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45) Let it be

故事像飞鱼般 从时间的静深中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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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到了。

 

对于许望和周萌,也许还有很多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这是一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节日。

自从进入十二月,Christmas就成为了每家每户每天的生活指南。因为圣诞,大家都有点儿乐呵呵地,懒洋洋地。琢磨着度假要怎么度,是去夏威夷还是迪士尼?团聚要如何团聚,是去加拿大会表妹还是到欧洲看父母?圣诞节的礼物该买些什么,给丈夫老婆和孩子要贴心的礼物,给Susan大姐和Nick叔叔的就可以普通一点儿啦。

这个时候最热闹的就是购物中心。大店小店里彩纸飞扬,明灯闪烁。促销的广告每天里都有新花样,从电器到衣服,有扭扭捏捏打折的,有放开了大甩卖的,你不买就会觉得后悔。刷了卡还不算完,大的小的盒子要被包装上花花绿绿的彩纸,然后等待体面地被送到某个亲朋好友的手上,得到一声美好的夸赞和感谢。

平时略显空旷的大厅里,从来没有挤满这么多热情兴奋的男女老少。这里就像是一个斑彩琉璃的圣殿,挤满了狂热的朝圣者。人们尽情浏览着消费着,满足地笑容挂在脸上,写在沉甸甸的购物袋上。滚滚的人流摩肩接踵,大包小包相互碰撞,大家彼此呼吸着他人的兴奋,欣赏着对面闪现的这张脸上的快乐,心跳都有些加快。在这洪流中,有着信用卡的高效配合,谁能不为自己的存在而心旷神怡呢?

购物大潮如此风起云涌,许望和周萌自然也难逃此路。不过,由于人脉稀疏,他们的购物明显缺乏像冰球赛季里的旗帜那样招展的使命感。 他们的日程安排也明显缺乏甜蜜美好的亲情之链,好象是生日蛋糕上面缺少了奶油。可是,既然没有钱去度假,而家庭团聚只有一个目标,中国,那么这个节日里,唯一可能稍微有些意义的就是购物啦。

这个圣诞前,周萌分别购买了一件大衣,三件毛衣,两条裤子,六件内衣——因为促销所以不得不多买一点儿,两双靴子,一双便鞋,一套兰蔻全套护肤系列,个个都是good deal。许望经过仔细的调查比较追踪信息,去The Best Buy买了一套五折的家庭影院,对于他们,也就算是个大件儿了。

这样一来就比较安心了,否则我们用什么来度量时间的消逝呢,一件衣服不是可以提醒我们那年那月经济状况如可,一套家庭影院不是也可以让人想起当年看到的好电影吗。感谢节日,周萌和许望暗暗想,如果没有节日,就好象药片上面没有糖衣,生活就是一嘴磨碎的干燥颗粒,难以下咽;或者是砖墙里面没有水泥,生活就是个没有骨架的奇怪建筑,可以随时瘫软在地。

本来这个圣诞节就要像以往每一个圣诞一样平凡的过去了,唯一可以度量的就是他们所买的那些实实在在的衣服和电器。

就在他们算计着怎样打发那著名的平安夜,才会不显得太过草率的时候,段宇明打来了电话,寒暄几句之后,说邀请他们去教堂里看演出。

周萌的第一个反应是“不错呀,既然免费,为什么不去看看呢。”在北京的时候,到了圣诞节周萌和可欣不免附庸风雅到最近的教堂里去感受一下气氛。这个洋人的节日和西方文明似乎有某种莫名的联系。而周萌和杨可欣自认在我们中国的小资当中,属于比较有探索精神的。因为大多数除了知道几个可以爬梯的地方之外,圣诞只是他们大吃一顿的第N+1个理由。

人多,蜡烛,昏暗,是中国圣诞留给她的记忆。

真正来到了美国,周萌反倒再也没有心情去教堂猎奇了。她必须卖力了解这片新奇的海面,要知道的太多了,她都有点儿精疲力尽。而当她潜在水底,四顾不暇地找着贝壳,螃蟹,鱼群,珊瑚的时候,教堂是水波以上某处的一个小小建筑,圣诞节是那建筑顶上增添的一点灯光,隔着水,什么都看不太清了。

