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

我不喜欢购物,可我喜欢吃。要吃就必须采购,要采购就必须去超市。对太太来说,这相当于放风,出门之前还需稍作倒饬。对我来说,这几乎是一种痛苦,若不是嘴不争气,腿根本就不想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各方达成妥协,将采购压缩到最低限度,一周一次,一次二店,一中一西。

恰好,我家附近有两家超市,一家是华人开的,一家是意大利人开的,刚好满足一中一西的要求,其实,这一要求原本就是根据现实提出的。长期以来,几乎每周都要去这两家超市采购,许多收银员都成为熟面孔。收银员这个位置女性居多,两家超市里各有一个出色的女收银员,二人让我清楚地感受到英姿飒爽之美与优雅斯文之美的鲜明对比。

那家华人超市是后开的。开张初期,里面有个女收银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听口音她显然是大陆同胞,应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她的干练与快捷让我感受到久违了的女性的英姿飒爽之美。满满一车东西,从扫描到装袋,几分钟内搞定,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暗叹,搁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得是八级钳工的水平。

遗憾的是,整个过程,她面无表情,言语生硬,最后,把刷卡器朝我一拨,冷冷地扔过一句,一百三十五,继而,目视远方,时间长达数秒。那气势把我潜在的问题生生地扼杀于意念之中,我顿时觉得自己不是来消费的,而是来交罚款的。不由叹惜,这八级钳工的脾气和架子不小哇,水平也不下八级。

从超市出门后,心里虽有一丝不悦,但她能如此快速地了结我的痛苦,我还是心存谢意。有道是,物以稀为贵,在我的生活中,这种英姿飒爽之美的确难得一见。我很快就忽略了她的漠然与生硬,排队付款时,只要她当值,宁可前面多几个人,也要奔她而去。

同是收银员,意大利人超市里有一位与之形成鲜明的对照。那是个金发碧眼的中年女人,性格开朗,举止端庄,说话慢条斯理,待人彬彬有礼,尽显优雅斯文之美。她没有管我叫爷,却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个爷。只是,有时她也会优雅斯文到让爷崩溃。

有诗云,清浆慢淌已出塞,暗流缓动欲过河。酒国北方人都知道,过河一词有个比喻用法。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生育没有限制,加之日子贫穷,因此,不少人家孩子多管不过来,致使不少孩子小小年纪就得了鼻炎,经年不愈。大人不管,他们自己也不管,任凭鼻涕流淌,甚至板结。这两句诗讴歌的就是这种孩子。

人们经常可以见到这样一种场景,几个坏小子商量着去干坏事,有孩子要求参加被拒,问为什么?答你那大鼻滷都快过河了。被拒者下意识一抽吸,大鼻滷象小蜗牛一样当即缩回。电影《林海雪原》里那个傻大个,小时候应该就是这种孩子。岁数那么大了,仍旧习不改,在向内抽吸的同时,还不忘辅之以手背。对于那个年代人来说,一提“过河”二字,首先想到的不是卒子过河,而是鼻涕过河。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小时候不流鼻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矫贵了,开始对花粉过敏。严重时,清涕连连,喷嚏不断。那喷嚏打得连我自己都有点恍惚,这力度和响亮度,舍河马其谁也? 平时一般无碍,但进了冷气较足的超市,不久就会有反应,尤其是最后等候交钱出货的时间段。因为经常向太太讨要纸巾,她很快就总结出规律,怎么搞的? 一到交钱就流鼻涕。我只好自嘲,这不是心疼银子吗,欲哭无泪,故澘然而涕下。

一次,我独自去意大利人的超市采购,正赶上金发碧眼收银。前面那位顾客有点挑剔,又查价钱,又退东西,她不厌其烦,悉心打点,整个过程用了近十分钟,让我感觉那人八成是她娘家人。意大利人的超市冷气开得足,这期间,我出现了花粉过敏反应。清涕在鼻腔内形成,象基拉韦厄火山的熔岩流一样,缓缓蠕动,蠢蠢欲出。这时我多么希望有一团纸巾在手,无奈太太不在身边,我只好努力向内抽吸,感觉相当狼狈。

好不容易轮到我,我盼望她简化程序,在清涕出塞之前,让我快速通关,哪怕歧视我,我也能忍住。可惜,金发碧眼不解风情,按部就班地跟我走起了程序,先问安,再问点,又问要不要塑料袋,搞得我几乎没有机会向内抽吸。我开始失去定力,面露烦意,连回两个不要。酒国娱乐圈有个说法叫,烦得不要不要的,他们肯定是抄袭了我的原创。

终于熬到她忙着扫描货品了,我抓住机会,连续抽吸多次。我这个人比较爱面子,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象傻大个那样,辅之以手背,可不争气的鼻涕很快就累积到抽吸不解决问题的程度。我这里蠕动的清流几乎过河,烦躁的情绪几近崩溃,金发碧眼却优雅地抄起电话,斯文地向服务台查询价格。

我十分想骂人。粗口都准备好了,话已到嘴边,只是对力度的把握还有点不确定。是Hurry the damn up,will you? 还是Hurry the fuck up,will you? ①这是个问题。我正在推敲是damn还是fuck,清流的前沿已然下河。开口之前一闪念,无论是哪句,只要话一出口,伪装几十年的谦谦君子的形象将毁于一旦。我犹豫了,紧急叫停暴粗。为阻止清流过河,我故作不经意状,优雅地用手指捏了捏鼻子,斯文地将清流置于掌控之中。

