:“书已出了,不能收回销毁,修改的事以后再说。我也没细看,收到你稿子当天,就转交金删了,他一手操作。至于你的酬劳,我通知唐宏伟办。”

 

泽农这才恍然大悟,明白就里。方老板才不在乎署名,真说他写书,鬼都不信,图此虚名反受其累,让人耻笑。金删以此障眼法,顺势一脚踢开田泽农,再以策划编辑身份入主,操控出版流程,从中渔利。这位泽农大学就敬仰的偶像,竟如此厚颜无耻,剽窃成果,没改一字,塞进自己两篇私货,就成了实际编纂,捞了一大笔。每本书定价一百港币,初版一万册,总价百万。出版商打五折,方老板也得出五十万包销书,除去书号印刷成本,金删少说也得揩三十万油,难怪他那么急匆匆出书,根本不在乎质量。

 

跟金删打电话,泽农就有点不客气,不在乎得罪他。他质问:“本是初稿,需大改动,才可能付排。你却不跟作者商量,又只字不改,草草出版,这文责谁负?”

 

没料到一小记者如此不恭,出言不逊,金删没有心理准备。人生戏场三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对付这愣头青小菜一碟。他轻言细语,给泽农戴高帽说:“你初初出道,出手不凡,文字老辣,不改一字,也是好文,我这老编辑就省心了。”

 

泽农见他避重就轻,单刀直入说:“你明知从策划,采访到成书,都是我独立工作,老板只是粗略讲述。结果出书,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你让老板署名,他并不知情,你自己又不好意思,羞答答做了策划编辑,不过徒有其名。难道给我一个名分,我会抢你钱?”

 

金删自知理亏,只有东扯西拉:“取名自传,当然该暑自传者名,理所当然。我不否认你是原作者,但对外得有个正当说法。既然暑了他的大名,也就委屈你,只能做幕后。”

 

泽农说:“怎么个幕后?无名无利,无影无踪,你也欺人太甚。”

 

金删不想跟他纠缠,干脆一推了之,谅他也翻不起大浪:“你如果有意见,直接找方老板理论。如果不服,到香港来打官司好了,起诉方老板,拿回你的版权。”

 

泽农噎得无语,不知说什么好。这嘴仗打下去也没结果,去香港打官司是天方夜谭。他一气之下压了电话,大骂他老不要脸,光天化日下抢劫,也不解恨。唯一最后期盼,是等唐经理通知,领点稿费回家过年。

 

即使没名无姓,蓉妮还是要他签名送书,以做纪念。他又签名送彭总,郭秘书,陆钢等各一本,于是消息不胫而走,海口新闻界尽人皆知。晚报副刊主任热情要求连载,不过得让海南一洲给点栏目赞助。泽农没好气说:“太糟践我的文字了,不开稿费还要倒找钱,一边歇着吧,宁可不连载。” 晚报流言甚广,说泽农大发了,给香港老板写书,一字一港币,十几万进了腰包。泽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不去辩解辟谣。只要没人上门借钱打劫,他也认了。

 

方老板的手令终于到达,唐经理找泽农签收。一张巴掌大的白底便笺,来自白天鹅宾馆客房,大概是老板旅途中匆匆草拟,只有一行字:“请支付田泽农记者壹万元人民币。”落款方永利,日期是三天前。没说明缘由,不解释用途,繁体大写,币种明确。为避免误读和歧义,没用阿拉伯数字,专用汉语大写。泽农不知道这是稿费还是版权出让费。他求事心切,急于献身,根本不可能事先议价,连风尘女子都不如。他坚信方老板的慷慨大方,不会亏待自己。第一次泰华采访,记忆犹新,两千元工农兵大钞,历历在目,硬生生新币的手感还在。那时一字未写,晚报还没影子。如今洋洋洒洒十几万字,大开本硬皮书广为流传,连局外人都猜度十万八万的少不了。泽农大失所望,不相信自己眼睛。如果是阿拉伯数字,还有疑惑是否少个零,老板有笔误。可明明白白的万元大写汉数字,没错误的可能性。

 

唐经理见泽农无语,面无表情,知道他不开心,也不知如何开导,只是轻轻拉开抽屉,捧出一叠带封条的老人头大钞说:“出纳刚从银行提回,要不再点一点?”

