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独身,并非“君子独善其身”的独身,我还没有那么清高。我从未结婚,所以亦无从谈起离婚。自从硕士毕业离开中国,我先是在美国求学五年,然后移民加拿大,在国外我从未与人合租过,三年前买下一套公寓,成了彻底的独居者,看来我是准备独身至死了。
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我之所以想到这句话,是因为昨日的一封信。它让我再次在深夜痛哭,回忆往事。你没看错,在这个EMAIL满天飞的时代,我收到一封信飘洋过海,不远万里而来的信。信拿在手上,不用拆开,甚至不用看,我便知寄信人是冯小青,信封上有她的味道。
“顾筠,我结婚了。他人很好,请放心。你也要好好的。小青上”
她终于结婚了。从前我心存希望,无论在哪里,站在我身旁的人一定要是她,看来终是不能了。
小青是我在广州念硕士时的同学。说同学不太确切,我们专业不同,舍友确切点。九十年代初,研究生尚未扩招,人不多,女生更少。我们那一级就我和她两个女生,所以我们同宿舍。不,说舍友也不确切。她曾是我倾心爱过的人,是我想与之厮守终生的人。
犹记入学第一天,我忙着办理各种手续,在校园里穿来穿去。偶一抬头,有个女生正越过草坪。个子瘦高,长发披肩,大红的宽松棉布衬衫、纯黑细脚长裤,行走在绿色草地上,色彩刺眼。她衣袂飘拂,宛如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我正待驻足细看,她已绝尘而去。凌厉凛烈,这是小青给我的初印象。
下午,办完手续,领了宿舍钥匙。一开门,右手边是间小小的洗手间,迎面是窗户,两边各一张上下铺靠墙而放,屋子当中两张书桌面对面拼在一起。左边床上已经有人。正是草地上的那个女生,合衣而卧,闭着眼,发丝散乱,遮住了半边脸,似乎睡着了。她右手搭覆在胸前,皮肤白得看得清手背上细细的青筋,薄薄的嘴唇抿着,自由生长的眉毛,秀气的耳朵,手腕上系着红绳,笔直的长腿。直到现在,我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那种淡淡柔和的茉莉清香、似有似无的香木橼味道。我轻咳一声,她立刻惊醒,慵懒地朝我一笑,“是你吗?”那一笑,笑得我的心颤,我心中那凌厉凛烈的形象顿时消亡。
小青在90年代初的大学校园里是个另类。她时而淑女时而奔放,不算漂亮,却散发出强烈的风味,只能用“有味道”来形容她。她让我想起中国草书,那些黑墨字,酣畅淋漓,力透纸背,一笔一画毫不含糊又洒脱奔放。真不知我们是如何成为朋友的,我们完全不同,也许正因为不同才互相吸引?我不爱穿高跟鞋,一年到头都是休闲装束,只图个舒服,反正是学生,有没有女人味我不在乎。小青不然,她的每一套衣服都很别致,不好说“衣不惊人死不休”,但有那种意味在里头。再比如,我的指甲常年修剪得很短,长指甲不洁净。而小青留着长指甲,且十个指甲总是涂得鲜红,向我炫耀说是“蔻丹”。好几个女老师看不惯,常有微词。一年级上公共大课时,她低头垂眼记笔记,“蔻丹”却不动声色地在小处卖弄诱惑,吸引多少男生打听她是谁。就连我也心动,我从不知自己会喜欢女人,只以为喜欢她,是因为我们是朋友。
果然她的名声传得很开,总有各专业各年级的男生来找她。登门找她,她又多半不在,他们不甘心,坐在寝室里巴巴地等,害我浪费时间作陪。后来如果小青外出,我干脆在门上贴个“冯小青不在”。就这样还有些男生不死心,见了此条仍是不走,又不敢叩门,只抄着裤兜在走廊里游荡,甚而吹口哨解闷;如果两三个结伴而来,便在走道里聊天等待。总之吵死人,害我午觉也睡不安稳。好在有些懂事的男生会带着吃食来找小青,有时是水果,有时是零食糕点,小青接过它们往桌上一放,又跟着他们出去了。那些吃食便由我处置,这算跟小青同住唯一的好处吧。
开学一个多月后,为着这些死皮赖脸的男生给我带来的不便与骚扰,小青请我吃饭当赔罪。
日头高照,我俩坐在校外小吃街的某间小饭馆里,大家无话。我细细打量她,突然想起开学当天的情形,便问:“你之前见过我?为什么说‘是你吗’?”