危机既缓,清涕过河让我联想起小品过河。潘长江在里面扮演一个年轻的农业技术员,一上场便高喊,有船吗? 按他的岁数,演那个小品的时候已堪称老牛。潘长江是东北人,用东北话来说,于戏,他是老牛啃嫩草,于己,他是老牛装犊子。对于老牛来说,啃嫩草不容易,装犊子更不容易,所以,于戏于己,他都值得我学习。

于是,我强装斯文,优雅地问道,有纸吗? 金发碧眼优雅地反问,要纸做甚? 我优雅地回曰,对这儿的冷气过敏。金发碧眼定定地看了我两秒钟,看得我心猿意马,下意识地将一只手藏到身后。想必她看到了我鼻唇之间残留的闪亮,斯文地从柜台下面拿出自用的纸巾,优雅地递过来,顺便玩了一个幽默。她面带笑容,眼神意味深长,语气慢条斯理地说,让你过敏的好象不是冷气,而是付款。

我必须承认,金发碧眼的这个幽默很是不俗,其效果如同针扎气球,我的满腔愤怒顿时泄得无影无踪。我暗忖,付款? 概念的外延够宽的,她把自己都包进来了,这个女人有点意思,与家内英雄所见略同。我斯文地对她回致谢意,并优雅地用食指点了点她。用食指点她的同时,我本想说点什么,话已到嘴边,再次紧急叫停。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常逛意大利人的店,难免不受意大利文化的影响。意大利人的手式很有文化特色,据说是因为古罗马时期,疆域广大,语言众多,互相交流困难,因而辅之以手式。最典型的是厨子五指收拢,放到嘴边,突然向外伸张,那是在夸他的菜味美。若有人五指聚拢,指尖向上,朝你抖几抖,你小心了,那是在问,你想干什么? 或你他妈说什么呢?伸出食指和姆指搓上几搓,那是在问,多少钱? 伸出食指和小姆指,姆指压住中指和无名指,指尖向上,掌心向你,那是在告诉你,你老婆偸人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食指点人的动作是跟电影里的意大利黑手党学的。他们喜欢歪着脑袋,用食指点着对方说,You're a funny guy,对方忿然作色,Funny how? ②下一秒钟就可能有酒瓶在一个脑袋上开花。我原本想说,You're a funny girl。看看她脸上的岁月留痕,想想一个道貌岸然的酒国男管一个意大利半老徐娘叫girl,这算调情? 还是调戏? 按酒国文化论,我都想抽自己一个。按意大利文化论,我怕她问,Funny how? 然后,用酒瓶开我。挣扎了两秒钟,最终作罢。

挺好的一个意大利黑手党式幽默最后落得不伦不类,象极了我的许多喷嚏,本该酣畅淋漓,结果中途流产,真让人心有不甘。回家的路上,我展开无边的遐想。如果那个优雅斯文的同时又英姿飒爽,那就完美了。可惜,完美只是个传说,它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人们可以向它无限逼近,却永远也不能到达。二者孰好孰坏,孰优孰劣,真是不便在审美的同时兼作价值判断。

继而,突发奇想,假如我象我的鼻涕一样,正准备过河,英姿飒爽的和斯文优雅的同时掉到河里,而我只能救一个,我该先救谁呢? 从纯粹理性出发,似乎应该先救斯文优雅的。理由是,英姿飒爽的极有可能不需要帮助,自己就能爬上岸,而斯文优雅的若不施救极有可能淹死。因此,根据功利主义原则,欲求善之最大化,必先救斯文优雅的。

感性主义质疑道,这对英姿飒爽者不公,万一她不会水呢? 理性主义说,此所谓能者多劳,能者自然也需多担待。感性主义忿忿然,这是什么逻辑? 这分明是马太效应的翻版,损不足以奉有余,非天之道也。随后,感性主义红了脖子。理性主义视而不见,继续侃侃而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而天只有一个,天人之间是有张力的,人之道也是要讲的。

见此情形,边缘人试图调合,二位,二位。二位一正一反,且听老夫一合。天人之间固然有张力,理性与感性之间也有张力。在这人间俗世之上,理性往往抗不过感性。窃以为,在这一问题上,只有个案处理,没有一般规律。也就是说,你他妈爱救谁救谁。

二人齐问,你小子救谁? 边缘人淡然一笑,对我这种一到交钱就流鼻涕的人来说,视鼻涕的动向而定,若要过河,就先救那个英姿飒爽的,若不过河,就先救那个斯文优雅的。哪天不流鼻涕了,岂不完美? 二人齐哼,想得美。

----------------------------------------------------------

① Hurry the damn up,will you? Hurry the fuck up,will you? 详细翻译这种句子让我有种诲淫诲盗的感觉。不过,粗话毕竟是文化的一部分,请允许我以文化的名义详细介绍粗话。两句话之间的的差别不大,大致相当于,“你他妈快点,行吗?”和“你他娘的快点,行吗?”细究起来,若论粗的程度,damn不如fuck。同样是骂人,前者是以上帝的名义,后者是以生殖器的名义。以上帝的名义骂人,至少还有点宗教情怀,以生殖器的名义骂人,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在数秒之内悟出这么深刻的道理,容易吗?

② You're a funny guy. Funny how? 这两句话大致相当于,“你这个家伙有意思。”“怎么个有意思法?”译成天津话似乎更传神,“你老真哏儿。”“哪么个哏儿法?”

 

喜清静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来罘' 的评论 : 不敢,不敢。实在是非常喜欢博主的幽默。会常来的。谢谢。
来罘 发表评论于
能博您一笑,这一堆字就没白码。这会儿有泪了。
喜清静 发表评论于
这个太好笑了 “欲哭无泪,故澘然而涕下。” 哈哈…… 博主实在幽默。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