 

“不用了,多一张少一张无所谓。”泽农嘴里满不在乎,心里满不是滋味。一万元也是大笔钱,人人都梦想当“万元户”,真的梦想成真,泽农却高兴不起来,没有半点当初泰华两千元的狂喜。这大概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的缘故。按海口的标准,稿费不过千字二十五元,自费出书还要倒贴钱,泽农也干过这傻事,花光老婆两千多。十几万字稿酬万元,已是严重超标了,得感激涕零才是。老板不了解行情,大概咨询过金删。他这老狐狸,内地港澳通吃,新闻出版行情了如指掌。一个初出茅庐小报记者,土不拉几乡巴佬,一万元大砖头能打发得冒跑,已经是癞蛤蟆吃天鹅肉,再有多的想法就是痴心妄想。

 

出得门来,就见邮局。泽农心烦,不想去银行存了又取,摸着这钱就伤心。干脆电汇了之,春节上路一身清爽,不见不烦,让黄雁早办年货,从此不提稿费版税这事。

 

龙年最后一星期,“阳光之家”人都快走空了,剩下首义,蓉妮,泽农等几人殿后。芳惠已通过湛江中行朋友订了卧铺,江城三友结伴返乡。蓉妮带唐宏伟驾车去成都,上门拜见岳丈,正月大婚。他们三人应邀参加,代表婆家,又像娘家人,两头皆亲。

 

黄雁来电,告诉泽农放心,汇款收到,商调函也寄达,调动手续抢在春节前办妥。她特嘱咐顺带些一洲洋参丸,央视在打广告,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小县城见不到货,好多人托她买。泽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正好行李不多,坐卧铺空荡,首义芳惠空手闲着也白闲,不如搞点长途贩运,挣点关税差价,聊补稿费的亏欠。方老板小气,他就自找门路,自力更生,自我创收。比不上金删先生捞钱的深圳速度,也可小富即安,知足常乐。

 

泽农算了个粗帐:一箱二百盒,厂价每盒五元,岛内销售十元,因是来料加工,大陆加收关税,零售高达十三块。跟唐经理再要点优惠,成本价三块多结算。没有运输成本,七百块一箱到家。两千块一箱批发出去,下家还有差价赚。这比倒一台日立东芝彩电利润还高。七八箱赚下来,又写一回《洋参丸大王自传》,还可写本《倒洋参丸传奇》。

 

兜里装着首义发放的三千多块红利,正好给唐经理作订金,回来再补齐余款。本来首义要多分点,芳惠反对说:“饱时要防饿时饥,明春形势不明朗,钱分光了,到时候闹急又慌了手脚。”她贷款回扣腰包鼓鼓,不屑这点分红。泽农也小有斩获,首义乐得账上多有余款。

 

蹩进唐经理办公室,小偷一般,叫蓉妮紧关了门,生怕郭守义过来凑热闹。他不想走露风声,让方老板知道,毕竟是揩油的事,讲出去丢人。泽农总怀疑郭家兄弟在背后捅刀子,打唐经理小报告。现在他升任海南公司副手,离山顶仅一步之遥,得陇望蜀之心路人皆知。

 

泽农压低声音说:“家里亲朋好友都求我带洋参丸,也是免费宣传公司产品,说不定还可赚点路费。成都参加你婚礼,不能光要你花钱,自己该承担些,所以有这么个想法。不是白要,我花钱买。在你权力范围内,能优惠多少就多少。”他摸出三千元,排在桌面,以示诚意说:“先付订金,回来再结算。”

 

唐经理笑笑说:“婚礼差旅费我私人出,你就当贵宾好了。你想带多少箱?成本价给你,我能批十件,不能超过。只是出岛海关会不会有麻烦。”

 

“也不需多,七八件够了。车上五个人过海,分散每人才一件,就说过节礼品自用,谈不上走私。我再找海关边防朋友打听证实。”泽弄有充分把握说。

 

唐经理将钱退给他说:“你不是外人,为老板立这么大功,还有什么信不过的。春节要花钱,先拿着用,回头再说。写个借条,我签字。”泽农大胆开了口,仍觉不好意思,只要了六箱,不想太让唐经理为难。

 

一大早,唐经理亲驾丰田大霸王,载了一行五人,浩浩荡荡渡琼州海峡,越雷州半岛,望湛江火车站而来,一路顺风顺水,平平安安,欢歌笑语。唐经理年幼失恃失怙,偷渡香港更无至亲,这个春节终于有了好归宿。泽农对蓉妮说:“你父母值了,养个爱女,赚个赘婿,从香港送货上门,自带干粮车马,可要善待哦,不能一言不合就撵人出门,我们来了可不答应,找你算账。”

