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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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胡二大爷好些天没来了,以前他一个星期最少要来一回。上次来时,手里攥着一块脏兮兮的破手绢,里边包着一些枣儿,说是他家枣树结的,“知道你们有,想让你们尝尝我家的”。

这两年,他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发了白的蓝衣服。

他双手捧着枣儿,眼里似乎有泪水,左裤腿破了一个大口子,从裤脚一直咧到大腿。

他比以前老了许多,也瘦了。头发又稀又白,眼睛也不像以前那么有神,话也少了。他把手绢里的枣儿放在桌子上,对着爸爸的遗像拜了几拜,坐在椅子上。妈妈给他端上的水他都没喝,不一会儿他就走了。

“小猛,你过来。”妈妈在里屋叫我。

“干嘛?”我进里屋,看到妈妈正从面缸里往面口袋里挖(读Wai)面:“你去看看你胡二大爷,别是病了。”

她把面口袋往我肩膀上一放,从兜里摸出一把零钱,找出一张皱了的两块,塞到我手里说:“他要是病了你就送他到医院。”

我说:“好嘞!”背着面口袋就去了,心想:妈妈真好,自己家都不够吃,还惦记着爸爸生前的朋友。我长大后也要这样,帮助有困难的穷人。

胡二大爷家住小翔凤胡同内路南凹进去、一个院门朝东的小院里。院内有一棵圆枣树,三间西房,两间东房,房子都很矮小,就他一家住。他老伴死了,有个儿子很不孝,后来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搬走了。我去的时侯,他儿子还没搬走。

院门开着,我照直奔了西屋,记得很小时来过一次,胡二大爷那时住西屋。我敲了敲门,没声。又敲了一下玻璃窗,这样声音大些。门开了,探出一个秃头,还带着酒气。

“找谁?”这秃头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胡二大爷在家吗?”我退后一步,问道。

秃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肩上的小面袋,一指对面,然后缩了回去,“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往东屋一看,大冷天的门却半开着。我走过去,向里面探探头,里面昏暗不清,似乎有个人躺在里边。我进去后,叫道:“胡二大爷,我妈叫我来看您!”

他听到声音,抬头看了看,半天才认出是我。他挣扎着坐起来,咳着说:“这几天不舒服,咳---咳---你妈是不是看我老没去,担心了?没事儿,好多了,咳---咳,正想去看你们呢。”

“我妈怕您没得吃了,让我给您送点儿面来,她还给了我两块钱让我带您去看病,要不要现在就去啊?”我想把面放下,一看屋里除了他身下那用破门板搭的床,和一把破椅子,就没什么东西了。我只好把面放在椅子上,把钱塞到他手里。

“不,不用,我已经好了。你把钱拿回去吧。咳---咳---”

我没去接钱,找到一个碗,从靠墙根放着的暖瓶里倒了点水,端给他喝了。我要扶他去医院,他坚持不去,我只得回来了。

 

那时,三姐上高中。她从初中开始就一直住校,只在寒暑假才住家里。她是用功上进的人,每当她在家,平常爱戏闹的我们就安静了许多。她比我大八岁,和我们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在家里她只是学习,似乎她生下来就是为读书的。她上中学时外语课修的是俄语,每天早上天一亮就听到她嘟噜上了。

我们每天早上刚醒时都有小节目,叫“测(读Cei)丁壳”。我和老抗谁输了就下地到里屋去,看昨天晚上妈妈给我们做了什么饭。因为每天晚上,当我们都睡着了,妈妈还得做第二天我们仨的饭和她上班带的饭。早上一睁眼,妈妈早走了,而我们最关心的是今天吃什么,所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妈妈给我们做的是什么。一“测”起来我总是输的时候多,便无可奈何地光着身子,跑到里屋去看。如果是窝头,我就赶快跑回来。要是包子、花卷,唐三角什么的我就大声地报个数儿,告诉老抗几个,我和小沉各几个。这都是妈妈分好的,最多的那份自然是老抗的,因为他最大,肚子必然大。其它两份基本一样多,倒不是妈妈偏心眼,实在是小沉太矮小、太瘦弱了,妈妈希望他长高一些。

他们俩一听是好吃的,便各自说自己想拿过来多少,我马上拿给他们,我们就趴在被窝里吃。一赶上包子、糖三角,几口就吃完了。又接着“测”,输了的再跑去拿。我们又盼着锅里是好吃的,又有点怕,如果是好吃的,得跑好几趟,冬天时会冻得我两手来回在身上搓,嘴里咝咝的。最主要的是,我们把中午饭——有时连晚上的,一下子都吃光了,这一天就很难过。

吃好了再“测”一次,谁输了谁帮小沉穿衣服,然后就刷牙洗脸,准备上学。

那时虽已过了困难时期,但商品供应仍很紧张,许多东西都有定量。粮食按年龄段给,小沉每月二十一斤,我和老抗是二十七斤,我妈是三十一斤,如果是家庭妇女,就没这么多了,好象是二十七斤,壮年男子三十九斤,老人和家庭妇女一样。在这些定量中,按比例搭配粗细粮,约百分之三十的白面,百分之二十的米、百分之五十的棒子面。此外,每人每月半斤油、半斤肉,每家还有副食本,上面有每月根据人口分配的芝麻酱、豆腐等。每月初,我家把油一下子全买回来,我妈炸一次油饼,剩下的每天炒菜用。

我们的这种吃法害得家里的粮票老不够使。幸亏我二姐、三姐每月都拿回家点儿粮票,三姐每月拿回几斤,那都是她从自己的定量中节省下来的。二姐拿回来的多,有十几斤,还是全国通用粮票,里边有按比例配给的米、面、油。

 

这天起来,我们正要测时,吵闹声影响到了三姐,她皱着眉头说:“你们能不能小点儿声,太乱了。”

我们冲她吐着舌头,缩回了被窝里。一会儿就忘了,又闹起来。她看看我们,拿着书走到院里,在窗户下念了起来。又是嘟噜嘟噜的,真难听。

三姐小名叫迎迎。老抗扒在窗户上,指着天上大声地说:“小猛,你看天上是什么?”