她一手撑着脸,我看着她手腕上系着的那根红绳慢慢往下滑,落了几寸后止住。我等她说。她闭上眼:“我一见便大吃一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
我笑,小青也笑,“轮到你了。”
于是我便说,“这个妹妹我虽不曾见过,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只当远别重逢,亦无不可……”
我们相视大笑,笑得花枝乱颤,胸脯起起伏伏。我和小青自此相识相知。
现在想来,当时竟是一语成谶,我们最终落了场空。
我俩专业不同,她法律,我经济。一年级我们有几门相同的公共课,便同进同出。那时候年纪轻,爱笑,觉得什么都好笑。走在路上,看到某人某事,我们相对而笑,别人是不明白的,他们不懂我们。教我们英语的女老师,我们笑她好差劲,竟然穿丝袜配凉鞋。小青脚上那双猩红的高跟鞋怕有十寸高,我问她如何立得住,她不答只追着我问“恨天高”好不好看。我邀她一起去看学校电影俱乐部放的《十诫》,她不去,说太高深看不懂,却带我去看《英雄本色》,张国荣、周润发、狄龙,看得我热血沸腾。看完电影我们去吃宵夜。米粉店昏暗仄逼,她要了一份鱼蛋粉,热气中浓浓的鱼蛋味、香菜味,我们大口吃着,生活何其美好,但愿永远这样。
老实说,我并不太了解小青的为人,大约是“人在此山中”的缘故。也许我们骨子里是同一类人,不然我怎会喜欢她?比如,那个年代每个女人都有几条的健美裤,我俩都没有,且都鄙夷那种穿法。我不是美女,也没有小青的惊人扮相,但我很懂得低调地展示,隐晦地妩媚。看完《英雄本色》,我迷上香港电影,特意烫了个钟楚红似的大波浪,每天蓬松着头去上课,跟她的红指甲并无不同。也许因为这些,我入了小青的法眼,她懂我的闷骚。
年轻就是好,怎么张扬都不过分。周末我们深更半夜不睡,在宿舍里声嘶力竭地吼涅盘乐队的《昨晚你在哪里睡》,惹得隔壁来敲门抗议。我们偷偷买薄荷登喜路来抽,外国年轻女子抽烟那么有型那么酷,为何中国只有农村老太太才抽烟?我们一起读闲书,我读桑塔格,小青读《围城》。我嫌钱钟书过于刻薄,抗议,她便改读玛格丽特·尤纳瑟尔,我方作罢。第一年我们过得很认真,认真学习,认真玩。大家都渐有进境,我甚至得了学校的奖学金。
暑假前帮导师改试卷我也挣了一些钱,加上这笔奖学金,突然好富。我记得上次逛街时,小青说她的CK One快用完了,可是好贵,她舍不得再买。于是我买了两瓶,一人一瓶,好奢侈。其实我是希望我们身上散发出相同的味道。可是那天晚上,我等啊等,她总也不回。已经午夜十二时,算另一天了,小青还没回来。我上床,闭眼,关灯,等。越等越心焦,我又起身,靠着窗户等,看小青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也曾交过男友的,但从没有这样牵肠挂肚过。我老是一心牵挂她、惦记她。小青床上的被子没叠,我帮她叠好。今天下雨,小青不知有无带伞。卫生间里牙膏快用完了,明天要记得买。小青今天穿的是那件火红色的毛衣吗?小青,小青,我靠着窗昏昏沉沉。
我是被楼下人声惊醒的。午夜一点,寂静里传来脚步声、人声,还有轻笑,是小青和一个男生。她真的穿着那件火红色毛衣。可怜的我,这时候还留意她穿的什么。我突然发现自己和男人没什么两样,一样重声色,注重服饰外表多于性情气质——小青的性情气质是什么,我竟说不出,我很惭愧,可是我知道她最爱红色。我靠着窗看楼下两人卿卿我我,一颗心像在冰火里煎熬。也许我耳尖,似乎连他们接吻的声音也听得见。我尚不敢向小青道破我的心,也就无从谈起接吻爱抚这种事。可是那一刻,我知道我爱她,看到深夜有男生送她回宿舍,看到他们接吻,我心好痛。
小青终于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她喝过酒,脸色绯红,今天还化了浓妆。看到这样的小青,我握着香水的手垂下去,嘴边的话冷下来。