 

蓉妮抿嘴咯咯笑,不答话,沉浸在甜蜜里。首义补上话:“听说成都婚礼繁文缛节,折腾新郎够呛。本来海口一个简单婚礼,不用迢迢几千里,花大把钱。你偏要逼他去成都,到时候被人当猴耍,当肥羊大款宰,那可惨了。”

 

芳惠出打抱不平说:“婚礼是女人天大的事,连父母都不见,就想抢走人家姑娘,没门。就该去成都,拜敬父母,呼朋唤友,轰轰烈烈大办一场,再多钱花得也值。”

 

蓉妮回头感激地说:“还是女人懂女人。芳惠姐,你答应我,一定不缺席我婚礼。”芳惠说:“回家跟父母住几天,正月初六,我第一个赶到。”

 

湛江火车站,众人依依惜别,相约成都。首义芳惠帮泽农肩扛手提洋参丸,像群跑单帮的,融入了滚滚北归的春潮。

 

湛江车站更小更挤,站前小广场都是人。一看排队长龙,首义条件反射,撒腿紧跑,尽量想抢在人前面。芳惠嘲笑道:“天生劳碌苦命,不挤不抢就身上痒。你已脱了苦海,铺位早订好,谁也抢不走,急什么。”首义恍然大悟,便立定了,眼睛梭巡着,冷眼欣赏人山人海。芳惠推他一把说:“呆着看什么,又想逮个漂亮妞?没有再比我更好骗的了。”三人说说笑笑,笑看众人推推搡搡挤成了团。待大部队冲杀过,他们才不紧不慢进卧铺厢,松松散散坐下,悠闲地磕瓜子吃芒果泡热茶。

 

有钱就是任性。仅多花一百多块,就是两个世界。车还是那趟车,人还是那些人。半年光景,地狱天堂之隔。当然仅有钱不够,关系地位也重要。不是人人能买到卧票,特别在这春运紧张时。隔壁的软卧厢,也不是随便能进的,但如果真花大价钱也睡得上。泽农珍视这一切来之不易,警觉地巡查一遍行李架上一排洋参丸纸箱,确信安全稳妥,才放心爬到上铺舒舒服服躺着看《海南纪实》杂志。

 

广播里费翔在唱《故乡的云》,略有些伤感失落,尽是失意者的咏叹,不大合他们春风得意,衣锦还乡的心境,但思乡情切归乡意浓的情绪大抵相当: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 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 归来哟,别再四处飘泊

踏著沉重的脚步,归乡路是那么的漫长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吹来故乡泥土的芬芳

归来吧 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 归来哟,我已厌倦飘泊

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泽农寻思,他回家唱卡拉ok,《故乡的云》得改几个词。“别再四处漂泊”应为“节后天涯漂泊”,“我已厌倦漂泊”改成“我命归宿漂泊”。最关键的一句应是“我曾经空空行囊,归来时豪情万丈”。他口袋有人民币,还有零碎港币,六大箱洋参丸在手,心境明亮得像南方二月阳光普照的天空,何来酸楚的泪?海南不相信眼泪,只有丛林法则,适者生存,强者通吃。

 

首义拉泽农去餐车喝酒:“咱阳光三友好久没开董事会,到餐车小聚,点几个炒菜,来几瓶珠江啤,喝得晕乎乎睡觉,醒来就到家了。”泽农担心洋参丸,寸步不敢离开。首义说:“跟同铺的讲一声,帮看着点。睡卧铺的都不是普通人,谁老惦记你那点破玩意,自己草木皆兵了。”

 

餐厢十来个箱座,还有空位。因只对卧铺客开放,硬座那边门紧锁着,不用排队候餐。程董事长请客,他俨然超级大款,豪气四射说:“随便点,捡最贵的,阳光三友董事会得风光一把。”他明知火车上既无山珍,更无海鲜,鸡鸭鱼肉都不全,高价菜打破天不过二十块,故意摆阔气,装豪爽,博芳惠一笑。芳惠不领情,揶揄他:“你把餐车厨房都买了,也不过千儿八百,抵不上方老板喝瓶人头马。真是满桶不荡半桶荡,插根大葱就装象。”泽农怜惜他分分厘厘来之不易,定下三菜一汤革命化标准:红烧鲤鱼,鱼香肉丝,蒜蓉空心菜,酸辣汤,珠江啤酒三瓶。三人举杯相庆,恭贺新春,悠然自得消磨冗长的旅程。

