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到了北太平庄小学,我依旧上五年级,原因是原来的六年级学生由于文革停课,没能升到中学。而此时的教育界极度混乱,没有人敢编写教材,旧的教材又不敢用,所以学校只能停止招生。六八年底,五、六年级一同上了初中,可原来的初一初二的学生还趴在原地没动,他们不能往上升级,因为高年级的学生也都趴在原级没动。这样就有了两个年龄段的初一和初二学生,便把原初一、初二的叫做“老初一老初二”。幸亏中文词汇丰富,可以灵活运用,不知是哪位高人,把这混乱的级别用年代给分清了,以毕业年头来称呼学生,应在六八年毕业的称之为“六八届”,应在七零年初中毕业的就被称为“七零届”了。以此类推,就是再来几次文革停课也不怕,乱不了,有年份盯着呢! 这“复课闹革命”的“复课”只是名义罢了,“革命”倒是闹得挺凶。学校里根本听不到学生朗朗的读书声,看不到老师诲人不倦、亲切和蔼的举止。 我怀念过去那温馨和睦的学习环境,喜爱老师挥舞教鞭的姿态,老师们就像交响乐团的高超指挥家,指挥着一首首美妙动听的旋律。用音棒把每个音符巧妙、轻盈地送进每个渴望知识的孩子的心田,繁衍出千万首更加丰富多彩、美丽灿烂的人生乐章。 如今的教室里乌烟瘴气。学生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坐没坐像,站没站样。上课时再看不到学生们手背后坐好,发言时举手,如今,学生不仅公开抽烟,而且专门在上课时坐在甚至站在课桌上抽。几人一组,聊得热火朝天,聊到兴奋处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尤其是我们班上那几个穿黄皮的,手里还老提拉着一把弹簧锁。明明早就到学校了,偏不进教室,歪砍着军帽,提拉着弹簧锁在操场上、楼道里乱转。等正上课时,他们“砰”地一脚,把门踹开,摇晃着膀子簇拥进来,在教室里就开始侃上了。他们老爱比你爸是什么官、我爸是什么官,要不就是我这身将校呢、将校靴如何如何。为首的叫苟建军,他们都叫他小旦儿。小旦儿是总参大院的,老吹嘘他们院的金洪胜如何棒、如何狂。说他天天一身将呢,骑个锰钢车,座儿升得老高。说他还会拳击,碴架如何如何厉害,在冰场多有名,带好几个婆子。 把那帮人都侃傻了,哪儿还管你上不上课呀! 据说小旦儿他爸长征时,做过毛主席的医生——也许是勤务员,现在是总参管理局的局长,五六年评军衔时是大校。他是这个学校干部子弟里父母级别较高的。围在他屁股后边转的都是总政、总参等军队大院里的孩子。本来他们可以上“八一”学校,无奈文革以后都要就近入学,没什么专门的干部子弟学校,也废黜了招考制,就没有了过去的好坏学校之分。我们这个学校在北太平庄,是22路汽车的总站,叫“北京第一百二十三中学”。如果按过去招考制的评分标准看,和小丫接到录取通知书时直哭的那个北海中学差不多。不知是谁编了顺口溜: “一二三中,黑巴窿咚,破桌破椅四面漏风。老师呆,学生愣,打架就会抄板凳。” 这“老师呆”我没看出来,要说呆也是因为没事做发呆。可这破桌破椅、学生打架抄板凳倒是领教了不少,而且还身体力行过。 老师那会儿没课可讲,主要是学毛主席著作、念报纸、写批判稿。学校也很少组织什么活动,能有一次全校聚会,那准是毛主席又发表什么言论指示了。一到这时,全校就都动了起来,去天安门游行。不光是学校,而是全国全民。你看那锣鼓声声,鞭炮齐鸣,大街小巷全是游行队伍,这叫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口号声直耸云霄,震耳欲聋。还经常在夜里,不知道是不是毛主席专爱在夜里说话还是传出来太晚,总之有好多回都在人们睡得正香的时候。只要中央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说“毛主席最新指示”——没等底下的话说完,不管是老人、小孩,除非是小到还没上学、老到走不动的,全家都动起来了。有的人干脆把单位的锣鼓家伙、彩旗标语事先放在家里,随时等待中央台那熟悉的语音。还没听完最新指示是什么内容,人已经走在了去单位的路上。人们已经形成了习惯,不用去挨家叫,挨个地喊,也不用单位通知,人人都争先恐后地跑向集合地。好像谁是第一个到,谁就最忠于毛主席,就是最革命;哪个单位最早到了天安门,哪个单位的头儿就最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人们左胸前都佩戴着一枚毛主席像章,手握一本毛主席语录。