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月前,我忽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在凌晨两三点的沉睡中醒来。一开始那种头脑昏沉的感觉简直太糟糕了。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阵阵虫鸣声,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早就醒了。既然醒了,就打开床头的台灯,发了比毒瘾还难控制的手机瘾。就这样,每天天还没亮,我已经开始往自己的脑子里灌满了各种各样的街头巷议,道听途说,心灵鸡汤。我很自然地提前闯入了真真假假充斥其间,还没从一片黑暗中苏醒过来的混沌世界。
因为醒得早,偶尔能听见轰响着从天上飞过的飞机。我断定这就是我为何会忽然从梦中醒来的真实原因。因为醒得早,我也能看见透过窗隙透进卧室的月光。那种若隐若现的淡色,使人产生一种虚无的感觉。因为醒得早,我还能闻见随着阵阵清风飘进卧室的一股股花香。不是因为醒得早,我不会知道窗外那些其貌不扬的碎花竟然会在夜里放出如此的幽香。
因为醒得早,忙了一天之后,每天晚上我早早就得准备就寝。经常书才翻了几页,手已经执意要关掉床头的台灯了。我简直无法想象,如果自己是个有失眠症的病人,这种日子可怎么过。我隐隐地开始为自己担忧。这种夜以继日,年复一年的日子会从此成为我的生活,不,生命的一部分吗?
前天,吃完晚饭后还不到八点钟,我正忙着收拾洗好的衣服准备上床,忽然从窗外传来一阵怪叫。那是一种我以前走夜路时听到过,却不知为何一直坚持认为是树蛙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有点像京剧里画着黑脸的角在叫板,给人气势汹汹,能把寂静的夜狠狠撕开一道口子的感觉。前天的夜晚无风无雨,因为开了一天窗子的缘故,屋里有点热。听见这种无法形容的噪音,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烦恼。
我顺手抄起刚刚换了新电池的手电筒,决定去漆黑一片的后院里看个究竟。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天上星星点点地缀着几颗星星。大团的云在夜空翻卷着,似乎在向依然匆忙的世界示威。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站在后院里,蚊子已经热情地朝我扑来。我正准备返回屋里睡觉时,忽然那凄厉刺耳的声音从工具房旁边的灌木丛中传来。
我摄手摄脚地走到灌木丛前,然后打开了手电筒。在灌木丛旁的工具房的墙上贴着一只长约一尺的蜥蜴。在手电筒的强光下,它的两眼是淡绿色,通身为蓝灰色,棘皮上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点。这是只英语发音接近“丐寇”的热带豹斑蜥蜴。
我怕它跑掉,想都没想就用闪电般的速度一把它抓在了手里。蜥蜴一边在我手里扭曲挣扎着,一边张开血盆大口。它才是我半夜忽然醒来的真正原因!我抓着它,用手电照着路,走到三十步开外的一棵粗大的牛油果树前。“再见,去树上叫吧!”