 

泽农感慨:“人生就是系列机缘巧遇。没有半年前夏夜拥挤的绿皮车,就没有阳光三友的缘分。没有芳惠的引荐撮合,就没有方老板和一洲大厦的机遇。当然更没有唐经理和蓉妮的金玉良缘。这神奇的机缘还在持续,充满期待和希望。”

 

首义哈哈一笑,借题发挥说:“别的机缘我不在乎,只庆幸当初没钱买卧铺,冲进车厢抢了座,才有了以后的故事。那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芳惠差点要拿啤酒给他洗脸,娇嗔地说:“趁人之危,强人所难,非君子也,瞧你美的。”

 

三人正得意逗乐,忽听车厢另一头一片吵嚷声。硬座车厢那头,隔着锁死的门玻璃后,一群汉子气汹汹地拍门,吼叫,狠不得要砸碎玻璃。乘警正在餐车休憩,忙过去平息事端。他见闹事者人多势众,情绪激昂,也不敢造次动粗,只是开了条门缝劝说:“玻璃打破了,国家公共财物,那是要赔偿受处罚的。”

 

有人喊:“都是乘客,凭什么不让进来吃饭?车厢挤得像活棺材,不送水卖餐,猪狗都不如。”

 

乘警解释:“乘务员票都没法查,针都插不进,何况送餐车。大家都急着回去过年,忍一宿就好了,条件有限,餐车只能供应卧厢旅客。”

 

挤在最前面的四五个东北大汉豹子胆,不由分说推开乘警往餐车冲,嘴里骂:“老子也买得起卧铺票,可他妈的都走后门,提前十几天排队,还是只有硬座。这是什么世道,硬把人分三六九等,一边喝酒吃肉,一边饥渴挤昏,不把人当人,老子不守这中国人歧视中国人的破规矩了。”

 

乘警扛住门,又钻进几个身高体壮的。眼看厢门要冲破,人浪会像长江决堤,洪流淹没整个餐车,然后冲向卧车厢,将泽农他们舒适宜人的空间塞满,重回半年前的恐怖。芳惠吓得惊叫,首义一个箭步冲上去,勇帮乘警死死顶住铁门,顾不得玻璃受重压,一寸一寸地关上门。倒不是说首义有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力量,只是后面的人驯服胆小些,循规蹈矩些,不敢闹事,才让乘警控制住了局面。

 

这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冲进来的大汉们骂骂咧咧,大声大气地要酒要菜,旁若无人地猜拳行令,闹得本来清清净净的餐车厢成了醉汉的酒吧间,乌烟瘴气。乘警只好躲到一边,像没看见似的低头看报纸。泽农他们匆匆扒了几口,酒也没喝完,便怏怏回了铺位,蒙头睡觉,只求那边的人不要耍酒疯闹事,冲进卧铺厢来,惊扰他们的好梦。

 

车停武昌终点,白雪皑皑,气温零下十度。踏上站台,刺骨寒风透心凉,泽农上牙磕下牙,触电一般打寒战。去海南没带冬衣,几层单衣裹得像千层饼,外罩一件秋衣,只好先乱蹦乱跳内部放电发热。首义车上捡了一截粗木棍,洋参丸箱捆了挑起来,像个小货郎,摇摇摆摆挤出站口。

 

幸亏杨建国想得周到,让司机带来三件绿军大衣,三人出站口裹得严实,钻进北京吉普,人才缓过劲。建国赶上第三梯队尾声,坐火箭到处级,东湖区任副书记挂职锻炼。年终事繁,不能亲自接站。他让司机捎话,春节后可能海口考察,有机会好好叙旧。

 

他俩只有简单行李,便去长途汽车站搭车。泽农东西一大堆,司机特花两个多小时,送他回县城,享受首长级待遇。去时苦夏,归来严冬,故乡景物依旧,心境却迥异。惯看海南繁花异草,蓝天白云;深广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故土的深冬更显凋敝苍凉。天黑得很早,黑魆魆的矮房屋,鬼火般的灯光,败草枯木,冻土寒冰,竟看不到一丝生气。



































 

                                                              第十六章

 

腊月三十晌午,县城北正街,平日熙熙攘攘的商街已人稀车罕,冷冷清清。冷风裹携肉香,酒气飘散,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年味。爆竹声渐起,早开的年饭昭示着团圆的急不可耐,欢聚的情切意真。北正街九十二号,黄雁家门口,一对老夫妻,穿着冗赘的棉衣裤,推辆破旧的“永久”车,车龙头挂着两只咯咯乱叫的母鸡,徘徊不敢进门。

