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权路上的向阳饭店也是不可以忘记的,那里的大饼油条激活了本人儿时的味蕾记忆,使得自己一辈子走到哪里都对油条念念不忘。如今身在温哥华,去当地上海风味的新瑞华饭店吃饭,还时常忘不了来上一根油条。
还有爆米花,我们那时叫做炒米花,也是儿时的美好记忆。当初每隔三四个星期,逢星期日,便有个爆炒米花的来到国权路复旦四舍门口,将家什放置停当,先跑到四舍院子里转一圈,边转边拉长了声音吆喝:爆——炒米花。等他一圈吆喝完毕回到原地,爆炒米花的家什前面孩子大人已然排起一溜队伍了。爆米花的人气倒未必是因为多么好吃,可能更多的是仿佛比较划算,八分钱“爆”一份(玉米花好像是一角),半碗米可以爆出满满一脸盆或大半米袋的炒米花来。这种低投入高回报的感觉大概使炒米花平添了不少人气和魅力。那个爆炒米花的将葫芦形状的黑色小锅炉竖起,打开盖子,倒入小半碗米,加入几粒“糖精片”,放平锅炉,然后坐在小木凳上,左右开弓,一手呼哧呼哧拉风箱,一手摇转着黑色小锅炉,锅炉下面的火苗随着风箱的一推一拉忽高忽低串上串下,时有火星溅出落到地下。大约十来分钟,那人停下活计,站起身来,将小锅炉口朝下斜着竖起,套上一个黑乎乎的麻袋,然后就见他用膝盖顶着麻袋里的小锅炉入口处,用手利落地一板,就听“砰”地一声闷响,接着盖子打开,小锅炉里的炒米花便倾泻到麻袋里。那人再拎起麻袋将炒米花倒入孩子们(也有少数大人)的脸盆或米袋里,眼看着半碗米不多会儿魔术般地变成了哗啦哗啦流入脸盆或米袋里的炒米花,孩子们欢天喜地幸福溢于言表。爆炒米花生意兴隆,每次正午稍过就听到“爆——炒米花”的吆喝声,到了晚上八九点钟还听到外面“砰——砰”的爆破声响,倘若出门去看看,夜幕中远远就能看到摇曳的火光中那爆炒米花的依然坐在小凳上一手拉风箱,一手转动小锅炉的身影。
国权路之一段与复旦四舍只一墙之隔(政肃路与那条路上的五六七宿舍也同样),那里的居民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既不知那里的人来自何处从事何种职业更不知他们姓啥名谁;但上学生活工作,宿舍里的大人孩子每日往返经过国权路,总会与那些熟脸照上几回面,无意中对那些陌生人似乎又很熟悉。国权路上的人不分大人孩子一语不合便挥拳相向,打架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曾见到那里两个拖家带口的兄弟相互大打出手,老婆孩子也都拖着棍棒挥舞着板凳加入群殴。也常见到那里的大人打自己孩子如打野狗,劈头盖脸拳打脚踢,孩子被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串。兴许是那种“腥风血雨”环境所致,那里屁大的孩子都会争强斗狠,打架十分野蛮。他们经常欺负宿舍里的孩子,抢他们的零食吃。宿舍里的孩子多是教师子女,性格老实懦弱,被屁大的野孩子如鬣狗掏肛似地在屁股后面撵着追打只有拼命逃跑的份儿。那情景后来我看国共内战史时还时常想起,解放战争时共产党大字不识一筐的泥腿子也是打得儒雅的国民党将军没有还手之力,论玩命,文化人总是玩不过亡命徒。文化越多越懦弱越不经打。
话说那帮国权路的野孩子里有两个最爱寻衅挑事,一个外号“薄卵蛋”,另一个叫做“狗卵子”(他们称作“薄驴蛋”和“狗驴子”,那是上海话的发音,国权路政肃路的人说上海话)。那两个是堂兄弟,就是上述大打出手的兄弟俩的儿子。薄卵蛋和狗卵子最爱欺负人,全无理由,只为开心。我读中学时,有一天晚上,薄卵蛋狗卵子等四人在国年路政修路口遇到我的中学同学阿宏,上去寻衅,用肩膀撞阿宏。那个阿宏是附近铁路新村的,当时正在练习“十大形”(一种实用武术套路),正想找人过两招,看看是“十大形”厉害还是“攻守道”厉害。阿宏无端被撞,回身一把掐住薄卵蛋脖子,照面就是一拳。那天晚上阿宏一打四,虽然吃了些亏,却仿佛使得薄卵蛋和狗卵子受到不小震动,事后到处打听阿宏是哪里的,说那人功夫了得。谁料无巧不成书,数年之后,阿宏中学毕业,分去宝山化工厂食堂烧饭,在那厂里竟然遇到了薄卵蛋。阿宏与薄卵蛋不打不相识,后来竟成了朋友,他告诉我薄卵蛋在厂里被称作“小摸子”(上海话“小个子”意),没人知道他还另有一个别开生面的生殖器外号。