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漓 / 摄影:沈漓
一、 安魂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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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离世老去,皮囊可一把火烧掉
可是到那时候,灵魂上哪儿安歇?
关于肉身殒灭的去处,我思考了一段时间
它迟早化为泥土,与其呆在黑暗的小匣子里
不如直接回归大自然,与江海合流天地混同而无形
该是何等爽快豪迈!让肉体彻底解放、回家并不难
——可是,那时我的灵魂将何处安放?
思来想去,灵魂就想栖居于一部大书之中
那里有四季晨昏,与终生喜爱的方块字为伍
有壮丽的江河奔流、五岳耸立;有人间喜怒哀乐
有温暖的人性光辉与生离死别,有美好也有丑恶
有良辰夜宴鲜花美酒;也有兵燹战火饥寒交迫
以史为鉴,我想要知道这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
在书中,我的灵魂可以过一种不为人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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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能有幸栖息于一部《杜工部集》
它沉雄辽阔,获誉“诗史”
就因为那柔软的线装书内,有着华夏的硬朗筋骨
一千四五百首诗歌境界——够我回味细想,揣摩研读
在另一个世界里做点正经事,不至于无聊无助
晋代的陶渊明,隐居心远地偏之处,淡泊悠然
灵魂在《陶渊明集》里安居,甚合养生规范
但五柳先生嗜酒如命,而我偏偏酒量不行
再说一辈子呆在一个小村子里,少年时也曾试过
但是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广大
还是寄居在杜诗中最好,追随先生动静自如
静若处子:在草堂或山村里读书写诗
动若脱兔:驾一叶扁舟遨游天地之间
看尽名山大川、花鸟虫鱼
体会剪不断、拂不去的人间冷暖
二、人民,只有人民,才是诗人最后的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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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大诗人也不是“圣人”,因为儒家的教化
在李白被赐金放还、“败走”长安之后
杜甫仍然抱着美好幻想来到长安,一待就是十年
宰相李林甫把持朝政,杜甫又一次考试失败
报国无门,他只好进献三大礼赋给玄宗
莫非玄宗还没有从诗人李白在他心理上
投下的桀骜不驯的阴影里走出来?
杜甫未获重用,无奈之下,急需养家活口的他啊
不得不当了个管理兵器和锁钥的小官
这种种情状,是不是心高气傲的李白不愿搭理他的原因?
这千年的历史之谜,答案已无法探寻
这十年,让杜甫看到了许多下层的生活场景
包括他亲身经受的屈辱、贫寒与困顿
那是一个什么朝代,精通音律的玄宗皇帝
直接面对了中国文学史上三位最伟大诗人其中的两位!
(另一位也是被封建帝王弃若敝屣的伟大诗人屈原)
而玄宗弃用了他们!玄宗是“善用”还是漠视人才?
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关于文学与仕途的悖论
唐代文化鼎盛,不缺庸官也不缺诗人
倘若杜甫当上大官,公事繁忙,锦衣玉食出车入辇
警卫森严,他如何能亲见那些啼饥号寒的百姓
如何亲历那个令读者永难忘怀的“石壕村之夜”?
苟如此,中国历史上只会多了一位官僚
而少了一位伟大的人民诗人
中国诗歌的版图无论高度深度和广度都要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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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年轻时家境较好,四处漫游
诗写得少,好诗也不多。皆因“文章憎命达”:
四十之后,目睹残酷现实,忧国忧民
开始发力,从而诗风大变,名篇佳制接踵而来
《兵车行》、《丽人行》,尤其是沉郁苍凉
泣血而就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寒冷的凌晨,他跌跌撞撞走过骊山华清宫的山下
皇帝和大臣们在山上纵情欢乐,音乐声动地响起
温泉烟雾腾腾,美女翩翩起舞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待杜甫赶到奉先家里,幼子已活活饿死
这惨绝人寰的悲剧啊,还是发生在一个官吏身上
可想而知,那些服兵役交租税的穷人,更苦不堪言!
那时候安禄山举兵造反,叛乱的信息还没有传来
几年之后,仗还在打着,叛军肆虐
那个春天,杜甫自东都洛阳归陕西华县
途中作“三吏”、“三别”,遂成现实主义绝唱
从此,人民将他的诗歌敬放在应该放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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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问题非常有趣,姑且称之为“杜甫现象”
杜甫四十岁之后,诗如江河,波澜壮阔
写得愈来愈多,也写得越来越好
现在的人寿,八十寻常见,九十不稀奇
可是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唐代
那时的四十多岁,相当于现在的五六十岁了吧
杜甫在六十岁之前就去世了,但在他的垂暮之年
有一年他竟然惊人地创作了两百首诗篇!
先生是一位晚熟的诗人,真所谓大器晚成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既是惺惺相惜,恐怕也是夫子自道
写到这里,我突然悟到在诗艺和“民本”思想上
先生就是我精神与灵魂的导师啊!
既为“人民”,也为“自我”而写诗——
没有“人民”,则“自我”太“小”
没有“自我”,则“人民”太“虚”
两者有机结合,方成高度统一融合的艺术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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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史”即有壮丽风光美好情感,充满了大爱
也反映各界现实生活、百姓艰辛甚至国破之痛
还有诗人曾经历的幼子之殇。这种大不幸的人生
对于诗家来说,却是对才气最好的激励和振荡
至于回到开篇讨论的灵魂归宿
亚里斯多德说过,悲剧借引起怜悯与恐惧
来使这种情感得以净化。我知道灵魂在尘世中赶路
受到太多的污染,希望能在这部大书中得到净化升华
我的灵魂不惧伤悲,如蒙先生恩准
它将继续向老师学习写作,并与悲剧和平共处
2018、3、28稿于多伦多望海楼
2018、4、18改于冰封之PENINSULA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