 

正好黄老岳父下楼倒垃圾,瞥见两老眼熟,认出是泽农父母,忙热情招呼:“亲家,到了家门口,还不快进来,一起吃年饭。”

 

泽农母亲抢先说:“你们家人口多,不凑热闹了。家里年饭已准备好。特地来送两只活鸡,山上放养的,肉紧紧的,炖着香香的。”

 

岳父看透两老心思,送鸡是假,寻人是真,忙安慰:“大冷天的,跑几十里地,太劳神了。我们安排好了,马上开饭,天黑前他们赶回,你们家就团圆了。”

 

泽农听到楼下动静,抱着女儿下楼,埋怨父母说:“都说好了,会赶回来吃年饭的,你们还不放心。”

 

母亲说:“你回来好几天,就打了一次照面,扔几百块钱就跑。我想的是人,不是钱。昨夜一宿没合眼,老担心你们忘了日子。乡下条件不好,没电灯电视,可一年到头,总得回家吃餐饭,说几句话啊,住一宿也好。我这是娶了媳妇赔了儿,连孙女都认不得。”说罢,眼圈都红了,抢上一步,抱了孙女就亲。女儿认生,哇哇大哭,不肯让奶奶抱,吓得母亲只好松手。

 

黄雁赶出来保证说:“二老放心,我们东西都收拾好了,今晚住乡下就不回城了。”二老转忧为喜,将母鸡塞给黄雁,心满意足上了单车,顶着凛冽寒风赶回田家坳备饭铺床,迎接祖孙三代难得的欢聚。

 

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泽农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父亲脑血管不好,母亲哮喘多年,花甲之年,还要守几亩薄田挣口粮。姐姐出嫁,自己远走天涯,刚闯出点生路,别妻离女,身无栖处,遑论让父母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本以为挣几个钱,让他们开心,不再为生计愁忙,却依旧抚慰不了孤寂落寞。

 

黄雁家光景大不一样,团圆饭声势浩大,十几号人喧嚣闹腾,震得楼板都摇晃起来,拥挤热闹不亚于“阳光之家”。五个女儿,五朵金花,磁铁般吸引来五个女婿,害得五家无辜的父母翘首期盼,望眼欲穿,满含妒忌。黄家人口兴旺,不是人丁兴旺,所以这兴旺有些虚假,跟大跃进亩产万斤粮差不多,全是搬来凑数的。待宴终人散,各奔各家,小楼终将归于寂静。但眼前的乐融融,喜洋洋景象确实羡煞人。这得归功毛主席时代,那时唯一的自由,大概就是繁殖的随心所欲。黄家做梦都想儿子,执着而顽强,希望总在下一个。从反右大跃进开始,一直到党的九大,十几年苦苦追寻,直至梦幻成空。家里工资不见涨,吃饭的嘴却多了五张,开销捉襟见肘。大女儿出生还有钱请奶妈,到老五出生,就只能喂米糊羹,八岁的黄雁充任保姆了。都怪黄家的无限膨胀,才直接导致后来一胎化政策的出台。

 

黄家小炮楼两层,加起来不过六十平米。因宅基狭小,只能跟邻居墙贴墙,瓦挨瓦,只留雨水淌流的缝隙。为省钱省空间,厕所都没留置,只好陪笑脸到隔壁供销学校蹭厕所。厨房才三四平米,进两个人就转不开身。一楼两间小房,长期病卧的外婆占据里间。二楼的大通间既是饭厅,客厅,又是睡房。两张宽床,一张饭桌,几把椅子一摆,剩下的空间只能侧身行走,床作沙发了。所以黄家亲情的紧密和浓烈也有这狭窄空间的功劳。即使如此狭窄的空间,老岳父还有新想法,等黄雁年后搬走,就将楼下临街的房间打通成铺面出租,收两三百块租金补贴家用。

 

岳母娘正乱忙着煎炒蒸炖,小厨房春意盎然,香气扑鼻。女婿们在麻将大战,众人处心积虑想围宰海南来的富豪。女儿们则帮厨清扫,谈笑闲聊。老丈人戴着老花镜,抱着小外孙女读《洋参丸大王自传》。六箱洋参丸安静躺在墙角,叠起的高塔,直逼报纸糊遮的天花板,将狭窄的空间挤压得更为局促。

