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刘义康主仆如期而至。小丫鬟领刘义康到画阁,杜至柔正在做画,一幅大漠落日图即将完成。刘义康近前观看,只见黄沙丘垄气韵千变,泼墨淡笔远近得当,墨色的浓淡深浅运用自如,由上而下渐次渲染,中间敷以淡彩,加之落日之下远去的孤雁,整体画面大气雄浑,极具阳刚之美。刘义康点头赞道:"举凡自然景色俱为秀丽山水,一味侧重平远高远,幽深空灵,仿佛人间处处仙境,怎奈虚假堆积得再美也缺乏灵气,唯有写实才能震撼人心。你这幅大漠图,可算得上是绝世孤品了。"说完自笔海中取一支狼毫,于画头处题诗云:鸿鹄出塞北,行止太行巍。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鼓角雄山野,车轮为之摧。流膏润沙漠,溅血染锋辉。杜至柔立于他身旁,目光紧随他刚劲的笔锋移动,口中同时吟念诗句,待他落笔,笑叹道:"殿下鸿鹄之志,仍未释怀啊。"义康看着她道:"你若不懂我心中所想,又为何在画中单以鸿雁点景。"
他们并肩站着,相互侧头凝视对方。离的很近,彼此能清晰地数着对方的心跳。窗外幢幢花影,投到了她的画作上,也投到了他握笔的手指上。阁外鸟语,阁内书香,年少时曾共同憧憬的未来,便是今日这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景象。杜至柔的双颊渐渐泛起红晕,身边男人眼底的温柔和情意,潮水般渗透进她心底。明明相爱的两个人隔了十数载光阴依然不能在一起,时至今日平凡的心愿依然遥不可及。君子于役,为王前驱。瞻望弗及,伫立以泣。杜至柔略微低下头,掩饰住哀凄之色,轻声说道:"我去叫人将画装裱起来,你好带走。"走到门边,倚门回望,果然看到刘义康脸上若有所失的神情,心下黯然,想了想,又对他道:"你前日来时我正在制笃耨香,那原料置于空气中久了怕是会干燥,所以我今日一定要完成,你可愿帮我?"
庭院中菊芬韵华,竹芳滴翠,幽篁荫润隐约映在绣阁屏风上,衬得屏前坐着的人如竹林流泉中超然若仙的隐士。只是此刻两位隐士的手中挥洒的不是麈尾而是香膏细末蔷薇水。杜至柔摆弄着一架小巧的戥子,一边称重原料一边念叨香方,"丁香二两、沉香一两…"刘义康则依此接过她称好的料,放入铜钵中用药杵用力捣。
"甲香一两、酒洗蜜涂,微炙。苏合一两半、麝香半两…"
刘义康听到这里,忽然一笑:"麝本多忌,过分必害;沈实易和,盈斤无伤。零藿虚燥,詹唐粘湿。枣膏昏钝,甲煎浅俗;甘松、苏合,并被珍于外国,无取于中土。"
杜至柔的目光从手中珐玛移到他的脸上,哑然看着他笑道:"这是哪位的高论?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
"我府里的门客范晔,亦被皇兄视做我的党羽之一。"刘义康无奈摇着头道:"貌癯猥琐又恃才傲物,本事不大却惯得一身文人的臭脾气。早年出任我王府的秘书丞,我见他才高八斗,甚是礼遇,一年后就加封他镇军长史,冠军将军,待他可谓不薄。谁知此人竟在我母妃薨逝时开窗听挽歌以为乐!还随着哀乐哭泣之声饮酒舞蹈,我一怒之下贬他去宣城当太守,远远打发出京城了事。这位被谪贬了以后还颇不服气,镇日长吁短叹郁郁不得志,官儿也不好好做,竟写起书来。在任上批阅删纂众家汉史学说,著成一部《后汉书》,为一家之作。 我辗转得到这部史书的底稿,一读下来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成就与文采。这部书足可以与《太史公书》相提并论。全书简而且周,疏而不漏,文辞骈俪流畅,异日若果真能象其它史书那样流传百世,引为后人鉴,扬名千古,也算他一个意外的收获,倒底没白得罪我。"
