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截中学(完)

上中学时,我被老师安排做了一件我现在觉得很不该做的事:每次期中和期末考完试以后,把班上每个同学的考试成绩都抄成红色大字报贴在教室的后墙。我当然一直在班上考试成绩都是前两名。公布大家成绩多少跟公布每人挣钱多少一样。不应该,但在中国,隐私是个屁。这样做的好处是,激励我自己好好学习好好考;不好处是拿别人做垫背。 

“四大”开了,文革没说完。人民像有了方向。有消息传说一九七三年要正经高考录取大学生。大家都特别带劲,满怀希望。为了激励我自己,我还小范围公开吹了牛:我们学校如果高考考上一个,那个人就是我。

我们中学高考的传统是“赶福建超江苏排着队伍进北京”,文化大革命以前,我们学校常是全市高考第一。为高考成功努力。谁考得好谁光荣。那真是激情烧的大半年。 

一九七三年中间,中国真在文化大革命完“没完没人知道的时候”高考了。结果出来,大跌眼镜,全国哗然。“白卷英雄”张铁生横空出世,亿万人民很生气。中央又出幺蛾子?耄中风缓过来了,江青又乱咬(她自己说,她就是耄主席的一条狗)。批林批孔批宋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们想说老实话想说心里话但不敢说,干脆不说话。林彪林彪,孔子孔子,宋江宋江,早就死光光了。如果给文革划阶段,一九七三年的后半年到一九七六年上半年,就是一个新阶段。 

暑假完后,再回学校上学,没什么好学了。学“梁效”文章,学“五七一工程纪要”;云山雾罩。全国扯淡,一个国家,扯上一回淡并不难,难的是过几年就扯一次淡,规模之大,涉及之广,力度之烈。知道扯淡还扯淡。

 离高中毕业只剩一年。心沉沉,意沉沉。这一年,我家出大事了,跟张铁生一起进考场的我哥,考了他们公社的第一,但后来录取时被人顶了,结果我哥想不通,就精神分裂了。我们五口之家,就几乎崩溃了。正所谓:一人精神,全家神经。

 中学的最后一年,我的班主任换了,换成教语文的韩老师。他是个很有魅力的老师,一首苏轼《赤壁怀古》的吟诵,就让人想回古代。我喜欢语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管他姓蒋还是姓汪,林彪孔子还是宋江。 

我上中学时,很讨老师喜欢。韩老师就很喜欢我,不批评我“不严格要求自己”。也不教导我“虚心使人进步”。当时上课就是扯淡,老师扯得五迷三倒;学生淡得东倒西歪。“好一个中国大舞台”。

 在中学的最后半年,韩老师主动关门给我讲些中国精粹散文,我欣然。《醉翁亭记》,《游褒禅山记》,《阿房宫赋》,《滕王阁赋》。。。我听得如醉如痴,就想穿越回古代算了。我着迷老师淡淡清清烟雾后,厚厚眼镜片后的那双智慧的眼睛。后来我和韩老师成了一生的忘年交。五年前他走了,去了安祥的天国。五年前我觉得老年痴呆症提前来了。我老婆吓坏了,拿手头在我眼前笔划。人生莫测,总有你爱的人先你走,你还得在人间混。在中国,你还不能死到你家的炕头;在美国,你倒是爱死到哪里就死到哪里。但是活着才能发微信。 

一九七四年年初,我们年级几个间隙式神经病贴出大字报,强烈要求不上学了,要提前上山下乡炼红心,至于红心怎么个炼法?没人知道。大家都响应,学校也支持。也是,十八岁的男女同学,在学校“三批”,还真不如离开爹妈监控,去乡下刨土。自由组合,男女搭配。我们年级教室的过道里,天天都和过年一样。我因为为调查我哥的事,去过农村,还和我哥队里的队长一家男女老幼睡过一晚。所以知道什么叫“广阔天地“。按政策,我可以不下乡。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四日,我离开中学了。小学没毕业,中学没上完,符合党的政策没下乡。毕业就失业。 

三截中学就写到这里,回忆是件难受的事。后来的我,一年失业,三年做工,四年大学,五年教书,七年研究生。。。

 活着,故事就得继续。(完)

1/10/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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