 

年饭热气腾腾摆上来,油漆驳落的黄方桌挤塞得再多一双筷子都摆不下。满眼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都是拴住泽农胃口的至爱,这也是他赖在城里不回乡下的主因。才回几天,就已经被岳母的油汤腻水灌肥了两三斤,像养年猪一样膘肥猛进。这地道的鄂北家常味,让人垂涎欲滴:红烧蒸蹄膀,莲藕排骨汤,粉蒸五花肉,胡萝卜炖羊肉,松花全鲤鱼,香干芹菜肉丝,腊肉炒红菜苔,蘑菇炖土鸡等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直勾得味蕾骚动,胃口全开。岳父打开农家陈酿的高粱酒,浓郁的酒气融入食香的海洋。

 

不等开席,泽农叉起竹筷,就要直奔肥蹄膀。黄雁按住他手臂嗔怪:“还是个乡巴佬,一点规矩都不讲,我妈还没上席呢。”岳母刚脫了围裙,姗姗进来,手里端着只空碗,泽农这才回过神,放下筷子抢过碗说:“您老一年到头端水送饭,极尽孝心。今天这年饭,您就安安心心吃一回,我代劳给外婆送餐。”岳母乐得让他抢功图表现,笑笑说:“你送饭,外婆更高兴,年饭也吃得多些。”泽农挑拣了些好肉好菜,满堆堆一碗小心端了,一步一探找准台阶下楼。

 

五个女婿中,泽农跟外婆最有渊源。虽说排行第二,他却是最早踏入黄家女儿国的。十四岁高中

教室里看了黄雁一眼,便有了癞蛤蟆仰望天鹅的非分之想。可田家坳的泥腿子与城里商品粮的花姑娘之间的距离,远胜银河九重天,他只有仰望星空的悲愤哀怨。好在邓小平重开高考,他草鞋换皮鞋昂首进城,才稍稍拉近些距离。可在黄雁众多的追慕着中,他依旧丑小鸭一只,难以得到骄傲公主的青睐。不过笨人自有笨办法,趁黄雁家还不讨厌他,便经常徘徊窥视于门外,俟机寻求积极表现机缘。挑几桶水,做一堆煤饼,送两袋新米,抓几只活鸡,极尽谄媚殷勤之能事,渴望俘获芳心。他最大的机会还是外婆给的。外婆之于黄家,恩重于山。岳父母是文革老“运动员”,斗人挨斗住干校下放农村,无暇顾家,女儿们全靠外婆含辛茹苦看护教养。连这小炮楼的宅基地,也是外婆年轻时顶着日本人炮火贩盐置下的。由于操劳过度,营养不良,外婆晚年严重贫血,头昏眼花,卧床不起。一天泽农路过,撞见外婆昏倒在走廊,头碰开大口子,地上流一滩血,无人救治。他急忙包扎伤口,背着外婆急奔县医院,救了外婆一命,成了黄家活雷锋。外婆的创痛,成就了泽农,从此黑马杀出,顺风顺水,坐定了黄家资深二女婿的宝座。当然这偶然有其必然,心诚则灵,金石为开,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次成功经验对他的自卑人格是一次极大提升,不然就难有后来的勇考研究生,闯荡大特区。

 

外婆的小房间无窗,阴冷潮湿,漆黑一片。听到推门声,外婆才动了一下,无力地问了声谁,眼睛昏花模糊。泽农拧开灯,凑近她应答说:“记得泽农?我前两天还给您送了蛋糕,好吃就再买。今天吃年饭,您多吃一点。”外婆伸出皱皱糙糙的手,摸摸他额头,脸庞,确信是泽农,说:“还是那么瘦,骨头都扎手,要多吃点壮实些。”泽农扶她起身,竖起枕头让她半靠着,一块纸板托着饭碗隔住被子,帮她握了筷子说:“天天大鱼大肉,我都长好几斤了。妈妈菜烧得又好,添了一碗又一碗,肚子都找不到空。”外婆嘴一撇,不屑一顾说:“她能弄出个什么花样?粗家乱伙的,算是填个肚皮快活。我年轻时,天天人参燕窝,鱼翅剩的都给佣人吃。”外婆眼眶高得很,瞧不起岳母,说“不是大家牲口”。这也怪不了她那辈人,日日阶级斗争,吃大食堂,就是有钱,也买不到鱼翅燕窝,顶多每月发工资凭肉票买两斤五花肉全家打牙祭。而泽农家就更惨,孔子哀叹三月不知肉味,田家过年生产队才分一块肉。