我看到半空中有只鹰在盘旋。老抗说:“大老鹰,呱,呱!”然后一指三姐后背,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他使劲喊:“大老鹰,呱,呱!”

小沉也不知所以地跟着凑热闹,气得三姐进屋背起书包就走了,不知道是跑到学校还是同学家去了。

她有个同学,叫钟静,父亲是军队的大官儿,钟静是我三姐的入团介绍人。我三姐为了入团,可费了老鼻子劲了。那会儿她在师大女附中上学,学校里都是高干子女,连毛主席的女儿都是这个学校毕业的。人家都早入团了,我三姐高二才入团,为了入团,还让我妈把家里唯一的天津利中酸厂的股份交给了国家,每年的红利也不要了。她光入团申请书就不知写了多少回,一写还长长的好多页。在钟静极力推荐下,她好不容易入了团。入团那天,她激动地哭了。她考上清华却因家庭出身而被取缔、上了铁道学院时都没哭。

她是我们家里唯一的正牌大学生。为了供她上大学,我妈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妈妈精心计算着花销,尽可能多地挤出钱来供她住校上学,竭力为她创造好的条件。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她回来了。等我们睡着后,她对妈妈说:“妈,我这大衣太旧了,我想买个新的,但不要这么长的。”

“咱家现在除了你大姐每月给的四十块,和你二姐每月十五块,就是我的那点儿工资了,月月都紧得很。你先凑合几天,等我下月发了奖金,给你做一件。”怕她不高兴,妈妈又说:“要不明天等你二姐回来,我问问她有没有钱。”

第二天早上二姐回来后,妈妈对她说:“你能不能先拿出十五块钱,下月就不要给了。”

“这个月钱又不够花啦?我不是告诉您要有计划地花吗?”二姐是很节省的人,她总教妈妈怎么花钱。

“迎迎要上大学了,那么大的姑娘总不能老穿得这么寒酸吧,我想给她做件大衣。”妈妈替三姐说话。

“我还有一件棉猴儿,正好一会儿焦国忠从先农坛来咱家,我去打个电话,让他给带来。”说完她就跑到松树街,打公用电话去了。

下午,焦国忠拿着棉猴儿来了,这是一件六成新的棉猴儿,蓝色的,里面是一层驼绒,帽子上还有一圈栽绒,挺好看的。但三姐嫌太旧了,说不要,为此她和二姐还吵了起来,三姐摔门而去。这是我家绝无仅有的一个不欢乐的星期天。天刚黑,二姐也走了,连饭都没吃。棉猴儿留下了,后来老抗穿,再后来是我穿。

第二天妈妈下班回来,手里拿着一块浅米色的粗呢子布料和一块淡粉色的棉布料。她一进屋,就去翻里屋那几个破箱子,找出一件破大衣,把上面的栽绒领子拆了下来。然后带着我去院里最西南角那间老房里的老刘家。

他家的大儿子刘庆生,小名叫大脚,去当兵了,是海军。寄回来的照片可威风了,他穿着海军服,神情严肃,完全像成熟的大人。二儿子刘志生,小名小二,比老抗大两岁。大女儿刘淑清,小名小丫,和老抗是同学。她瘦瘦的,个儿挺高,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二女儿刘淑华,小名华子,比我小一岁。最小的是三儿子刘广生,小名小冬儿,和小沉同学。刘大妈没工作,在家操持家务。刘大爷是警察,好像是派出所的所长。这一家人挤在一间屋里,自大脚当了兵后才稍微不那么挤了。

他们家屋里主要的家具就是床,一进门,右手边就是一张用木板拼成的大通铺。左手边除了脸盆架、水缸,还有张木板搭的小床。在小床与水缸之间,放着一架手摇脚踩的老旧缝纫机,刘大妈就用这架破机器维持着全家人的穿戴。虽然他家人口众多,只靠刘大爷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生计,但在刘大妈的巧手之下,孩子们穿戴得还算利落。即便是破旧的衣服,也都洗得干干净净,补得整整齐齐。我爱看刘大妈做活,那青筋暴露的大手在缝纫机下那么灵巧地转动着,不一会儿,一件衣裳就跳了出来。

今儿,妈妈想求刘大妈帮忙给三姐做件大衣。妈妈是从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院里的街坊都很尊敬她,平时总爱到我家坐坐,聊上几句。在街上碰面时老远的就打招呼,邻里关系相处得很好。孩子们也老在一起玩儿,从不打架。小冬儿和小沉直到成了家有了孩子,也没断了来往。

刘大妈听清了我妈的来意,说:“咳,瞧您,这算什么呀,甭客气,我明儿就做好给您送过去。”

“太谢谢您了,甭着急,迎迎星期六才回来呢。”妈妈感激地说。

第二天妈妈下班时,看到床上摆着一件短大衣。拿起来一看,做工精细,剪裁得体。她试着穿在身上,满意地点点头,便从书包里拿出五块钱,向老刘家走去。

刘大妈说什么也不要这五块钱,妈妈却死活让她收下:“给小冬儿、华子买点吃的用的,您要是不要,我以后可再不敢麻烦您了。”

最后刘大妈拗不过妈妈,勉强收下了。

原来妈妈星期一上班的时候向同事借了十块钱,买了布料给三姐做大衣。她为了自己的儿女不得不伸手向别人借钱、求别人帮忙。这可能是妈妈有生以来第一次求助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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