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年轮(九十四)

第十章 革命与逍遥的日子(5)

 

我匆匆回到寝室,看见刘援朝、刘学东、“师长”、“猫眼”几个正围坐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用煤油炉子煮腊肉。嘿!我真有口福,这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大家见了我,一阵寒暄疯狂后,各自介绍分手后的情况,原来他们三天前就回来了。

半年没见了,那个热乎劲,可比亲兄弟。看样子他们还没听说我的遭遇,否则一定会刨根问底,奚落取笑我。

 

晚饭后,我去教师宿舍看望胡老师,还钱。在向胡老师讲完串联路上见闻后,把自己写的《羊城遇险》纪实作文底稿交给他,请他斧正。胡老师看了很高兴,表扬我善于发现题材,坚持写作。

 

胡老师给我大致讲了眼下县上和学校的情况。

上海“一月革命风暴”以后,“东风”县委,县人委被造反派夺了权,成立了“临时革命委员会”,县委书记藏成德下台了。

 

军委“七项规定”出台后,严波辞去二中副校长、文革主任职务,回7250部队去了。

谭静、黄应君被造反派定为“走资派”赶下台“靠边站”,李汉杰因检讨卖力,实在找不出多大罪恶,仍留任教导主任。

 

二中原来的“校文化革命委员会”改名为“二中文化革命指挥部”,熊新元、熊绍发当了1、2号勤务员,成员有李汉杰、吴青年、彭XX、杨XX(这两人我不认识),余江涛被除了名,李幼文当上三(五)班联络员。

节后,全国性的大串联渐近尾声,同学们虽已回家,但来校人数寥寥无几,大部分在逍遥、观望。

 

当运动的重点转为打倒走资派时,随着北京“联动”的垮台,以红五类子女为基础的红卫兵组织迅速瓦解,二中的“官办”红卫兵组织也名存实亡,周秀清的红卫兵袖章都被“憨子”缴了。

 

张新忠、方海南、张小玲等7250军部大院子女;军分区、地区大院、县委大部分干部子女,很少来校,当逍遥派去了。

 

相反,学校的“灰五类”造反派组织“613”却迅速壮大,听说超过200人了。另外,年后,我班的严祥生、张嘉翔、刘强、殷昌言等几个同学合伙成立了“12.26战斗兵团”(12.26是取毛主席生日之意),他们占据了操场旁一间新教室作大本营,置办了旗帜、袖章、印章、钢板蜡纸、油印机,经常印传单,写标语的,挺像回事。

 

有一天,严祥生在操场遇见我,拉我加入“12.26”,我婉言谢绝了。一来我不愿当“王连举”,那样既丢面子,又对不起指挥部的“老保哥们姐妹”,二来我想起了爸爸的“约法三章”,决不当造反派,管你灰色黑色的。

那天,我知道自己的红卫兵当到头了,非常郁闷失落,恍惚中,产生了一种被人愚弄完了又被抛弃的感觉。

妈的!早知如此,我急匆匆跑来学校干球,不如在家逍遥。现在怎么办?先混着看吧。

 

三天后,我参加了一中、二中、卫校和完中四校联合举行的大游行,声讨、反击“二月逆流”,半年来第一次见到王曼莉。

早晨集合前,我去二(三)班找余江涛,忽然看见王曼莉走进校门,眼一亮,叫道:“嗨,王曼莉!”她闻声快步跑过来,圆瞪双眼:“咦!你不是被火车压死了吗?么样又回来啦……”说完,用手蒙住嘴,作惊讶状。

“刚见面你咒我死?”我佯作生气。

“是年前史秋生告诉我的呀,他说亲眼看到你被压死的。”她认真说道,不像开玩笑。

嗨!史秋生,我怎么把他忘了?我以为又是余江涛吔。当时我们被挤散后,他们三人挤上车先离开广州。他也亲眼看见了,真能胡诌。

 

“我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那我就是鬼魂附身,抓你垫背来了。”说完做个鬼脸,趁机去拉她的手。

“爬开,我菩萨保佑,神鬼难近的。”她打掉我手,“噗嗤”一声笑了,转而急切问道:“快说说,到底是么样回事啊?华润兰、周秀清也都以为你死了哟。”