 

泽农打趣外婆说:“您吃那么多滋养补品,照说身体该棒棒的,不该气虚贫血,卧床不起啊。”外婆眼帘低垂,看不见锐利目光,却还是瞪了泽农一眼,嘴撇得更歪:“哼,不是那点老底子,我今天就不是睡在这儿了。三十多年,什么日子。到最后,一勺猪油都舍不得多吃,留着给老四。老五天天喝米羹,头发黄得像麦草,我牙缝里省着给他们。”

 

泽农拍拍外婆肩头,安慰说:“您总算熬到头了,我带洋参丸回来,堆着您天天吃,补气活血。来年春天您能起床了,就坐飞机去海南看大海,吃海鲜。”一句话逗得外婆咧开嘴笑了,愉快享用起孤独的年饭。

 

跟外婆多说了几句,楼上的人们经不起满眼美食的诱惑,早食指大动,觥筹交错了。泽农瞥见最爱的蹄膀只剩汤汁,横了一眼黄雁抱怨道:“刚才不许我动筷子,礼让三先。现在倒好,骨头渣都捞不着。”黄雁把她面前半碗肉推过来说:“我妈早给你留好了,别人尝一筷子,你大半碗。”泽农抱过碗来,用筷子翻查一番,仍不满意说:“都精瘦精瘦的,肥皮胶质跑哪去了?” 黄雁医生说:“天天吃得油光水滑的,你不怕堵血管?”泽农嘟哝道:“想吃什么,身体就缺什么,怎么会堵呢。毛主席不是天天吃红烧肉,也活了八十三。我才吃几天的肉?”岳母劝和道:“年轻力壮的,消化功能强,吃点肥肉没事。”说着,就叉了两块粉蒸五花肉给他。黄雁刚想拦,肉已经到了他嘴里,咕哝一声就下了肚。

 

女婿们轮番敬酒,岳父来者不拒,酒酣耳热,话匣子关不住门,要发表新春贺辞。儿女们抬他轿子,热烈鼓掌,给他讲演机会。岳父年轻时是个人物,跟工农干部比起来,他读过几本书,写一手好文章,跳上板凳滔滔不绝讲演,农民听众肃然起敬,鸦雀无声。他的才华在文化大革命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张大字报,两场讲演,就砸烂了旧县委,夺了走资派权,自任革委会主任,风光一时。可他的革命行动半年就被革命了,文革正如火如荼,他却灰溜溜下五七干校反省,与妻女分离。更让他憋屈的是,文革结束,他又成“三种人”,政治上被判死刑,永不受任用。用他的话说,连地富反坏右都摘了帽,他却永世不得翻身。四十来岁壮年,就变相失业,做了寓公,满肚子怨气,天天骂领导。用流行的话说,叫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岳母给他定调子说:“今天大团圆,讲话可以,不准骂娘,我的耳朵都听起了茧。托改革开放的福,孩子们都有所成,你有酒有肉有烟抽,就不用再抱怨,多说几句吉祥如意鼓劲的话。”

 

岳父望着她苦笑,应诺道:“听你的,大过年的,不发牢骚。阖家欢聚,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我很满足。我们这代人总是荒废了的,能有个健康富足的晚年,就知足了。孩子们有出息,有机会,应该珍惜。就说泽农吧,当初去海南,我是有保留的。现在看来,走出去是对的,马上就写了书,当了记者,结识了富商。我年轻做梦都想出书,可惜没赶上时机。没你的署名不要计较,就当是做义工,锻炼自己。至少你的文字出版了,白纸黑字,谁也抢不走,还会带来更多机会。要说今年我们家的大事,这就是最高兴的一件。别的女婿,要向老二家看齐,力争走出小世界,争取大机会。特别是老四老五,更年轻,更应有闯劲。期望明年春节团聚,喜讯多多,捷报频传,我们做父母的,脸上更有光彩。”

 