他放下捣好的香料,拿过一柄流云纹碾子,将真珠和玉屑放入碾中研磨,接着说道:"难得一个大才子,我终究是舍不得浪费的。没过几年我又将他召回京城起复重用,可这个人的行事作风实在叫人头疼。刚回来不到半年,其嫡母过逝,这位竟贪恋京城繁华不去赴丧。拖了好久不得不动身,又带着多名妓妾同往。此事被御史参劾,我爱其才又一次将他保了下来。他的琵琶弹得很好,三兄总想听听,屡次当面暗示,他竟然故意装傻,始终不肯为三兄弹奏。一次国宴上三兄终于忍不住,对他说自己想唱歌,请先生为我伴奏,他没办法只得奉旨。三兄的歌刚一唱完,余音尚未止,他就把琵琶放一边了,多一个音都不弹。同僚面前更是孤傲疏狂,目中无人。方才那篇《和香方》就是他讥讪他人之作。麝本多忌,讽的是庾炳之;零藿虚燥,指的是何尚之;詹唐粘湿,这说的是沈演之;甲煎浅俗,比的是徐湛之,甘松和苏合讽的是慧琳道人,连和尚道士都看不顺眼,天底下就他一个好人,沈实易和,用多少斤都无害。"
杜至柔叹道:"文人士大夫大多傲岸不羁,特尊独行,所以用起来很是棘手。此人才气有余而贤良不足,想用他的满腹经纶辅佐自己,又害怕他的寡德少义伤到自己。殿下还是要多加小心,对这样的臣僚要严格训导,这类人目无尊法不受约束,不定何时就给你惹出事端来。"
刘义康执碾的手不由停滞,反复想着她的话,径自望着碾中珠粉发呆。
小心…小心。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里环环相扣,任何一个薄弱环节都将毁灭全局,与他相隔千里的一个末流小吏都能牵连到他,小心又有什么用呢。这十几年自己还不够小心么,这些人不还是一个个地算计上来了。这些门客幕僚围在他身边,借助他的势力打击异己,满足私欲,用各自的才华,精明,谋略,换取他对他们的倚赖,拔擢,保护。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豪赌,场子里的每个人,包括他自己,包括他三兄,都是赌徒。他们押的是身家性命,搏的是万里河山,是出将入相,封妻荫子,是生前显贵,身后芳名。攀附他的人或可倦怠隐退,觅一处桃花源,而他生在帝王家,没有弃权的可能,没有退场的自由,没有疲惫的权利,只有永远斗志昂扬,时刻约束着自己,看管着亲友及其裙带,监督着臣僚及其下属,堤防着政敌及其羽翼,睡觉都睁着只眼睛,把每一场汹涌而来的博弈都赌赢了,才有资格活下去,一个细微的疏忽,便成了碾中这些粉身碎骨的珠玉。阵阵的厌倦直冲上心头,他索性放下制香器具,懒懒地斜倚在凭几上,以手支头,独自凭吊末路上自己那个无助的身影。
杜至柔见他眉头紧锁面露倦态,以为是自己累到他了,忙翘起唇,面带歉意笑道:"殿下连日紧张忙碌,一刻不得休闲,我却还要你给我干活,真真该死。"刘义康从纷烦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女子的娇巧容颜,一时觉得自己竟是从地狱边缘一脚踏进了仙境里。她这样撒娇的时候真的很可爱,纯净透明毫无心机,眼睛笑得弯弯的如同新月,水灵灵的桃花腮呈现出令男人直想捧起来亲一亲的媚态。刘义康已顾不上自嗟自怜,此时克制住冲动才是当务之急,他垂下眼帘不去看她,生硬地笑道:"我还不至于这么骄气罢!哪里就累死了!"杜至柔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从香料屉里取出一个精美的檀木盒,捧到他跟前道:"我差点忘了。我新得了一段熏陆香,质地很纯正,是两个月前大食国遣使进献我国的,十分珍贵。我记得五殿下亦喜爱香道,那时还偷过我的茉莉香丸,这款香就送予他吧。贵国与西域诸国尚未通商,如此名贵的西方特产,他见了一定喜欢。"
刘义康有些意外,看看那香盒,又看看她,脸上出现一个清苦无比的笑。"放下吧,多谢你还想着他。这香你自己留着用吧。"过了一会儿,他笑叹一声道:"只怕他如今并不想认我这个哥哥了。"杜至柔惊愕看着他,脑中闪过十多年前两个男孩兄友弟恭的景象,疑惑问道:"你们…怎么了?"