“那肯定是你传的,唉,死就死了吧。要集合了,正暂懒得和你裸连,以后再说吧。”说完,和她一起朝教室走去。

教室门前,站了一大群人,有李幼文、华美华、周秀清、华润兰、刘援朝,郭金火、“猫眼”……正在那兴致勃勃聊天,见到我又是一阵惊讶好奇,围上来问长问短,扭住不放。

 

我抵挡不住众人的追问,干脆把在广州那点事公开,免得他们再以讹传讹,弄得满城风雨。当然,在描述中,为美化自己,我不惜滥用早已想好的美丽词汇,什么视死如归、临危不乱呀,什么沉着冷静、机智果敢呀……啥好听我说啥,你爱信不信,往自己脸上贴金谁不会呀?

“你还有这一出啊?么样在寝室冇交代?”刘援朝笑问。

“嗯,吹牛逼!口才倒不错,都可以拍部电影了,就叫《老板娘羊城历险记》吧,鬼扯淡!”郭金火哼道。

“你又冇出去串联,晓得个么事,一点同情心都冇得,说话阴阳怪气的。”王曼莉立即反击郭金火。每次我遭攻击,她总会站出来,帮我护面子,是不是对我有点那个意思哟?

这个郭金火,老跟我作对,好烦人。

“赵班长又出彩了,这回有点惊险哦。大难不那个,必有后福。”

周秀清的话听上去有点恭维的味道,我爱听。

……

 

九点钟,游行示威开始了。

四个学校的师生加起来不过两千人,人虽不多,但声势搞得挺大。孝高几个高大的男生打着数面彩旗和横幅,敲锣打鼓,走在队伍最前面。

横幅上写着“打倒军内一小撮走资派,迎头痛击二月逆流!”几个学生举着几位老帅的漫画肖像,跟随其后。

 

老帅们一个个被画得面目狰狞、丑陋不堪,全都没穿军装,名字被打上两个红叉,其中徐向前被写成“徐想钱。”

 

按以往路线,游行队伍从解放街出发,经北门内正街朝地委行进,目的地是体育馆。

这次行动挺奇怪,各个学校中的群众组织居然达成了一致意见,走到了一起。造反派和“老保”共同游行示威是罕见的,有点不可思议,也不知是谁组织指挥的,这么大能耐。

 

游行示威中,人们手举红宝书或小彩旗,边走边呼口号:

“全党紧密团结起来,坚决反击二月逆流!”

“打倒二月逆流急先锋谭震林!”

“打倒黑干将徐向前!”

“打倒叶剑英!”、“打倒聂荣臻!”、“打倒陈毅!”

“打倒军内一小撮阴谋家、野心家!”

“谁反对毛主席、林副主席就打倒谁!”

“誓死保卫毛主席!”

“坚决拥护中央文革正确领导!”

“紧跟毛主席战略部署,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刚回校,心里还在留恋大串联,对这几个月的形势了解不多,尤其对“二月逆流”事件,知之更少,眼见耳闻这些触目惊心的标语口号,心里有点震动。

 

                    叶剑英元帅

 

“十大元帅”中被点名打倒的占了四个,还有那么多政治局委员,而且罪名惊人,什么“军内一小撮”,什么“野心家、阴谋家”,提法好严重哦,跟要搞兵变似的,我感到一丝不安。

   

我转身看其他同学,一个个却显得轻松随意,谈笑风生的,除了偶尔跟着喊两句口号外,都在吹嘘各自大串联中的经历、趣事,似乎眼前形势与他们没有多大关系。

我算老几?在这瞎操心,真是杞人忧天!