家里其他什么没有都行,就是不能没有这两样。出门忘了带钱、带门钥匙也忘不了带上这两样。无论做什么事前,都要先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早上起床后,晚上睡觉前,每顿饭前,上课上班前------单位开会前就更甭说了。每当喊到后四个字时还要喊三遍,同时右手将红宝书举至与头一般高,向前挥动三次,动作一致整齐,煞是好看。 六八年底,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发表了。学生们很快都到了学校,这是晚上九点左右,我们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沿着新外大街,向长安街走去。这时路边有人问:“这是哪个学校的?” 小旦儿大声答道:“哆来咪的。” “噢,是音乐学校的。” “对,没错!哈哈哈——”围着小旦儿的那些人都笑了。他们不愿说“一百二十三中”,这破学校说出去太丢面子,就把它说成哆来咪的音符,让人家误解为音乐学校。这使他们很开心,谁也没去想这最新的指示意味着什么。 在彻底搞垮了刘邓后,毛主席感觉到天下大乱了。当初为了烧火加油,不断地鼓吹“要触及每一个人的灵魂”、“矫枉必须过正”,“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在天安门城楼上鼓动宋彬彬“要武”,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开始先后八次接见红卫兵,鼓动串联,让他的革命路线占领全国,煽动夺权------这一切使得人民对人民发动战争,造成全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文革以来,从“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到“夺权”、“武斗”,死伤的人不下千万。当他夺权保位的目的在一步步实施中,一批批替罪羊、冤死鬼,糊里糊涂地告别了人世。全国各地涌现出众多像王洪文、蒯大富、聂元梓、谭厚兰那样的野心家。兔死狗烹,如今他已用不着这些喽罗了,就来了个“清理阶级队伍”,在造反夺权中立过汗马功劳的众多造反派头头纷纷蹲进了监狱,更倒霉的就吃了“黑枣儿”。可学生们又该怎么办?他们是不能关进监狱的,理由倒是好找,主要是没这么多监狱啊——对!发配、流放!把你们放到遥远的荒山野地。过去老子武装夺取政权,是利用了落后愚昧的农民,如今只能用你们这些盲目冲动的小秀才了。现在你们已经完成了你们的历史使命,再留在大城市里,尤其是留在我身边就是祸害了,会搅得我心烦意乱。要把你们这些不知深浅、乳臭未干的革命先锋们哄到山沟去。让你们对着荒山野地去呼喊吧,喊出十里地也没人听得见。这次他说的调儿也更美: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 这次游行后没几个月,我二姐到了贵州遵义体委,三姐去了吉林梅河口铁路电务段。因为她们是大学生,有可用之处,发配得虽然遥远,但还是在城镇机关工作,总算没去开山耪地。哥哥沈抗可就是真正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他是第一个离开这个家、告别了妈妈的。 他去了陕西延长县插队。他们都是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争先恐后报名的,不是任何人强迫的。毛主席只是号召,并没说一定要去,或不去怎么样。可当年的中学生没其它路可走,继续上学?——不可能,学校不招;进工厂?——工厂没指标,不招工。去当兵?——军队倒是招兵,可一要出身好,二要有后门。当时的干部、军人子弟倒继承了父业,一夜间凡是有点门路的都穿上了军装。剩下的大多数平民子弟就只有去插队了,出身不好的就更是仅有此路了。 老抗是第一个报的名,而且选择的是最艰苦、最偏僻的陕西省延长县。十七岁的他背井离乡,告别了妈妈,踏上了风尘仆仆的人生之路,去摸索自己的人生了。 他是一九六九年二月走的。临走前几天,他回家了,自文革以来,他一个月也不一定回来一次,他已经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文化大革命。今天他去插队,更是怀着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了。