她看着我笑:“你今天高兴吧,得了奖学金。”小青也申请了,可她败在我手下。其实我并没有野心,但小青有,我那时还不知道。忽然她又说,“今天我也很高兴。”我不言,只默默地递给她那瓶香水。小青接了,“多谢你还记得!”我没有做声,只是看着她,看她倚在床边看我。我们相望竟无言,一时死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唤她,“小青。”她睡着了。我帮她脱下衣服,脱了鞋,替她盖好被子。看着她满是脂粉的脸,忍不住用温热的毛巾为她擦拭。略为收拾后,我在她身边躺下。闻着她身上酸馊的酒气,默默地流了几滴眼泪,这时我才体味到世情难言之味。
这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第二天起来,我们什么都没说,接着上课自习做作业,继续过着日子。也许是为了报复小青,我也开始跟男生频繁交往,晚间周末常常跟不同的男生出去玩,走得最近的是一个同门师兄。他是学校摄影俱乐部主席,爱好摄影,多谢他为我留下许多青春的影像。他喜欢我我岂不知,我也是将就着跟他来往。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心,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报复小青而去找男生,于我并不见得快乐。我于是更加用心功课,比以前要发狠得多,二年级时已在学术杂志上发表了一两篇论文。
这段时间我和小青没有再同进同出,我们各自干着各自的事,难得碰面。走过宿舍时,我总是张望,小青在也不在?她吃饭了吗?在做功课?最近在看什么书?有朋友来访吗?她会不会想到我?如若她不在宿舍,那在哪里?在干什么?跟谁一起?快乐吗?小青突然从我生活中消失了,我仍能保持平静,无人知我内心的波澜,我佩服自己。
这一夜,师兄说带我去暗房教我如何冲洗相片。真的,如果跟师兄在一起,自此把小青断了,未尝不是件好事。我不禁把嫌弃他的心减了几分,接受了他的邀请。晚秋的天气,下着小雨,一阵秋雨一阵寒。暗房里黑红黑红的,仿佛太阳躲到了这里。房间里几排长条桌,桌子上摆着显影盘,一些药水在里面,每张桌子上方都拉着一根长绳,用夹子挂着一些相片。看着相纸放在药水中,再看着白纸上慢慢显出楼台山水,人身笑脸,很是神奇。然而,师兄心不在焉,他只看我,我从药水盘上抬起头便对上他的目光。他情不自已地说,“你这样子好美。”说完便紧紧抱着我,一张脸凑上来。我突然觉得恶心,无法接受,就说,“你居然只敢在黑暗中表白,难道你的爱见不得光?”他讪讪停下,一时不知进退。他不知道我其实是在责问我自己。
我从暗房里跑出来,一路奔跑,跑回宿舍。难得小青正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看书,房间里只有那盏台灯亮着,小青就在那明灯之下,我看着她。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想找一个真正爱的人,默默地过一辈子,不知有无可能。
小青看着我,她没有变,也没有憔悴,憔悴的人是我。她的指甲仍旧鲜红,头发似乎更长了。这些天,我们隔得好远。她站起来,朝我笑。我慢慢走近她,离她不远不近,犹豫着,又再走近些,终于伸手把她圈住。一瞬间,外面淅淅沥沥若有似无的雨声被她的呼吸声淹没。她没动,我把脸贴在她肩上,轻轻的,两只手臂松松地圈着她。我也没动,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我感觉到她颈脖处皮肤的温度,我听到她在我耳边的呼吸,我感受到她平缓的心跳。而我的心跳却那么快那么重,一下,一下的,跟她的并不合拍。我一定是发了昏,我抑制不住地想再抱紧点,她的体温令我兴奋,我只想触摸她的肌肤。我不想说话,我怕她此刻说话。我觉得过了好久,其实可能就是短短几秒钟,最后我在她唇上狠狠一吻,便松开手,转身跑去洗手间,关上门,靠在门上,大口喘气。手臂好酸。我或许还叹了口气,不知她听到没有。不过宿舍那么小,该是听到的。
我紧紧抱着自己,眼泪一滴滴流下,到底没能抑制住自己,我哽咽着喘不过气,我问自己:“何必如此?”