江夏王刘义恭,刘裕第五子,母亲是名冠江南的大美人,深得刘裕宠幸。刘义恭完全继承了其母的相貌,自幼姿颜美丽,见到他的人无不夸赞,尝以潘安比之,刘裕因此独宠这位皇子,饮食寝起不离于侧,而包括太子刘义符在内的其他六位,常常连着几天见不到父亲。全家人一起用膳,但凡义恭爱吃的,想要多少都有,吃不掉的山珍海味随意丢弃,其他几位只能干看着,刘裕的俭朴教导只对这一个儿子例外。父皇驾崩后三哥接着宠,赐给他的食邑高达三千户,其封地江夏一个郡的税赋全部供奉他一人,竟然还不够,还要到处搜刮。
"五弟自幼便给先帝宠坏了,顽劣非常,近年来一发娇奢淫逸,行事荒唐无比。"刘义康换了个姿势,仍旧慵懒地倚着榻几:"皇兄也不管,由着他胡闹。一年除了采邑还另给他两千万钱供他挥霍,我当司徒一年的俸禄是二十万钱。我任相国后才知朝廷其实早已拙襟见肘,军饷都快发不出,哪里还有钱养着他,就把这笔开支给截了,他由此怨上了我。他长这么大,只除了天上月亮,但凡世间想要的,还没有一次要不到的,我是第一个对他说不行二字的人,他哪里受得了,跑到三兄那里去告状,无奈三兄缠绵病榻,无人给他撑腰。他却还不知收敛,钱不够索性明抢,倚仗自己的身份勒索百官,凭你是谁,只要他看上你家的宝物了,你就只能乖乖奉上。曾有一次为了几两珍品龙脑香逼得一个地方官家破人亡,我教训他几句,他越发恼恨上我。有段时间他又迷上了古物,朝士让他勒索个遍,人人都要送他几件古董。侍中何勗早已有所送,他仍徵索不已,何勗气愤不平。一日行走于道上,见路边的乞丐丢下一条破烂犊鼻裤和一个狗枷,何勗于是命左右捡起,放在一个很考究的箱笼里送到他府上,另附一行短牋:这是殿下您要的古董。李斯戴过的狗枷,司马相如穿过的犊鼻裤。"
杜至柔来不及以袖掩口,放声大笑,刘义康也是满脸讥讽笑意,摇着头叹息道:"他若只是荒唐胡闹,倒还罢了,最多是我在他身后替他收拾残局,不断平息他四处点起的民愤,谁叫我是他哥呢。可他竟然丢人丢到了战场上。我这么多钱供养着他,关键时刻是该为我效力的吧。我把他放到边境去历练,让他学着带兵抵御缘沔诸蛮。到了前线只知骚扰百姓,抢回一大群美女,仗打起来了,山蛮的影还没见到,撒腿就跑,不仅自己跑,还命令最精锐的一千兵马和他一起跑,只为让那些兵保护他和他抢来的珍宝美女。底下的士卒一看主将临阵脱逃顿时哄散,天朝大国被几个蛮夷山贼打的抱头鼠蹿,消息传来人人冷眼看我的笑话,人人盯着看我怎么处置。我还能怎样处置,宝贝弟弟杀不得流不得,罚了他三年的俸,他竟还不知错,冲进台城与我理论。我正伺候皇兄用药,没工夫理他,命人拖下去狠揍了一顿,就这样,彻底与我反目。东府的门再也不登了,处处跟我做对,三兄重新主政后天天在他的耳边诋毁我。我自问待五弟并无严酷过分之处,就他做出的这些事,倘若不是自己家人早杀头多少次了,无奈百般娇惯中养大之人,能够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昣的,鲜矣。这一点惩处降在别的罪臣身上是天大的恩典,必要山呼谢恩粉身碎骨无以报答才是,放在他身上竟成了天大的冤屈。讽刺的是群臣还都不服,说我处分的太轻,还列出我以往发落过的案例,说我针对不肯依附于我的文武官吏,则刚严用法,而对身边亲近之人则网开一面不予深纠,分明是任人为亲,赏罚不明,无令擅为,亏法利私,耗国便家,哼哼,攻击指责谩骂,没完没了,不胜其烦。"
杜至柔愕然道:"如此说来,你岂不是两头都没落好?两头都得罪了!"