得了岳父夸赞,外加几杯高粱酒发酵,泽农浑身燥热,有些飘飘然。借着酒劲,他胆大妄为评点起岳父的人生来:“幸亏您当了‘三种人’,打入冷宫。中国政治舞台少了个斗士,黄家小屋多了个慈父。您教女有方,培养五个大学生,成才率百分之百,这绝非偶然。我们能有幸觅得才貌双全的终身伴侣,最要感谢您二老的精心教养。单凭这点,您已经是人生最大赢家,怎么能说荒废一生?您事业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无人能扭转乾坤。即使在如此悲催的大背景下,您的人生不乏闪光亮点。在黄家历史重大转折关头,您总是做出英明决策,化险为夷,把准航向。就说四九年吧,您早有先见之明,以学徒身份,混入共产党,赶上潮流。以黄家良田万担,金银满库的殷实家财,土改不打成恶霸地主,至少也是地富坏份子。您却以革命干部身份,四处勾兑,八方活络,硬争取下中农的好成份,让祖父逃过人头落地生死劫。四人帮垮台,您虽然怨气冲天,大骂复辟变天,却十分明智地送已休学的女儿们回学校念书,全力准备高考,而不是逼她们进棉纺厂,卫生院,食品公司简单就业。您最值得敬仰的,当然是不拘一格选女婿,不求门当户对,不问出身高低,只看理想才华。正是您的贵手高抬,门槛降低,才让我这泥腿子有幸做乘龙快婿,自信爆棚,人生大不同。一日为婿,终身儿子。为表达衷心敬谢,我自干一杯,敬祝二老健康快乐,永远幸福!”言毕,泽农脖子一仰,大酒杯来个底朝天。众女婿不甘示弱,纷纷起立致敬干杯。

 

岳父心情大好,回干一杯,抹了嘴巴说:“其实我一生最得意的事,你们忘记提到。”他故意顿一顿,卖个关子,让儿女们迷惑猜测。还是五女婿李强脑袋灵光,他抢答道:“没有妈妈,就没有五姑娘,我当然也坐不上这酒席。”岳父哈哈大笑,认定他揭了谜底:“当年你妈妈万人迷,我的情敌一个加强连,那险恶阵势你们谁都没见过。最最强劲的对手是县委书记,游击队出身老革命,腰里别着盒子炮,一声令下可枪毙人。我就不信邪,硬跟他打擂台,虎口夺食,抢得美人归。正因此结下梁子,文化大革命我造了他的反,然后他胡汉三又回来,将我打翻在地。好在你妈妈坚贞不渝,永远在我身边。”

 

泽农笑得前仰后合,逗岳父乐说:“原来您革命动机不纯,从来就私利当先,打小算盘,公报私仇,难怪党把您扫地出门的,您倒台一点不冤。”

 

岳母眼一斜,嘴一撇,不屑地说:“我太年轻,小资情调,他几首情诗,一把二胡,比工农干部格调高点,我就昏了头。现在你再让我选,那就不一定了。”

 

泽农带头众女婿向岳母提出抗议:“您定调子大年言吉利,不能打压老爸的最骄傲。再说历史不能假设,更没有从头再来,不然就没有我们今天。感谢您的错误,我们才有错误的幸福。”

 

岳母笑笑说:“你们真信?我是说反话,涮他一把。你看他那得意劲,酒要喝高了,悠着点。说句老实话,跟你爸一生,我还是蛮满足的,特别是今天大团圆。你爸是坚强的男人,合格的丈夫,慈爱的父亲,是你们的好榜样。”大家齐鼓掌,为二老喝彩。

 

“光顾喝酒,我忘了件大事。”泽农指着屋角堆成山的洋参丸说:“过年恭喜发财,要来真格的。我千里迢迢长途大贩运,就是给大伙送财运的。中央电视台天天在打广告,家喻户晓,小县城见不到货,一定卖得出去。我一分钱不加,收回成本即可,大家共同致富,一箱赚一年工资。”

黄雁在中医院,可包销两箱。大姐邻县人民医院主任,一箱不在话下。三妹拍着胸脯去找路子,不甘落后。四女婿曹思达面有难色说:“我做工程的,没什么门路,只好让乡下父亲去摆摊。”李强打断他说:“你不用担心,我打包票。我大姐在江城大医院,三五箱不在话下。”说罢,从鼓囊囊的屁股袋里摸出一把钞票,点也不点对泽农说:“两千先拿着,你的本钱,多的算你辛苦喝茶费。”李强是女婿中最有生意头脑的,会计出身,一边干公职,一边下海当餐馆老板,手头活得多,气派大不一样。

 

天色将暗,酒足饭饱,众人扛了洋参丸纸箱,各奔东西,急赶自家另一场团圆饭。


























 

大汉唐 发表评论于
写的好,虽然有些小瑕疵不掩玉,有围城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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