待我从洗手间出来,小青已经睡下。我默然躺在自己的床上,黑暗中听着对面的她说,“你太傻了。”我没有答腔,我只想睡,好累,但愿明天是个艳阳天。
自此,我们之间有了变化,但又说不出变在哪里。突然之间,大家有点小心翼翼,客气起来,似乎不知如何相处。仍是常有男生来找小青,她晚上很晚才回。她仍旧穿得那么前卫,不像个学生。桌子上仍旧时不时有男生带来的水果,可是我再也不吃,任它们腐烂扔掉。
寒假快来了。我准备回家过年。小青在收拾行李,我问她回家住多久,她摇头笑说:“我搬到我导师家去,照顾师母。”
小青的导师是我们大学法学院的院长。法学院其实就是法律系,为面子更了名,顿时上了档次。当初选导师时,小青费了很大功夫才做了他的学生。院长是七八届的第一批大学生,又是五道口的第一批研究生,由于师母健康等家庭缘故,没有留在北京,而是到了广州。很可惜,因为他的那些同学们都已在国内法学界成名成家,而他只混了个二流大学的法学院院长,无法再跟他们比肩。到我们入学时,师母已卧床多年。
我良久不语,半晌才难过地说,“小青,你何苦要这样?”
小青直直盯着我,“这是我的机会。我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我不要庸碌一生。”她抱一抱我,便拎着行李走了。
我跌坐在床,看着床单,淡白细花,有点脏,要洗。我们俩的床单一样,这是我和小青逛街时,挑了又挑,最后相中的。我嫌它易脏老要洗,她坚持要细花要浅色,最后还是依了她。后来我们拎着两套床单,在街边吃了几串牛肉丸,剩下的钱只够吃小吃……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那时开心那样简单?
寒假我早早地回了学校,在图书馆看书学习,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我是想看小青。她多半时间在导师家,全心照顾师母。有一天阳光正好,我远远看见小青推着师母在花园里散步,太远了,小青面目模糊。我咬咬牙,回宿舍,继续心无旁骛地学习。
小青回来的时候很晚了,我正伏在书桌上用功,一桌子散乱的书籍杂志,天下文章一大抄。我没有抬头看她,小青也没有动静,坐在她的床沿上。好半天,她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我去泡一杯清茶给她,她接过杯子时紧紧地捧着我的手,我抽出一只手抚她的头。
“顾筠,你傻。你知不知道,我只是个大俗人,我不配的。”
我倒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不想看,不想听,眼泪流下来。我这是为什么伤心?小青走过来,抱住我。她的怀抱那么温暖,我把头靠在她胸前。她身上暖暖的味道让我整个人放松下来。我感觉她的手举起来,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顺着我的头发抚摸。她另一只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着,好像小时候妈妈把我抱在怀里哄着入睡一样。靠在她的怀里,被她轻轻地哄着,好舒服。我抬起头,傻傻地问她,“小青,你喜欢我吗?”