刘义康沉默不语。过了好久,他叹息道:"岂止两头,早就都得罪光了。原本就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要不什么都不做,碌碌无为,无为则无错。但凡做出些事来,必要得罪人的。坐这个位置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人喜欢的。朝廷弊政急需革除,整顿边防,开源节流,惩治贪腐,所有这些举措都需要有一批忠实又能干的大臣和我一同完成。所以我重用南阳寒门出身的刘湛,此人你应该也见过,我八岁封王起他就是我的长史,我得他忠心辅佐多年,很是欣赏他的为人和才干。此人以法家韩非为宗旨,强调峻法治国,处理政务铁腕无情,这都是我十分看重的品质。不过此人亦有劣端,利用我给他的权力排斥异己,党同伐异,历代能臣所有的劣迹,他自然也免不了。但用人之法,在于尽力发挥他的长项而抑制他的短缺,他的能力使我必须用他。在他的配合下,这些年我着实杀了不少人,但凡奸吏犯脏百钱以上者皆杀之,由此自上而下莫不震肃,你道南朝如今的家底是怎么来的?还不是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恶人换来的。这十几年来我竖敌太多了。朝堂的贪官污吏,边境上守不住城池的将军,后宫的潘淑妃,自己的亲弟弟…这还都是我知道的,至于我无意之中伤害到的,妨碍到的,数都数不过来,这些人不定背后怎样咬牙切齿诅咒我呢。许多刘湛及其心腹借我的刀杀的人,也都算在了我头上,只因杀人者皆是我的党羽。想想这又是何必,于国于民,我牟取到的福利并非立竿见影,于我自身的损伤却是实实在在的。得罪的人多了,我的处境也就越发艰难了…竟是这样一个双输的结果,是我当初怎么都没想到的。谁都不高兴,谁都感觉岌岌可危。被我整肃的人镇日愤愤不平,日思夜想如何赶我下台,如何反扑,如何夺回属于他们的权益,而我则镇日忧心忡忡,一发贪恋权势。得罪的人越多,越是一定要保住手中权力,不然一旦失势,曾经的对立面瞬间就会扑上来将你撕咬得渣都不剩。"
外面似乎起了风,吹得庭院中的花木纷乱摆动,千万柳枝飞舞着扫过西窗,仿佛粒粒玉屑敲点窗纱。起于青蘋之末的风来也渐,入也深,不会因为你是贵人就温和清畅,也不会因为你是庶人就凛冽浑浊。杜至柔微微缩动了一下,刘义康起身拿来衾禂给她围好,又燃起熏炉供她取暖,之后重又坐回云屏前,蜷身抱膝,将下巴抵在膝上,歪着头聆听窗外碎碎琼珂弹响翠华,懵懂的样子仿佛退回到无辜而纯真的少年,片刻后喃声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此独寡人之风尔。"
他缓缓在她耳边低语,音色泠洌,宛如石泉雨秋。
"我至今依然困惑,我是如何成为令人忌惮的权臣的。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我在这条路上狂奔,一刻不停,一刻不能松懈,越推越狠,越催越急,等我醒悟过来时,我已站在悬崖边,回望后路已断。当初拜相时踌躇满志,以为只凭一腔热血就可改天换地,只要我严格约束自己,胸怀苍生兼济天下,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我必赢得万民称颂,清明政治哪里用得着什么权谋,只有小人才耍阴谋诡计。谁知陷入其中后才知晓事态的发展都远非我能预料,也远非我个人能力可以掌控或改变。多年形成的格局实在太强大,无论多么高尚的人走进去,结果都是先染上一身污垢,再无可选择地同流合污。权力的魔掌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将一个人改变的面目全非。终究是缺乏从政经验所至。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杜至柔斟酌着说道:"殿下过于追求清白的操守。有些争执是可以妥协的,时机未到是需要隐忍的,事实与理想不符时也是可以变通的。许多对自己有利却违反道德准则的事,未必不能找到折衷的办法。"
