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劫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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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劫

第八章 1974年 中国 丰县裕庄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小小的池塘边虽然林木萧疏,却也染上了金秋的热烈,五颜六色地招摇在微微的寒风里,天边隐现着一道彩虹。池塘边的小路上,刘明睿拄着一把锄头,抬头看着四周的景色,心里一阵怅然,突然涌出一首歌来,
……可曾想起,美好的春花秋雨
几度回首,风吹月色迷离
流星划破天际,带去幸福和痛苦的交集

世界如此变幻,往事飘忽远离
恍惚追思一个个缥缈的梦境
一生苦短聚散无期……

彩虹渐渐消失,明睿一声长叹,时过境迁,人去梦空……他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去,一步不慎,脚下一跘差点儿摔倒,只能倚着大锄痛苦地揉着左腿。

入秋以后,天渐渐短了,下地的人都已经收工回家。毓雯一直在门口张望,总算看见了刘明睿的身影,急忙迎上去,“下地的人都收工了,你怎么拖到现在。饿了吧?”

明睿瘸着一条腿慢慢走进屋,带着些歉意回答,“是啊,看见晚稻快成熟了,就多观察了一会儿。你早饿了吧,还让你等着。”

毓雯舀了点水让明睿洗手。然后端出一只大海碗,揭开锅盖,盛满高粱面糊糊,又把一个白面馍馍和一小碗自己腌的酱豆子放进高粱秸编成的小笊篱里,“快去吃吧,秋凉了,天黑得早,劳力们都去队屋吃饭了。”

明睿看看,只有一个白面馍馍,知道是毓雯特意留下的,就拿出来说:“我没胃口,现在只想喝口稀的,馍馍你自己吃吧。”说着端起碗转身要走,身子却踉跄了一下,高粱面糊糊也洒了出来。

毓雯伸手扶住他,不觉叫了起来,“怎么,你病了,烧得这么厉害!”

明睿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什么,可能天天在水里泡着,受凉了。”

“噢,又是为了你那些宝贝稻子吧?你对它们可比带小孩还细心。”

这倒不是笑话。那天,毓雯在干涸的池塘里发现了明睿正在试种的良种秧苗。队长挑选了一块最好的水田,亲自驾牛把它犁好耙平,带着人把秧苗插了下去。从此,明睿就没日没夜地泡在那块稻田里。出于队长的全力支持,他不但可以随便使用队里积攒的农家肥,还到县里要了些化肥,定期施用。平时仔细关注水势高低,加水放水,一刻也不延误。一闲下来就耘田,连一根杂草都看不到。连老天爷都被感动了,没等他烧香磕头就发了慈悲,白天火红的太阳,每晚却下一场暴雨。就像农谚里说的,“一天一暴,田埂上长稻”。靠着水肥充足,这一小块稻子长得真好,密密麻麻茁壮旺盛,谁见了都不住口地称赞。眼看着稻子扬花抽穗,一天天日渐饱满,明睿更是天天泡在地里,挑选茁壮的植株和最早成熟的稻穗,系上线绳做记号。

毓雯关切地问:“你的腿怎么了?看你一瘸一瘸的。”

明睿勉强提起左腿晃了晃说:“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口子,可能下田施肥的时候没注意,发炎了,连腿上的淋巴腺都肿了。”

毓雯急忙拉明睿坐下。点着煤油灯,卷起裤腿一看,不但整个小腿,连大腿都红肿起来。她吃了一惊,连转几个圈子,这可怎么办?一点药也没有。明睿却说:“没关系,我吃了点儿退烧药,睡上一觉,一会儿就好了。”

“那不行!”毓雯想了想,拿碗冲了一点盐开水,浸上一把新棉花,“到了这个程度退烧药没用,一定要用消炎片抗菌素才行!让我先清洗一下。”

她小心地清洗创口,盐水碰到溃烂的地方,明睿疼得直皱眉头。伤口果然发炎了,里边胀鼓鼓地存了很多脓血。明睿伸手想挤出来,毓雯拦住了他,“不能挤,要是把毒挤进血里,会得败血症。”她拿出一把折叠小刀洗洗,又在灯头上烧烧算是消了毒,然后轻轻地把脓头挑破,再用棉花擦掉。

毓雯找出一块干净手绢把伤口包上,对明睿说:“伤口发炎太厉害,这样不行。你吃点饭先休息,我去卫生院请医生,拿些药来。”

明睿伸手拦住她,“那你吃点饭再走。”

“天已经晚了,再磨蹭下去,医生就休息了。”

明睿见她执意要去,自己也确实觉得头重脚轻行走困难,没有药品可能真抗不过去,就把那个白面馍馍塞给她,“那你带着路上吃。”他看毓雯背上挎包找电筒,突然想了起来,“你那个电筒不行,我给你找我的,那是强力电筒,照得远。”

可是,等他一瘸一瘸地找到电筒,毓雯已经出了村。

太阳已经下山,天空像铺开了一幅巨大的轻纱帷幕,一片片轻云带着美丽的火红随风飘荡,直到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边。正是月亮新旧交替的日子,几点星光下的大地一片昏暗。好在这么多年来,毓雯已经习惯了这种崎岖不平的田间小路,借助手电筒照明,她一路小跑着赶路。

果然,卫生院已经下班。她敲了半天门,才听到里边回话,“这么晚了,干什么?有事明天再说!”