她的动作停了一下,“喜欢。”
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口,脸颊上传来她的体温,我闻着她的香,听着她的轻柔细语。我有点迷乱。我心跳好快,我好想更紧地抱住她,那一刻我想沉醉在这香味中一生一世。我慢慢离开她的胸前,头微微转了一点,慢慢地,直到我的嘴唇碰到了她脖子上光滑的肌肤。她整个人似乎僵了一下。我停了一会儿,我有点害怕。我们从没有过亲热举动。
她的手伸过来,抬起我的脸,冲着她。我看到她的脸上有笑容,而一双眼却很严肃。
“顾筠,你不怕吗?这以后是万丈深渊。”
我呆呆地看着她。那一刻,她好像比我成熟很多,那么沉着。那晚,我们俩是抱着入睡的。那晚,我俩有了肌肤之亲。
之后,我们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虽然小青还是大半时间在导师家帮忙,但晚上会回来睡。我时时想起小青在暗夜里对我说这扇门打开了,就是万丈深渊的样子。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二年级快过完了,大家都在准备考博士,或找工作。我忙于学习,不上课的时候基本泡在图书馆,我手头又有篇论文,有家杂志看了说不错,让我再改改争取在秋天时发表。当我明白我是什么人后,我考GMAT,我考托福,我想出国,西方那些国家,对我们这种人包容得多。我跟小青说了我的想法,希望她也能出国,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她只笑笑什么也没说。
小青总是那样特别,不美丽也美丽,连上课泡图书馆也打扮得风情万种,不知给谁看。有流言说,她和导师关系不正常。她一个未婚女子,住在导师家,师母又长期卧床,家里再无别人,难免会有难听的话流出。又有人告诉我,她在考社科院的博士。他们专业的男生还说她很厉害,联系好去广州中院实习。为什么别人都比我更清楚小青的动向呢?我忽然发觉离她好远,别人都知道她在忙什么,可我不知道,我只是拼命学习,我要出国,为了以后能跟小青在一起而努力。她读书也好,工作也好,我来养她。对了,再养一条狗,还要有淡白细花的床单。冬天天冷时,我们可以在家自己煮火锅吃,多么温暖。我对生命的要求真不多。
想到这些,我便买了小青最爱吃的点心回宿舍,我想和她聚聚聊聊,想知道她在忙些什么。通常下午这个时候我都在图书馆用功,今天突然回来,发现整个研究生宿舍好静。
我一手拎着点心盒子,一手抱着书,费力地打开门。眼前的一幕让我立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小青和一个男人在她的床上翻滚。她居然没有反锁门,是算准我不会回来,还是根本不在乎我回来看见?!小青闭着眼,没看我,倒是那个男人停了动作。那人一头油腻,四十上下年纪。这怎么可以,我简直无法忍受有个龌龊的男人在我们的宿舍里。我看着他:“这是女生宿舍,请你赶紧穿上衣服出去!”
小青没看我,对他说,“别理她。”我踢了一脚地上那个男人的衣服,喝道,“快穿上衣服,滚!”那男的赶紧穿衣服,小青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吐一口烟,不言语。我又看到床头的避孕套,一把抓起,扔给那男的,“你们真不要脸。”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小青冷笑着问我。
我心里慌,我看着小青,“对不起,小青,我,我爱你呀。”
那男人正要出门,听见我的话,愣在门口,随后便说,“你们!变态!”
我一把把他推出去,砰地关上门。
小青看着我,一脸绯红。她又喝了酒,香烟要烧到她手指了,她还是望着我。我背靠着门,也是一动不动。相对无话,僵持,她的烟都灭了。天色暗下来。
最后还是我妥协:“小青,我不在乎的,我们还可以和从前一样。”
她说,“不一样了。你太天真。你将来绝对不如我。”
“我并不想和你争啊,为什么你要在男人身上讨便宜?”