刘义康点头,随后认真地看着她道:"这就是我自身的局限所在。你提到的这些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原本也是胸无大志之人,平生最大的心愿是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永远守候在你身边。下雨时为你撑把伞,起风了给你披上衣衾。你画画时我为你题诗,你调香时我为你研磨,你弹琴时我在一旁欣赏,为你喝彩。你高兴时我也快乐,你若哭了…我随时给你递上干净的丝帕。每件能够呵护到你的小事我都会乐在其中。看到你在我的陪伴下越来越美丽,比得到任何其它的成就,都更能令我安宁满足。"
他的脸庞在杜至柔的视线里瞬间模糊,她忙将头垂下,隐藏心底阵阵涌起的感动和哀伤。
"命运把我放在了一个极不合适的位置上,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仕途路血腥异常,并非人人皆可从之,现在才知临川兄的淡泊是何等的睿智。从政所需的品质我缺乏得太多。本来一个闲散宗室,自在惯了,资质平庸,素无术学,亦无雅量,不懂人情世故,也洞察不了人心。官场应酬,君臣相处,很多应该注意的细节都疏忽大意了。三兄质问我府里的黄柑为何比御用的大那么多,我才觉出自己好象是太不拿他当回事了,怎么说他也是皇帝…而我以前一直以为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不会影响到我与他的友爱…我竟是这样的天真。"他望着她,唇边挂着悲凉的笑。"没想到吧,你倾注过感情的人,原来竟有如此之多的缺点。终究我让你失望了。"
杜至柔微微摇头,眼中噙了很久的泪随着她的晃动直落而下。她飞快地擦去,抬头对他说道:"果真爱你的人,不会因为你有许多缺点就终止关爱的。真爱你,就不会只挑喜欢的一面,拒绝不好的一面,也不会苛求你完美,要什么有什么,而是知道你有诸多不足,也知道有人比你更完美更强大,却还是愿意和你在一起,愿意与你共同分担因这些缺点而产生的困难和挫折,不管遇到了什么,都愿意和你共同面对。而你也只有在真正爱你的人面前,才愿意放心地把自己最无能最软弱的地方展现出来,不用担心他见到真相后,弃你而去。"她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婉转莺喉似山间一脉清澈流水。"和你在一起,我不用害怕外面的风雨有多大,也不用担心我已变老变丑。我不够顺从,不够安分,不知道妥协,我诡计多端,喜欢冒险,我时常有我自己的主意,并且不愿意为别人放弃这些主意,更厌恶被人控制,我很自私,把自己的意愿追求放在首位。我有这么这么多的缺点,可我不担心我会因此惹恼了你,不用小心翼翼地隐藏住这些缺点,因为我知道你会宽容。我只有在你面前,才能感觉到放心,也只有你,能让我甘愿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