许望无可无不可。虽说演出和晚饭都是免费,他还是特意带了一些现金,如果人家有这意思,就捐一点吧,也不能大摇大摆地白吃白喝。

看演出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天空阴沉沉地,风刮得挺大。有了GPS帮忙,找到那个小教堂也没费太多事。段宇明在停车场里等他们,看见他俩的车,高兴地挥着手。段宇明明显变瘦了,白头发冒出不少,但是脸上还一直在笑。

周萌一边问:“桐桐呢?”一边打量着这个教堂。教堂还挺大,大概有些年头了,墙面的颜色比较黯淡,小小的门,轻薄的窗。跟他们印象中富丽堂皇的教堂相比,好像小矮人和王子的差别。教堂正面的屋檐交叉起一个尖顶,再上面,房顶上竖着一只十字架。

段宇明领着他们往里头走,一路说“桐桐跟小朋友们玩儿呢......还好找吧......这是个西人教会,他们每年圣诞都演圣诞剧。”

说着进了大堂,高高的顶棚,吊着一片布景,上面绘着天空和星星。前台横向跨出去,有三两层台阶,斜靠右边有一个像小茅草房似的布景。面前一排排座位。稀稀落落坐了一些人,段宇明说“你们来的早,五点开始,还要等一会儿。”

终于灯光暗下去了,舞台上登场了不少的人,看起来这个教会是个多种族教会,白人黑人黄种人面孔都有。乐队站在台前,钢琴,小提琴,鼓手,贝斯都有。先是音乐响起来,小提琴手独奏了一只曲子,悠扬着鸣到空气里去。

再后来整个音乐响起来了,一波接一波地,声势浩大。一群身穿阿拉伯服装的人开始演唱,唱着唱着,有的说开了。他们听不太懂,只是跟着大家的手势一边看一边猜。大意是几个人看着天上的星星,去找那个小茅草房。有一个妇人比较丰满,头上搭着头巾,身穿条纹长袍。她双手抱着个孩子,一边走到台前,一边扬声唱起来,表情庄重,嗓音洪亮。许望简直忍不住要叫声好,周萌和他相视一笑,心里都说,这是个不错的女高音啊。

人们唱着,移动着,场景也移步切换,仿佛讲了好几个故事。他们猜想着那个婴孩是耶稣,讲的是耶稣出生和长大的故事。出乎意料,这里竟然有不少专业水准的演奏者和独唱。扮演耶稣的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衣,在人群中显得比较特别。他有黑棕色的皮肤,一脸络腮胡子,面容忧郁,嗓音优美温淳。

有一段他唱完了一段悠扬的主调之后,站在后面的群众跟着合唱,那声音就像是一条小溪淙淙流过的平静和安宁。音调渐渐高起,落下,再高起,好像冲破了层层的云雾,像一群明丽的云雀在云端,将快乐的金色的音符洒下来,扬上去,有些什么东西从心胸中跟着涌出来了。周萌轻轻握着许望的手,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觉得真好听。可是,周围的人都正襟危坐,周萌赶紧又坐直了。

接下来出现了十字架,耶稣很痛苦地死了。地上铺了一大块一大块的红布,表示流了很多血。最后讲他复活。音乐还是很浑厚,可是不那么安详,而是充杂了些阴郁,忧愁甚至是痛苦。直到最后又一次达到高潮,人声和乐器仿佛不能自已地鸣出最响亮和欢快的高音。然后嘎然而止。

许望和周萌一连声说演出不错,段宇明也挺高兴,说“我们还有晚饭,主要是中国人,吃了饭再走吧。”他俩也不便推脱,就跟着他来到一间小教室似的房间。里面有两张长条桌,上面摆满了一些大餐盒,旁边零零散散放着些椅子。

看演出的人都回来了,有三四十个,还带着些孩子。桐桐也在里面,周萌跟他说话,他叫了一声阿姨,就没了兴趣,跟着比他大的两个小男孩满屋子追着跑开了。

有一个中年男人过来欢迎大家,段宇明说他是一位牧师。牧师说要谢饭祷告。 他低下头,闭上眼,说了一长串,什么“主“啊,”带领“啊,”感谢“啊。“阿门”之后,许望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吃饭了。