我如释重负地回到屋里。我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地睡个安稳觉了。
昨天凌晨我忽然又醒了。
我在迷迷糊糊中看了看表。差四分钟三点。然后我又听见了那难以形容的叫板声。这次,蜥蜴发出的声音没有在我醒来以后悄然地销声匿迹。它大声地,接连不断地发出阵阵带有挑战般的嘲笑声,似乎在庆祝自己的凯旋归来,似乎在为夺回失地开庆祝会。我忍无可忍,可我不想在半夜三更为一只蜥蜴爬起来在漆黑的后院里开始新的一天。
“等我今天回来再收拾你!”我坚定地告诉自己,然后打开了睡觉前放在床头的手机。我开始搜关于热带豹斑蜥蜴的词条。一张张色彩斑斓的蜥蜴照片又使我想起这一个多月里自己是如何无缘无故地在睡眠中醒来。窗外那只蜥蜴又是如何朝我张开血盆大口。窗外的蜥蜴似乎知道我在搜集有关它的资料,更大声地,连续不断地鼓噪起来。
中午跟几个同事一起吃午饭时,我跟他们讲起这只蜥蜴的故事。他们被我的幽默逗得开怀大笑,那笑声比蜥蜴还开心。
昨晚,我早早地吃完了晚饭。洗好碗筷,打开电视,我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天气预报,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虫鸣声从打开的窗子飘进来,花香阵阵。天渐渐黑下来,院子里鸦雀无声,蜥蜴销声匿迹了。我吃了个挑子,又起身用微波炉烤了些杏仁。我能听见松鼠从一棵棕榈树跳到另棵棕榈树的声音。它总是偷偷摸摸,摄手摄脚,每次从树上扔下棕榈果时,都给人一种谨慎小心的感觉。我也能听见顺着木栅栏来往穿梭的田鼠。它们总是匆匆忙忙,有条不紊,一刻不停地在运送找到的食物。我叹口气,隐隐觉得心里有点失望。
然后,院子里传来了蜥蜴连续不断的叫板声。如果我从来没见过这只蜥蜴,我会以为能发出这么凄厉的声音的东西至少有二十斤重。它发出的声音在空气中滚动着,给人声震四野,杀声震天的战前动员令的感觉。
我兴奋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我先去厨房找了个能封口的大塑料袋,然后像个准备上前线的战士一把抄起手电筒。来到院子里,我从工具房拿出一副平时拔草剪枝时戴的手套,然后一只手拿着手电筒,一只手捏着打开了封口的塑料袋,镇定并坚定地朝工具房侧面的灌木丛走去。
前天晚上被我捉住并遣送到三十步开外的牛油果树上的蜥蜴不但回来了,它依然贴在上次被活捉的地方,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见过执着的人和狗,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执着的蜥蜴!
我左手握着手电筒,用强光照着它的眼睛,使它看不清我的意图。然后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慢慢地朝它扑去。手到擒来,易如反掌。蜥蜴再次扭动着身子落入我的掌中。我迅速地把它放进塑料袋并封上了口。蜥蜴大概被这突袭吓呆了。它伏在塑料袋里一动不动。我摘掉手套,提着塑料袋回到屋里。在灯光下,我第一次有机会在灯光下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个能把我天天从睡梦中惊醒的魔鬼。
不知为什么,它让我一下想起了当年在江西农村菜田里见过的色彩斑斓的菜花蛇。尽管它们两者之间既没有任何相似,也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有毒!”两个字轻轻地从我嘴里滑出。
我拿着手电筒,提起塑料袋快步出了家门。走出几步,我才想起房门忘了锁。把房门锁好后,我已经心里很清楚,它应该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沿着社区慢慢朝西走。这是我每天散步的路线。透过灯火通明的窗子,我能看见忙了一天的邻居们不是在家里忙着做饭,收拾,就是瘫在沙发上收看着他们喜爱的电视节目。我提着沉甸甸的塑料袋,不知为何,忽然对这只惊扰了我一个多月的蜥蜴产生了一种不舍。
但是我知道,如果放虎归山,我马上就会成为它的受害者。我均匀地呼吸着晚风中的花香,加快脚步,很快就来到了离家有相当距离的一片树林前。这里有大片的灌木丛和高大的椰子,棕榈树。芒果树已经开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我选中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原因,这里有个雨后蛙声阵阵的水塘,蜥蜴在这个地方吃饱,叫够了还有水喝呢。这不是蜥间天堂吗!
今天早上我又在三点多醒了。那只每天跟时钟一样准时在凌晨叫板的蜥蜴已经让我习惯了在这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刻醒来。我翻个身,心里对自己说很快我就能回到正常生活状态。
五点多,我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去昨晚放生蜥蜴的地方走了一趟。四野一片寂寥,天上已经出现了早班的飞机,风不动,树不摇的早晨。蜥蜴不知躲在了什么地方,也许它正呼呼大睡呢!
直觉告诉我,蜥蜴肯定不会正在返回途中。
明天就是农历的大年三十。我将在安宁中迎来新的一年。
2018-2-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