另外“小摸子”也并不知道当初一打四与薄卵蛋等人大打出手的“功夫高手”就是阿宏。我九十年代中期从日本回国时曾去过国权路,看到那里开了很多小饭店,当中夹杂着几家做复印打印和冲洗彩照的小商店。从前四舍对面的薄卵蛋狗卵子的旧居那一片也有几家小饭馆,门口马路边摆着几张四方桌,桌旁几条旧长凳。不知为什么那景象让我想到母夜叉孙二娘的人肉馒头店。前一两年当我在微信里看到上文提到的“扒一扒从前国权路上的夜宵”时,就想起那些小饭馆,忽然想到:兴许那些大学生当年也曾品尝过薄卵蛋狗卵子的“人肉馒头”吧。
政肃路上有个“小剃头”是值得一提的人物。他是那一带的名人,在复旦地区家喻户晓人尽皆知。“小剃头”是诨号,虽被冠以“小”字,其实当年就已是一个中年人。“小剃头”是职业剃头匠,属于“小手工业者”范畴,凭剃头手艺养家糊口吃饭。“小手工业者”就是若干年后的“个体户”,当初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小手工业者在中国大地上几乎像恐龙一样频临绝灭。但小剃头适者生存,小心翼翼把资本主义小尾巴夹在屁股缝里幸免于被割掉。小剃头上门理发,当初总见到他骑一部哐当哐当乱响的破自行车,穿行来往于各宿舍。复旦宿舍里的男人,无论大人孩子,无论教授教师或看大门的校工,经小剃头打理过的脑瓜不在少数。当初国权路上有一家红星理发店,原本许多复旦家属都跑去那里理发的,可是一则收费贵,二则要排队,后来红星理发店的生意就被小剃头抢走了一多半。小剃头服务热情,手艺也好,他剃头只要一把剪刀在手,剃个头三下五除二,五六分钟就搞定。他记性好,记得啥时候打理过哪些脑瓜,估摸着那些脑瓜上又将杂草丛生时,他的哐当哐当响的脚踏车就会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小剃头在复旦宿舍虽然广为人知无人不识,却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只隐约听说他姓张,与张思德同志五百年前是否一家不确定,但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和态度是一脉相承的,这是他在那一带人气常年不衰的主要原因。此外,小剃头性格和善,情商颇高,他总是笑口常开,笑时露出嘴里一颗明晃晃的大金牙。他常年戴一顶捏不拉几瘪塌塌的干部帽,帽子的颜色形状与赵本山头上那顶一摸一样。他骑自行车时总不忘先用晒衣夹将两只裤脚从外侧夹住,说是以免裤脚粘到车链上的油腻。八十年代处,小剃头逐渐退居二线,他的儿子子承父业成了二代小剃头。二代小剃头在家里开了理发店,并且将业务扩大到烫发。不仅给女的烫,也给男的烫。八五年时我也曾去烫过一回,二代小剃头一边替我烫发,一边啧啧称赞说:侬头发不要太好哦,像小弹簧一样,烫了马相(形象的意思)不要太好哦。但我烫完后看镜子,横竖看不顺眼,感觉浑身不自在,只想赶紧恢复原样,将小弹簧重新拉直。
我1987年出国,在国外呆了近二十年后,于2005年回国工作了几年。期间曾去过老复旦那里几次,感觉这些年来那里的变化真是天翻地覆,如今国权路政肃路早都已经面目全非,旧时的景象已淹没在历史尘埃之中。但不知为什么当我在那里溜达时,于现实中眼前的繁华气派景象之后似乎又总能隐约看见从前那里的景象和人物,好像电影里的重叠画面,比如《建国大业》里就有这样的镜头:唐国强假装毛主席,一脸庄严站在吉普车里检阅气壮山河的解放军,在解放军山呼海啸的致敬声中,眼前就飘过了早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情景。从前的国权路政肃路那里自然没有雪山草地,不过却有使人难以忘记的市井风情和气息,真实生动仿佛清明上河图,对于在那里度过童年少年时光的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即便那里脱胎换骨面目全非,只要提到国权路政肃路,从前那里的市井气息依然会扑面而来的吧。(完)(插图 皮卡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