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唐山麻糖和棋子烧饼
这一年,从上面悄悄传出可以为部分右派平反甄别的消息。母亲说,作家俞林写了万言申诉书递上去,他高兴地对母亲说,平反的事就在眼前了。又传出将为冯雪峰平反的消息。可是不久,平反化为泡影,毛泽东重提阶级斗争,而这正是由冯雪峰的申诉材料引起的:国家机关党委的内部刊物《宣教动态》上写到准备为冯雪峰平反,毛泽东于是写了一个批示给刘少奇、邓小平:“请邓查一下此事是谁布置的,是组织部、中直党委,还是国家机关党委自己?此事出在中央机关内部,右派分子本人不要求甄别,而上级硬要试点,以便取得经验,加以推广。事件出在六七月,其性质可谓猖狂之至。”(《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册 中央文献出版社)于是刘、邓退缩了。
父亲是不能留在北京的,他被分配到唐山市文化局。
1963年暑假到了,父亲写信叫我到唐山。唐山是一座工业城市,准确地说,它是一座煤矿之城。沈阳也是一座工业城市,铁西区和南火车站一带总是弥漫着烟尘。唐山呢,开滦煤矿的竖井就在市中心,立起高高的卷扬机,旁边是一座高高的矸子山。矸子山是石渣堆起的山,山上冒黄烟,是石渣中的硫磺在燃烧。这座城市就是因煤矿而起的,每天,矿井发出撕心裂肺的汽笛声,老百姓叫“响汽”。开滦煤矿是中国最老的煤矿,建于19世纪80年代,李鸿章是“对外开放”、“中外合资”的创始人,他命“滦州府”与英国人的“开平矿务”合资,因名“开滦”,是中国最早的合资企业和上市公司。
父亲住“小山”,地处闹市区,在评剧团的小楼里。评剧团是一幢木结构的环形二层小楼,小楼中间是院子,面向院子的是跑马廊。演员们在小院和跑马廊练功和吊嗓子。小楼的南侧就是穿过城市的京沈铁路,中国北方交通大动脉,火车日夜奔腾。父亲的房间在一楼阴暗的角落里,见不到阳光。每当火车开过,房子要随之震动,如同地震一般。
我在人大附中读高中二年级,同父亲书信联系。父亲除了写信,每个月给我发两个邮件:一是寄10斤粮票,二是寄文学期刊和书籍。对于正在长身体的我,10斤粮票极重要,而文学期刊和书籍是精神食粮。寄的最多的期刊是《世界文学》,父亲认为国内的文学期刊没有阅读价值,翻译作品还有些值得看的东西。当然,当时的政治气候,《世界文学》偏重所谓“亚非拉”作品。父亲认为艺术是最崇高的事业,只有艺术才是永恒的。毛泽东不是说过吗?中国有几千年的文明史,还有一部《红楼梦》。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男儿生有七尺之躯,死为一棺之土,唯立身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若著篇籍。”曹丕做皇帝有什么扬名千古的业绩吗?还是曹家诗文以“建安文学”传之后世。父亲对有志于文学的儿子寄于期望。
胡考摄于80年代
但是他自己的艺术事业陷入困境。父亲的一首词写唐山的环境和自己的心态:
平生只写春光秀,
几曾写过春光丑!
烟雾压低迷,
风沙成日稀。
唐山还得住,
好赖黄昏曙。
汽笛报时辰,
夜深未睡人。
(《菩萨蛮》)
从30年代的上海,到抗战八年,到解放战争三年,社会经历了巨大的变革,为了建设新社会的理想,父亲颠沛流离,在艰难时世中,生活依然美好,人间处处有春光。但是今天,春光在哪里?这是艺术家发自内心的悲鸣。
在父亲的另一首词中,读者似乎又看到春光:
燕子尠来稠杂地,
孤客谁与为邻?
人行道上树成荫。
轻烟抚屋脊,
细露湿街心。
闹市阑珊夜补袖,
岂能忘了胸襟。
天寒地热自叮咛:
饭多知足健,
愁少觉风清。
(《临江仙》)
同样写唐山,同样写闹市,同上一首词的感觉不一样了。“轻烟抚屋脊,细露湿街心”,这街景多么甜美!父亲并没有丧失生活的信心,相反,他的感觉更加细腻而温柔。“岂能忘了胸襟”,这是双关语,这是作者的宣言:艺术家的良知和追求是不可泯灭的。
自己动手改善生活
(一九四四年作于新四军三师苏北根据地。此为石刻,曾印数十份,仅沈柔坚兄保存一份,保留至八六年,赐我照片一张,实亦难得。画固不佳,留个纪念耳。八六年胡考题)
1963年我第一次到唐山,父亲是评剧团的编剧,没有摘右派帽子,工资70元(1964年摘帽之后发文艺七级工资,140元)。父亲领我到市区转一转,到他常去的饭馆吃饭。唐山有两样点心,棋子烧饼和唐山麻糖,很好吃。父亲买了一些,叫我带到沈阳。父亲说,他写了两个戏,是为皮影剧团和评剧团写的。冀东一带是皮影戏和评剧的故乡,评剧在这里叫唐剧,幼年新凤霞就在唐山学戏。父亲写的皮影戏《东厢记》,主人公是唐朝的大文学家韩愈。为什么是韩愈?韩愈字昌黎,与今唐山市的一个县同名,人称“韩昌黎”。年轻的穷小子韩昌黎看上了东厢的大家闺秀,搞笑的爱情故事。评戏《邓培》写开滦煤矿早期工人运动领袖,为写这个戏,父亲跑了几个矿区搜集素材。完成这两个本子,他感到一丝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