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12)

12、祖慧

几天以后我在埃姆赫尔斯特的家门口见到祖慧。

这天大一出去了,我到街上转了一回,回到小楼前,呀,这不是她吗?她穿咖啡色套裙,平底鞋,脑后的头发挽成松松的髻,手上拿个手机,仰头看着。多少次的相遇,阿慧从小到大,每一次头一眼看见她,都让我砰然心动。她的身后是一辆蓝色Volvo。

“阿慧!”

她回头看见我,一脸焦急地向我扑来。我以为她会当街抱住我,来一个美国式的欢迎礼,她却扯住我的袖子说:

“你叫我好找!快上车吧——来不及啦!”我被她拽到车前。“我找你们足足两天!你们搬家也不留电话!我告诉过你,把电话留给苏珊!”

祖慧额上冒着细细的汗珠,气急败坏的样子。她气急败坏便拧紧双眉。

“你怎么找到的?”

“上车再说!今天是吴教授70岁生日,再不走就晚了。”

“还有大一呢?他马上回来。”

“打他手机,叫他直接去曼哈顿。”

我上了车,祖慧一踩油门那车蹭地拐出小街。她一边开车一边拨手机,拨通了交给我。手机里是大一的声音,于是我说我在祖慧车上,到曼哈顿参加party,也请他参加,说完把手机还给祖慧。

“Hello,大一!How are you? I miss you very much。”她和大一是老熟人,不过问候是美国式的。“What?鸡犬之声相闻,对呀!龙不来,咱俩这辈子见不到了。”她的亲切口风没送给我,先送给大一了。“今天请你吃饭,快过来!听说你做古董发财了,下次你请客呀!”他们没有见面,却彼此知道——祖慧不知道的是发生了劫匪。“……你才是财主!我在阿郎家见到一个笔洗,Very smart!阿郎说是从你手里买的,是吗?是北宋官窑吧……在车上不跟你多说了……party在半亩园,一点钟。半亩园在克莱斯勒大厦南边,39街和40街之间……对,对面是Ecco,卖鞋的……”

这是两个纽约人的对话。祖慧打完电话扭过头看看我,似乎在看我有什么变化,毕竟四年不见。车在高速路上,她驾车极熟练。她的目光含着关切也含着好奇,懒洋洋的,没有了年轻时的期盼。她没变,年轻的让人陌生。她24岁那年变了一下,从小姑娘变成成熟女人,以后再没变化。她的明彻的双眼仍是小姑娘般闪烁,岁月风尘在她身上几乎不着痕迹。如果这些年她在国内,她会年轻的让人陌生吗?白先勇那篇小说叫“永远的尹雪艳”。这么多年她把漂亮奉送给纽约人,她漂亮的让我不高兴。Volvo开进隧道,上面是东河,好几个好莱坞灾难片匪警片打斗片是在这隧道里拍的。祖慧说今天做生日的是吴钟山教授,即哥伦比亚大学的中国现代文学专家,对《郁达夫评传》感兴趣的那位先生。祖慧是找做古董生意认得大一的,要到大一的手机号,可是大一的手机也停了。后来终于打听到我们搬到埃姆赫尔斯特的Rose街,她到这儿找,找了十几家人家,正在无奈之时遇到我。

到了克莱斯勒大厦,车开进地下停车场,找到车位,停下。

“你下车。”她说。

“怎么?”我问。

“我换衣服。”

“我不下车。”

“不下你就坐着。”

“我要看你。”

“有什么好看?”

她到后备箱拿出要换的衣服,钻进后座。我也移到后座。

“多少年了,还没看够?”

“没看够。”

“你真赖!”

她说着脱掉上装露出胸衣。我就势抱住她。她推开我。

“嗨,party晚了!”

“让我亲一下。”

“不行。”

“好恨人!”

“恨就恨吧。”

“我不松手。”

“你怎么这样呢?”

“就不松手!”

“好吧,就亲一下。”

我亲了她的面颊又亲她的上身。她使劲打了一掌。

“晚啦!龙,我跑不了的,着什么急呀!”

她的应允使我停止骚扰。她脱掉裙子露出雪白的腿和透明的底裤——她喜欢穿透明底裤,有一次她不穿底裤只穿透明的连裤袜给我跳舞——我只能坐在一边忍受刺激。阿慧会勾引,会挑逗,会佯嗔薄怒,会欲擒故纵,会女人的一切小把戏。她还会把小把戏玩的高雅迷人,出人意表。她今天不想挑逗,急着参加酒会。这里是纽约,曼哈顿中城,地下停车场,世纪末和世纪初的某一天。对面停下一辆林肯车,车里走出一个高个子白人弯腰朝我们看。他发现是一男一女,点点头表示歉意。

“瘦了。”我说。

“比夏天胖了呢。”

“夏天还要瘦?”

“差三斤吧。”

“你住哪儿?”

“布鲁克林区,林肯街。”

“在美国除了华盛顿就是林肯。一个人吗?吃过饭去你那儿。”

祖慧换了一身水红色旗袍裙,从手袋里拿出一对翡翠耳环挂上。我想起琼斯太太的大翡翠,翡翠是极有中国味的宝石。

“全副武装嘛!”我说。

“对,元帅升帐,三军听令。”

“还有什么手饰?”

