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耄耋的妈,我在中国就有家。隔几年就要回一次中国,看妈。家是人生的大甜瓜,妈是我永远的牵挂。
我妈生于一九二三年,民国,新国,国新(文革后的新中国,天翻地覆又慨了一次尔康)她都经过。现在她老年痴呆了,但民国的事他记得很清楚。文革前的事也马马虎虎,文革后的事记不清楚,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还能不能等到文革再来一次。
二00九年的十月,妈呼焕我回家,说她不行了。我匆匆回了家。我一回去,妈就行了。我猜不了母亲思念儿子,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人老了,无助得很。拉一拉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的手,病就好很多。父母一代的中国人很悲催,有出息的儿子在天边,没出息的儿子在身边。
那年中国国庆阅兵,没事有钱就拉个大阵式。一溜溜的方队,一群群的人。胡大帅按说应该爽呆呆,爽歪歪,但他一直睁不开眼,嘴不停地用安徽普通话叫喊:娃们家困乏了么?百万戎装军娃们齐声喊答:不困乏。山呼海啸,地动山摇。新中国花甲,有人困乏有人不困乏。我妈困乏我困乏。我牛眼看阅兵,嘴还不积德,竟然把涛哥叫作胡糖尿。记得他是到一排一堆不爱红装穿红装的女兵走过天安门时,才睁开的眼。
回美国不久,我就被确诊有了糖尿病。血糖数高得跟中国大楼一样。我想起毛统帅毛舵手说的最好的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动词“搬”,用得实在好。搬起,能砸别人的脑袋吗?
我不怕心脏病,但真的害怕糖尿病。心脏病加糖尿病,最后是并发症,眼瞎,锯腿,还死不了。生得伟大,活得洒脱,死得艰难。死是人生的最终的沉静,最高的境界。日后我死,一定会穿身行头踏踏实实地睡大头觉,在中国的活路走了半辈子,在美国的活路走了大半辈子,决不在死路上走一步。
二0一三年三月母国开了人大,我们又走进了新时代。近平元年清明节,我回中国。飞机外的雨,纷纷不纷纷?外边的人,断魂不断魂?十年换个主席,生死两茫茫。思量不思量?老百姓讲话:管他谁当主席。我永远就只有一个妈。妈想我,我就要回到她身边,做些儿子该做的事。陪她说些老话,让她享受点时光倒流的欢乐。我是个纯粹的中国人,“三十功名尘与土”过后活在了美国。谁敢说中国?当年红太阳把人烤得外焦里嫩,作为“七七级”的一员,毕业十年后,中国还在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
我等不急了,走了,对着中国深深地鞠了一躬。一路走好。
二00九年离开妈的时候,我给妈留了一个祈祷两句话:祈祷我妈愉快长寿。两句的一句是咱再怎么着也要活得比邓小平长;另一句话是活一天够本,活两天赚一天,赚来的一天一定要用来高兴。
日子走得快,妈听我的话,认真服药,小心吃饭,该高兴时高兴,该上火时不上火,后来身上的高血压糖尿病胆囊炎痛风症全没了,药都不吃了。精神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天天就想侃大山。民国的总统过山车,蒋委员长“新生活”,咱们的领袖毛泽东,天似黑似不黑的时候“看劲松”,想啊找啊天生的仙人洞。呼儿咳悠,皇上和凡人,该玩完时都得玩完。红色江山红黄蓝。华主席,胡书记,赵书记,江主席,胡主席,习主席,主席习。学而时习之,知之为知之。
二0一三年回国,是要帮妈解决她精神太大的问题。她说她要帮共产党反腐,要我帮她给党写状子。她把我们学院里的几十年的腐败图都画得清清楚楚,虽然那些腐败人都死光光了;另一件要事得我办是要我去八路军办事处,说有位姓王的烈士上世纪四七年借了她四十块钱。金圆卷?袁大头?还是法币?她说她记不清了。
人活着就得不停与病做斗争。旧病走,新病来。身子病好些,脑袋病说不定就来。英特镎雄耐耳,好死不如赖活。人就爱高高兴兴地赖活着。活着才能吃肉,活着才能听歌;活着才能爱塞北的雪,活着才能唱《青藏高原》。活过了九十,妈妈有了脑萎缩,痴呆不痴呆?想的很多,脑袋管不住嘴了,整天就胡说,见人就想说,睁开眼就说。古往今来,绵绵不断。作为儿子,不能在老人家想胡说的时侯在身边听老人家胡说真是做儿子的罪过。人生难得胡说,自由自在胡说。
坐在回国的飞机上,我迷迷呼呼,心里有种从没有过的凄凉。我妈生在乱世民国,活在动乱文革,老在改革开放。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南。。。再河西北。
在十几个小时的回国飞机上,我累,仿佛坐了半个世纪。
半梦半醒的迷糊里,我想起小时候妈妈教我的歌,”小猪小猪胖嘟嘟”;妈妈最爱给我说的话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妈妈自从有了我,几乎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我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生我那年她三十三。在我六七岁以前,每次人问我:你妈多少岁?我都会回答:三十三。
妈妈永远是年轻的。
二0一三年回家,我没有给姐姐打招呼,知道她们长年照顾老妈辛苦。当我匆匆赶到姐姐家时,天已黑,我敲门通名却不得入家。妈妈一个人在里边。中国的防盗门,老太太是开不了的,只能大哭。我们母子四年多没见了。然而再见时却被家里的门隔开着。好大一阵妈妈才停住了哭。我便和妈隔着木门铁门聊天。这种场景我还是头一回,不过听声音,妈底气不错。差不多一个来小时,姐姐姐夫才回来,我进门见到阔别快四年的妈。妈妈又瘦小了很多,走路只能一寸一寸地朝前挪。妈妈高兴得满脸泪花;我心里泪如泉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