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过来跟他们打招呼。问说你们是做什么的,在哪儿住,来美国多久了。周萌盯着那个叫Karee的女人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坠,觉得挺好看的。而且她们都很谦和,笑眯眯地问长问短。可是许望还觉得他们笑得过于热情了,有一点怪怪的味道。 上次在北京那个教会也是这样。

吃了饭,又聊了几句。有人上来把椅子排好,大家围着坐起来。牧师拿起圣经讲了一段,主要是说圣诞节的来历,是因为要纪念耶稣的生日,罪,复活,等等。

快九点了,他们琢磨着要走,段宇明正好走过来。他们都不好意思问他的生活,但是不问又不太礼貌。于是说到他岳母还在这里帮忙带孩子,今天生病了所以没来。周萌就夸奖他很坚强,拉扯儿子不容易,很难的。

说着说着段宇明竟然激动起来,咬着嘴唇说“桐桐妈过世,也一年半了。”周萌看见他的眼圈红了,她也难过起来,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好几秒钟的安静,段宇明接着说“我知道她去了天堂了,我也不难过了。就是桐桐......”说着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眼睛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眼珠在隐约的泪水浸泡中,明明暗暗地有一些起伏。

许望和周萌没法搭话。天堂,难道还真的有人相信吗?

许望咳嗽了一下,低着头说“桐桐快长大了。再辛苦两三年就好了。”

周萌也点点头说“桐桐很懂事儿的。”

段宇明又厚又深的双眼皮眨了眨,也许是一种回答。他忽然间又高兴起来了似的,问:“…你们以后有机会常来吧?“

周萌想要答应,许望呵呵两声说:“你知道,我们比较忙。最近刚搬了家,周萌刚毕业,还得马上找工作,最近经济形势不好啊......对了,哪天上我家来玩儿,把你岳母和桐桐带上。”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见到段宇明,周萌心里都有一些奇怪的,让她舒服,又让她不舒服的感觉。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他的经历把死亡这个可怕的事再一次带到了她的面前,那个她每天都想躲避的黑影。否则的话,她的生活似乎会永远继续而没有终结。因为她和许望都还年轻,他们可能没有钱,可是他们拥有健康,就拥有着控制明天的权利,而明天就像是用不完的空气和阳光,会永远流出来,想躲也躲不掉。

他的生活,她无法想象会有多么痛苦,然而,他在他们面前站立,与他们交谈,没有什么与他们不同。他看起来是平静的。然而痛苦的熔岩被掩盖在火山之下,并不是不存在的。是他让她看到,每个人是多么的孤独,她周萌又是多么孤独,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许望,才能够看见一点她的火山灰。

可是他也是让人愉悦的,他的平静,甚至是深沉,仿佛给她了一点安定,这是有点奇怪的。生活不过如此,有时候她想,别怕,再怎么难都会过去的。

回家的路上许望一直在听歌,他喜欢听老歌,多半是民谣,也有摇滚。今天放的是一张披头士。

周萌听着音乐,”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她觉得有点儿胸闷,到底要怎样“let it be “呢?她越发不能忍受地想要说话,好像生产出一些词语,再把它们倾倒在她和许望之间,就会填补这个没有人知道的空隙。她开始评论这个演出,谁谁谁唱的最好,谁谁谁最帅气,最后又说到了段宇明和他的生活。

许望不知道是不是在听她唠叨,他一直也没说话。等到她又再一次说起吴敏的时候,他斜着眼睛看她一眼说,“我觉得你有点儿,那什么,病态吧。人都死了那么久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病态?周萌想,病态,也许我是有点儿病态。

“人家有人家的日子,用不着你操心。你怎么那么多愁善感啊,不觉得太累了?”手打方向盘来了个左转,许望跟着歌哼起来

 

Turn off your mind, relax
and float down stream
It is not dying
It is not dying

Lay down all thought
Surrender to the void
It is shining
It is shining

周萌觉得自己的胸膛好像被挖空了一样有点没着没落,又好像储备了众多的枪支弹药,正在飕飕地上膛,下一秒钟就要发射出去,冲向那个闪亮的,要降伏她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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