“毕业后,如果没考上博士,我想进法院,他可以帮我。你行吗?” 小青忽然一笑,随而流下泪来:“难道你敢说你没有利用过男人?在这方面,女人都一样,不管书读得多与少。”
我缓缓地吸一口气,想起一些男人,想起师兄,要不是暗房太暗,我险些托以终生。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弱点。
第三年级开学当天,管宿舍的王老师托人带口信,叫我去她办公室一趟。我便去了。她给我泡了一杯极烫的铁观音。她是广东人,喜欢这种茶,我极小心地抿了一口,好苦好烫。
她回到办公桌后面,背光而坐,看我。我也抬头看她。下午两点的太阳,光线太强,刺眼,王老师脸好黑,逆光的缘故。停了好久,她才一字一句地说,“有人投诉,说你和冯小青关系不正常。”
我的手一哆嗦,滚烫的茶水溢出来,手上皮肤灼痛。我扬起脸努力微笑,阳光刺眼。
“你们是研究生,不但要有知识有学问,还应该注重品行修养——”
“我们没做错什么,有些男女比我们更低下。”我辩解。她没有避开我的眼睛,反而直视我。
“你们这种关系是不正常的,是种病,有碍社会文明的发展……”她口若悬河,说了很多大道理。我怔怔地听着,过了很久,才说,“我们并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呀,”我疑心她没听见,也许我只是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因为她还在说“……我不想学校里发生这种事。”我提高声音:“王老师,只要冯小青愿意,我是不会离开她的。”说完我便站起身,刚走到门边,王老师的话远远地传过来。
“我只是通知你一声而已。冯小青已经向我表态,完全没有这回事,而且她同意换宿舍。”我握着门把手,刚才是滚烫,现在是冰凉。王老师继续说,“再说,她的名声已够不好,你也不想再害她吧?”到底姜是老的辣,她一招强过一招,我无法招架。
忽然脚底有些发软,我踉跄着回了宿舍。房门虚掩,果然,小青彻底搬走了。一个下午,搬了个干净。只在我床上,放了一双漂亮的红色高跟鞋。我拿在手上,正是我问她在哪儿买的那双。
这是最后一年,人人都为前程奔忙。我也不例外。我寻到一个机会,去北京的一家部委实习,希望有机会留在那里工作,同时也积极准备留学事宜。正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我的生活貌似很充实,实则很幽暗。白天早早地去实习的部委,在那里擦桌子、打开水、扫地、打字,图表现。晚上周末,在租住的地下室里发狠学习。我的近视又加深了,没钱配新眼镜,走路有点跌跌撞撞。别人失恋了呼天抢地,痛不欲生,我平静无比。我都没有恋过,何从谈起失恋?夜来躺在床上,我抱紧自己,对自己说:“没什么,没什么的。”我越来越懂世味人情,凡事要替人设想,她也有她的难处,我不可强人所难。
毕业典礼那天,所有同学都回校参加,大家都各有归属。小青如愿以偿,去了社科院接着读博士。社科院某法学专家跟她的导师是七八级的同学、五道口同学,因了这层关系,她考上了那位专家的博士。不枉她照顾师母一场,应该的。那天天好热,阴阴的,可能要下雷阵雨。同学们有的穿着黑袍子在照相,男生们在大吼,女生们在哭笑,因为要毕业了,都有点装。我在人群中搜索她,远远地看见小青站在一棵树下,跟几个要好的同学在说笑。我闭一闭眼睛,往她那边走去。那个时候我居然在紧张中有一闪而过的喜悦。我走到她面前,打断了她跟旁人的谈话,我走上前,抱一下她,对她说“海底月是天上月”,就跟大家彼此祝贺“祝你前程无量”没有区别。正在这时,天上忽然打了个雷,雨点落下来,越来越急,越来越大。人群开始移动,有人跑起来,到处找地方避雨。小青看着我说,“下大雨了。”
我于是一惊,清醒过来,随着人群跑起来,回头发现小青并没有跟上。她还站在那里,看我回头,便挥挥手。太远了,我近视,不知她有没有笑。
多年后的今天,我一个人行走在纽芬兰遥远的山水里,前路茫然却平坦。本来是晴空,忽然雷声振耳,下起雨来,公路便在雨中延伸。我想起那封信,想起小青,想起初见面她问我“是你吗?”想起最后一别我对她说,“海底月是天上月”。心里绞痛,满身大汗,眼泪一滴滴流下来。我想起自己曾躲在洗手间,问自己“何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