“没有了——穿旗袍裙不戴耳环不行。这样子行吗?”

她朝我笑一笑。她并不想听我的意见只是表示亲昵。换完衣服换鞋,样样都要配套,不差分毫,这些地方她极讲究。接着是描眉眼,涂口红,抿一抿嘴唇把口红涂匀(这动作性感的令人难耐)。最后是香水,喷在耳后。

我们到“半亩园”,一家高级中餐馆,位于房租高昂的街区,不远处是克莱斯勒大厦门前的下沉广场。餐馆的带跑马廊的大餐厅色彩淡雅,也没有粤港酒家供奉个关公啦财神啦什么的,头上一个匾是刘海粟书“半亩园”三个字,大约老先生到这里来过。于是门童引领我们上楼,走在楼梯上,祖慧便和楼上的熟人打起招呼。一路招呼上去,走过跑马廊,走进一个大房间,这里摆了六张桌面。祖慧领着我走到前面的主桌,那是最大一张餐桌,前面有一个小讲台,放着麦克风。

“吴叔叔,我来介绍:这是北京来的龙!”

吴教授从座位上站起,抖着一头白发,瘦瘦的,江浙文人的样子,嘴唇很薄,双目明亮。

我也问好,祖慧扶教授坐下。

“吴叔叔是父执——我爸的小师弟。龙,我刚到美国,就住吴叔叔家。”

“是啊,我和你爸爸是50年的朋友!”

那边又来人了,祖慧迎上去,引一位老者走过来。那老者胖胖的,慈眉善目,走到吴教授面前,抱拳一揖: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吴教授连忙起立道:

“晚生不敢!晚生不敢!阿慧,唐先生大我一轮呢!”

祖慧给老者拉开座位道:

“唐老师快坐!上次做80大寿,一晃两年了!龙,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唐德刚教授!”

“久闻大名!”我连忙说。

唐德刚是胡适先生的学生,50年代中国大陆易帜后胡先生蜗居纽约五年,唐德刚一直相随,他回忆那一段生活的文字写的有趣。

客人们陆续进来,餐厅里一片纷乱,祖慧离开我们的桌子招呼和安排,她是组织者的角色。

吴钟山先生忽然俯身对我说话,他的郑重的神情叫我一楞:

“龙先生,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郁达夫先生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你知道吗?不知道吧。是啊,世人只知达夫写短篇,写中篇,写散文,写政论,写诗词,不知他写长篇。达夫的长篇是写的很好的,可惜没有出版。”

“您读过郁达夫的长篇?您是在哪里读的?”

“我读的是手抄本,我判断是郁达夫遗稿。”

吴教授的话题令人诧异,真是闻所未闻!唐德刚坐在一边侧耳听我们说话,这时他哈哈大笑,用手指着吴钟山说道:

“如今大陆有一个新词叫‘打假’,吴先生的老假货在当打之列!”

82岁的唐教授嗓门也大,笑声也响。这声音把祖慧引回来。

“什么事儿叫唐老这么高兴呀?”

吴钟山说道:

“还不是我和唐老的官司,打了十几年了。”

“对,龙先生研究郁达夫,你们二老的官司给龙先生说说,叫他学学。”

“十几年前我在台湾的《传记文学》上撰文,说到达夫的长篇小说,那时候唐老是头一个跳出来唱反调的。”

祖慧说道:

“他们吵归吵,还是好朋友。”

接着哥大东亚研究所的史密斯先生和苏珊小姐来了。苏珊小姐是我认识的,满屋子除了祖慧我就认识这一位,还是个洋人。苏珊和我打招呼,把史密斯先生介绍给我。坐在第一桌的还有吴钟山先生的儿子一家:儿子、洋媳妇和混血的胖孙子。吴太太住在西部今天不能出席。

大一来了!他急匆匆走进来,祖慧向他伸出手,谁知他一把抱住祖慧,还和她贴个脸。

“阿慧,你明明知道我在纽约,从不找我!”

“你也知道我呀!你也没找我呀!”

“我哪儿高攀得上呢!”

“这不是请你了吗?”

“当然当然。现在龙来了,我变得重要了:你和龙的《西厢记》,没有我这个彩旦唱不成啊!”

“你还是彩旦吗!”

“哈哈哈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时候餐厅门口一阵喧哗,像是来了贵客。只见一个白发洋人挽一个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老太太走进来,老太太长着东方人的面孔。这时候祖慧如一朵红云飘到来人面前,莺声燕语送几句洋文,又和两位老人每人贴了两下脸。祖慧今天大出风头,不管是华人还是老外,人人都给足了面子。大一认得,这是前驻华大使洛德和夫人包柏漪。前大使笑容可掬,憨态十足,夫人却气宇轩昂,完全美国化的那股劲头。包女士是作家,因此走到纽约华裔文人圈子里。

仪式开始,祖慧走上前,以主持人身份讲话,祝贺吴教授的生日;然后是来宾讲话,有唐德刚、史密斯和包柏漪,三言两语。最后是吴钟山讲话。吴先生讲了几句感谢的话,祖慧接着说道:

“请吴老师表演京剧清唱!”

一阵掌声。在京胡的伴奏下,吴钟山悠然唱道:

“我坐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幡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老田321 发表评论于
文人靠文挣不了太多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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