刘义康怔然看着她大胆的表白,一时间感动欣慰,惆怅眷恋,柔情酸楚,各种体味齐聚心头,直逼得五脏六腑都揉成一团。女人那双如水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在他的凝视下融成一泓柔媚的春水。那眼中滟滟流转的爱恋,必定是她聚起一生的柔肠时,才能有的情意。而杜至柔的双颊也在他如痴的目光下迅速泛红,回想方才情不自禁说出的真情话语,更加羞怯难当,象个被看穿情欲的小媳妇那样扭捏了片刻,跳起身道:"我去看看午膳准备的怎样了。我已吩咐了他们一定要丰盛些,为你饯行。"说完飞速逃离。
午膳确是很丰盛。炙鸭,麞脯,辣骄羊、玉尖面,怕刘义康吃不惯,还给他准备了素日爱吃的南方菜,吴中菰菜羹及莼脍。出乎杜至柔的意料,刘义康竟然对北方独有的炙烤十分感兴趣,加了西域茴香的烤肉味道独特,他从未品尝过,频繁执箸。二人正吃得酒酣耳热,下人来报娘子的画已裱好取回,杜至柔忙命呈上来细观,两个丫鬟各执一轴将画面徐徐展开,刘义康夹了一片莼菜放入口中,边吃边欣赏,越看越爱,不禁借着酒劲飘飘然道:"孤的诗文配静德的画,还是绰绰有余的…"见杜至柔没有随声附和,颇不甘心地追着问道:"哎,你说说,孤王这笔字,很是拿得出手的吧!"
杜至柔闻言仔细观赏,每个字都细细品鉴后,微笑说道:"殿下这字与子敬书甚为相似。"
刘义康又惊又喜,谦虚一番后忙问哪里最像,杜至柔道:"形甚似,恨小;神甚似,恨虚;骨甚似,恨柔;力甚似,恨轻;墨甚似,恨浓;韵甚似,恨短。"
刘义康的脸瞬间拉得老长,筷子一拍脱口斥道:“放肆…”
话音未落,嘴里已被杜至柔塞进一只肥鸭腿。他猝不及防,脸鼻都沾上了油光,两旁侍女均掩口吃吃地笑,杜至柔亦笑眯眯看他吃瘪的样子,还嫌气他不够,还要对着他挑衅地耸耸眉。刘义康窘得满脸通红,愤然拿出那鸭腿恶狠狠地啃起来,边啃边嘟囔:"这么大了还这样顽皮…你的缺点远不止你自己提到的那些!以前就爱捉弄人,总也不改…"
二人配合默契,心照不宣地给予对方那一点苦中作出的乐。风雨欲来,离别在即,前路未卜,所有这一切,既非人力可以阻挡,又何必悲悲戚戚。历经了大风大浪,看惯生死转瞬之人,早已深谙及时行乐,得乐且乐的道理。便是下一刻就要白绫绕颈,鸩酒下肚,这一刻也要言笑晏晏,用欢乐与从容对抗命运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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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损男二的话出自于晋书《桓温传》,我给改了改词。这段毒舌之语简直是空前绝后地刻薄,而且更让人瞠目的时,这是一个最下等的老婢女当面损最大的高官的话。大司马桓温,自认为雄姿英发,是司马懿、刘琨一类的人物,人家要是把他比作大将军王敦,他就不高兴。(刘琨就是前章提到的写出千古名句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那位)。桓温北伐归来,带回来一个老婢女。这老婢曾是刘琨的家伎。老婢一见桓温,便潸然泪下道:"公甚似刘司空。"桓温大喜,赶快换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端正好头上的冠,打扮好了走出来问那老婢倒底哪里像,老婢答道:“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 桓温听了默默回房,脱了漂亮衣服,把自己闷在房里,好几天不出门。
那时候的人好象真挺狂的,整体社会流行的就是狂傲不羁,连最低端人口也染上这个风气。一个老婢敢于这样损自己的主子,现在一个打工仔估计也不敢这么和公司大老板说话,即使大老板真的长得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