“县里来刘技术员生病了,你能去看看么?”

门总算开了,一股酒气扑过来,有人醉醺醺地问:“县里来的,谁呀?”

“就是在我们村蹲点的刘技术员。他腿上的伤口发炎了,发着高烧,不能走路,挺吓人的!”

“噢,农技员呀。腿上发炎离脑袋远着呢。没啥大不了的。让他明天自己来。”

那人说着就想关门。毓雯窝了一肚子火,是啊,不过就是个农技员,没什么了不起。要是换了我们这些当农民的,生命不就更不值钱了!她憋着气一用力,从他身边挤了进去,“不行呀,他烧得很厉害,不能走路,要不然就自己来了。你不肯去,也得给我拿些药。再说,万一得了破伤风、败血症呢?要是出了事,你可是有责任的。”

那人虽然不耐烦,可听听毓雯说话的口音和她不依不饶的样子,也看出她不是个容易打发的村姑,就退后了一步,“好好,我给你拿点药,你带回去给他用就好了。”

毓雯也不敢多话,换了一付笑脸,陪着小心拿了药。有外用的,有内服的,她问明用法,小心地装进挎包系上搭扣,连声道着谢出门。

从电灯下猛然走进黑暗,更觉得天地一片浑沌,几片云彩遮住了星星,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最麻烦的是,电池快要用完了,手电筒只放出一个淡淡的黄圈,影影绰绰,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毓雯把它关了,准备留到必需的时候再用。

她以前很少来卫生院,对这条路不熟,加上心里不痛快,一下转了向,一口气跑了很远才觉得不对,怎么四周突然闪现起荧荧磷光?停下来看看,旁边是一个个坟头!

她强压下惊慌,回想着走过的路,再仔细观察一下才明白过来。出了卫生院,本应向东走,可她却岔上了往东北的小路。好在她曾经来过这里,还记得大致方位。

那是去年的事情了,这旁边的村子里原来也有一个知青点,和她同一个学校的秀红就在这里插队。知青上调开始以后,男知青差不多都招工走了,女知青上调的名额却很少,很多知青点都留下单个女知青。秀红虽然不是黑七类,没有家庭出身的包袱,可因为没有背景,和毓雯一样找不着后门,招工上学一直没有机会。两个天涯沦落人,一双孤苦伶仃女,有时进城赶集顺路,就在一起聚聚。毓雯羡慕秀红父母双全,总有个家庭依靠。秀红却羡慕毓雯,说她运气好,队长仁慈村里人善良,对毓雯还有几分关照。而秀红那里,从小队到大队,几个干部都是流氓无赖。当初有男知青的时候还好一些,现在同学们都走了,剩下她一个女孩子,常常受些窝囊气。虽然这两年,上边发现了知青下放中的问题,陆续发布了一些保护女知青的文件,可是,县官不如现管,知青们在农村无亲无故,和这些干部们闹翻了,吃亏的还不是她们自己!毓雯常听秀红抱怨,就和她商量,想办法把她转到毓雯的村子来,两个人可以相互照应。

还没等毓雯想出办法来,秀红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居然获得了招工推荐。她欢天喜地去县城体检,可是事先谁都不知道还有那么多的检查项目。一上体检台,问题立刻就暴露了——秀红不再是处女,而且已经怀孕了。这下完了,她的名字立刻从招工名单上删除。秀红哭泣着哀告,却遭到一顿劈头盖脸的耻笑。她一下被打蔫了,丢了魂儿一样,也不敢回家,只能偷偷回到村里,独自一个人躲在屋里,每天以泪洗面。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传言比秋风还快,知青群里很快都知道了。毓雯觉得很遗憾。那个年代,年轻人大都不知道性生活是怎么回事,连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都不明白。不过,哪个女孩不把贞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秀红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会走到这份儿上?

毓雯去赶集,恰好碰上秀红在中药店门口徘徊,就和她打招呼。秀红却捂着脸躲避,支支吾吾地不说话。毓雯看她可怜兮兮,忍不住心酸,劝慰了几句。

秀红没想到毓雯还拿她当朋友看,跟着到了毓雯那里,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毓雯陪着她掉眼泪,听她心酸地哭诉。先是队长欺负秀紅,不但克扣她的粮钱,还故意分配重活给她做,要她和贫下中农“相结合”,“自愿”做队长的儿媳妇。秀红气急了,就到县知青办公室反映,反而被主任几句好话哄骗了。

主任留她吃饭,秀红喝了几口酒就糊涂了,醒来以后才发现被主任强奸了。秀红大吵大闹,可主任说,只要她不声张就可以推荐招工。秀红担心真闹起来自己也丢脸,还以为可以借此远走高飞再也不用受气,就闭上眼睛吞下了苦果。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会怀孕,更不知道招工还有只收处女的规定,落了个鸡飞蛋打一场空!