 

可能是刚开学吧,三(五)班今天来的人是最多的一次,是一年来,三个组织的人第一次聚会。“七毛”带领“613”造反派走在前面,“12.26兵团”几个人居中,指挥部的“老保”们跟在最后,人数是他们的两倍。虽然互不讲话,但毕竟走到一起来了。

 

一路上,我不停地看身边的王曼莉。几个月不见,忽然觉得她长变了,明眸大眼中多了些温柔,红润的脸庞上少了些刁蛮,高耸丰满的胸脯则透露出成熟,恣意绽放着青春的活力。喊口号时,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展现了少女的激情风采。难怪人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记得王曼莉今年应该有十八了吧。

 

“你老看我干么事?”王曼莉脸腾地红了,转身回避我的目光。

  “你越长越好看。”我轻声应道,语气尽量的温柔真诚,让她欲拒不能。

“你少给我灌迷魂汤,我有自知自明,不过就算你说假话,我也爱听。”她说完,脸更红了。

“谁说假话,遭车撞死。”在激昂口号声的掩盖下,我提高了声音。

“呸!不许胡说。”

“嘻嘻……”

“对了,说说你这几个月的情况,我好想知道。”

“我可没有你的辉煌经历,去年和华润兰、周秀清,还有二(四)班的蒋红梅步行去了韶山、长沙,玩了十几天就回来了,再没出去过。”

“如果你晚走两天,我肯定加入你们队伍。”我当时真这么打算的。

“马后炮。再说了,我们都是女生,谁要你参加?想得美。”

“那我是自作多情咯?”我有点沮丧。

“明白就好。哎,你刚在学校说的是真的假的?我怎么觉得你有点言过其实哦。”

“事情是真的,过程我稍微发挥了一下,你看出来啦?我写了篇纪实作文,交给胡老师了。”我想让她去看我的作文,显显我的文才。

“我就晓得你不老实,还稍微呢,油子!”

“嘻嘻……”

“嗨!你们在聊么事?好闹热哦。”李幼文走到我俩面前问道。

“噢,我在问王曼莉‘二月逆流’的事。”我信口胡诌一句。

“你现在是联络员,消息灵通,快给我们讲讲二月逆流。”王曼莉赶忙附和我。

 

“我开始也是道听途说的,前两天跟熊老师在县教育局看了几份简报,多少晓得些情况。”李幼文昂头说道。我就奇怪了,他一个破联络员,有什么资格看简报?看那得意样,要升官了?

刘援朝、“师长”、华润兰等人闻讯围过来,边走边听李幼文卖弄“内部消息”,大概知道了一些“二月逆流”情况。

二月中旬,周恩来在怀仁堂主持召开政治局常委碰头会。会上,谭震林、陈毅、叶剑英、李富春、徐向前、聂荣臻、李先念等一批老帅对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的一些做法表示强烈不满,和中央文革产生了激烈冲突,闹的动静很大。

 

            徐向前被诬蔑成“二月逆流黑干将”

 

这些老帅们提了三个问题:第一,搞文化大革命要不要党的领导;第二,搞文化大革命应不应该把老干部都打倒;第三,搞文化大革命要不要保持军队的稳定。

 

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谭震林情绪和言论最为激动,他说:我一生三不应该,第一我不应该活这么大岁数,看着国家这么乱我心痛;第二我不应该参加共产党;第三我不应该跟着毛泽东上井冈山。说完后表示,即使坐牢、开除党籍,也要斗争到底。他还大骂聂元梓、蒯大富一伙人是反革命,目的就是要把老干部统统打倒。

 

会议期间,中央军委副主席叶剑英、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发火拍了桌子,据说叶剑英还把手指拍断了。

 

事后,毛主席严厉批评了这些老同志,中央以“二月逆流”的罪名多次批斗了这些老同志。

 

听完李幼文的话,我感到一片茫然。这些老帅可都是跟着毛主席打天下的,是功照千秋的开国元勋,怎么可能反对毛主席呢?毛主席批评老同志,说明是反对老帅们而支持“文革派”的做法的。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内幕,老百姓哪能知道?

军委不是刚下了八条命令,要稳定军队,怎么又开始整老帅了,一旦老帅下台,军队还稳得住吗?如果军队一乱,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我相信一点,无论斗争多么尖锐复杂,也无论什么人,哪怕他功劳再大,职位再高,只要反对毛主席,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就是逆潮流而动,不会有好下场。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必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

游行示威队伍到达体育馆后,还召开了大会,各学校的代表在会上慷慨激昂发言,声讨、谴责“二月逆流”的罪行,气氛达到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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