毓雯听了大吃一惊。谁能想到,这些掌管知青命运的人居然是两条腿的禽兽!她既为秀红难过,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

秀红的肚子快要掩盖不住了,她哭着请毓雯帮忙。毓雯哪儿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又能有什么办法?她问道:“这毕竟是你的骨肉,你想留下吗?”

“不!我不要!”秀红顿着脚急切地回答,“我傻,什么都不懂,学校从来没教过生理卫生常识,我哪里知道结婚怀孕是怎么回事。可是,我总以为,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份纯真的爱情,孩子只应该是爱情的结晶。”秀红擦了把眼泪,咬牙切齿地说,“现在,这个孩子呢?他记录下来的,只是我的屈辱和懊悔。我要是留下他来,将来怎么面对?我只希望把这一切全都忘掉,重新开始。”

“那你怎么不回家?你父母一定会帮你。”

“不,我不敢。”秀红摇着头又流下了眼泪,“你不知道,我家兄弟姐妹多,父母重男轻女,很少关心我。他们很严厉,也很要面子,从来只要求我给他们争气,每天和左邻右舍攀比,谁谁的孩子怎么怎么样。我一直不能招工,已经被他们数落好多次了。现在,我这个样子回家,他们怎么向亲戚朋友交待?”

“要不,我陪你去卫生院?”

“不,不行。我已经在门口转过几次了,那些人连好好的病人都呼来斥去,还不把我骂死?再说,这件事情现在也只在知青圈子里流传,我要是去卫生院流产,全公社还不就都知道了,我哪儿还有脸再活下去!”

秀红哭着对毓雯说:“我听说有些中草药可以打胎,就想买点来自己堕胎。可是,中药店里没有说明,我搞不清楚,也不敢打听。”

毓雯设身处地替她想想,也只能这么办了。她想起,前些日子公社培养赤脚医生,自己有些心动,就买了两本医药方面的书籍。可是,大队说她出身不好,另派了别人。她一气之下把书收起,没再看过,不知书里是否有这些方面的知识。她就从床铺下边翻出书来交给了秀红。

没过几天,也是这么秋风凄楚的日子,毓雯听到了秀红的噩耗。那天,有人听到她凄惨的哭叫,看到她口鼻流血痛苦不堪,这才知道,她听说治疟疾的奎宁有堕胎的作用,乘着卫生院普查疟疾,就要了一把奎宁,悄悄吞了下去。可是,用药量太大毒性发作。村里人手忙脚乱把她往卫生院抬,刚出村她就咽了气。

毓雯后悔莫及,痛哭不止,或许就是那两本书送了秀红的命!她匆忙赶来看望,却发现秀红的尸体被丢弃在这个乱坟岗上。那个村的队长说秀红是自杀暴死,会招致灾祸,不能再抬回村里。卷在破席子里的秀红,嘴角和鼻孔里黑血斑斑,面色青紫,唯有一对木呆的眼睛仍然圆瞪着。毓雯差点儿吓昏过去!

想到这里,毓雯浑身颤抖,秀红的身影似乎在眼前飘动,瞪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她慌不择路,掉头就跑。几只野鸟被惊动了,它们扑腾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尖叫,更把她吓的魂魄出窍,跌跌绊绊不知跑到哪里,一跤摔倒。

毓雯勉强支撑起瘫软的身体,借着星光和电筒的最后一点亮光,发现自己正倒在秀红原先住过的房子前。秀红死后,没有知青愿意再来。老乡们也纷纷传说这里闹鬼,再也无人光顾,连唯一还值点钱的木料也被人扒走了。惨淡的星光照着断壁颓垣,毓雯忍不住泪如雨下。她对着广袤星空默默祈祷,“秀红,秀红,我知道你的冤屈,可我没有害你呀!害你的人是谁你自己明白。你想报仇就该去找他,为什么来吓我?”

天地间一片静寂,茫茫夜色里没有声音没有回答。毓雯一边抽泣,一边强迫自己镇定。她相信,这个世界没有鬼也没有魂。秀红已经死了。倘如她真有魂灵,真有能力,真能复仇,她早把害她的人抓住,把这不幸的世界改变了!

毓雯冷静下来,想起此行的目的,赶快摸摸挎包。还好,刚拿的药都在,还有那个白面馍馍,一直都没顾上吃。她抓住馍馍,想起明睿,想起他还等着这些药,不觉浑身一振,用力跳起来,辨认着方向,向前奔去。

夜深了,天更凉了,毓雯又惊又累,汗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冷风让她一阵阵颤抖。虽然她感觉已经快到家了,可是,零零落落的星光下却看不见村庄的影子,她心里害怕起来。突然,前边出现一道电筒的光柱,“小周,是你吗?”毓雯突然听到明睿焦急的声音,霎那间一股暖流渗透了全身。伴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她飞奔着迎了上去。

钻石劫前几章:

引子: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3/35179.html
第一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7760.html
第二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10760.html
第三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14497.html
第四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12/410494.html
第五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711/31017.html
第六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712/10415.html
第七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668.html
第八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4507.html
第九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977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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