他回来告诉妈妈,他要踏上新的征程,投身到新的环境里去革命。他向妈妈说要走时,没有一丝离别的悲伤,只有一颗渴望新的战斗的迫切之心。他的眼里燃烧着火焰,喷放着革命热情。 妈妈听他讲完后,久久地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最后只是默默地为他打点行装。她买了许多棉花,请弹棉花的给弹成了一个新棉套。又用一个旧棉被的棉套折成双层,做了一套新被褥。还给他做了件大衣,又说要去西单商场给他买衣服,老抗不让她去,说:“我有这两件旧衣服就行了,什么也不用买。又不是结婚娶媳妇,要新衣服干嘛呀?” 第二天早上哥哥就要走了,晚上妈妈和他聊了许久,还谈到了爸爸。妈妈说:“你爸爸做什么事我从来没拦过他,既然他想做,就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相信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所以我永远都支持他。虽然这种支持只是默默的,但他一定能感觉到。可是,不是任何事都能按照个人意愿实现的,如果一个人的愿望是当时的环境所不允许时,他就会失败。而好心换来的失败往往会受到深深的伤害,经得住打击的人才能生存。你爸爸一生忠厚、耿直,曲折坎坷、艰难险阻、枪林弹雨他都经受住了,但忠厚耿直的人最大的弱点是受不得玩弄和欺骗,尤其是受到他心目中视为同志、朋友、信仰榜样的人玩弄欺骗时,他无法接受。如果再连辩驳的权利也被剥夺时,他就崩溃了。你爸爸从狱中被接回家后,不但不能动,连话都说不出来,那时他是多么地酸楚悲愤啊!我都能想象出他在狱中的头几年,肯定是依旧上书陈述。长期的杳无回音再加上有些看守人员愚昧无知的嘲笑侮辱、谩骂体罚等一些非人道的举动,他终于发现自己被人玩弄了,自己太天真了。他怒不可遏,气上心头致使他脑溢血,倒下了------他回家的十几天里,想对我说出这一切,可他说不出话。他是在支离破碎中死去的。其实,他什么也不用说,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切,那一刻是我最爱他的时候。如果说当初我嫁给他的时候是父亲做主、媒妁之言,是没有爱的话,时间则让我懂他了,我们共同走过的路使我爱上了他。他黄金堆屋的时候我没心动过,甚至连看都不想看。可他走的那一刻------那一刻,看着躺在咱家那破旧的木床上死去的他,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我深深地感谢上天赐给我这样一个男人,我为有这样的丈夫而骄傲自豪。我本想随他而去,不想让他死后觉得孤单,我要陪他、照顾他------当小猛拽我的衣角时我才想到还有你们三个孩子,我暗暗地向他发誓:无论多么艰辛,也要把孩子们拉扯大。让他们长大后,成为和你一样正直的人。 现在你要走了,要离开妈一人去闯荡了。男人在外闯荡是好事,你爸爸也是在你这个年龄就跑出去闯天下了。但那时,他的目标是明确的,是为国民革命,是为推翻封建统治。今天,你是否明确了目标?你太像你爸爸了,尤其是你的热情和执着,可要是目标不明确或是错误的,那就危险了——” “那您说我现在的目标正确吗?”哥哥突然打断了妈妈的话。 “嗯------怎么说呢?这些年把我搞糊涂了。我每天下班就看毛选,尤其是住院期间,只要是睁眼时我基本都在看。我觉得毛主席的话都是对的,可想起解放以来这一系列的运动,看着老百姓贫困的生活,老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又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可能我从小受的都是老一套的教育,跟不上现在的形势吧。总之,你要本着一颗忠厚善良的心,本着一颗为国为民出力的心、凭良心去做事就行了。” 我没睡着,他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在此前,特别是文革以来,我曾多次想问妈妈,爸爸是不是坏人,是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为什么和蒋介石一起照相。由于怕妈妈不敢说真话,一直无法开口。每当我因出身问题受到歧视时,我甚至怨恨过有这样的爸爸,他没给我们带来过任何愉快和幸福。在我的记忆里,他给我们带来的只是灾祸和苦难:妈妈挨斗险些死去;姐姐入团难上加难;哥哥在学校挨整、受歧视;我入少先队是第二批------文革中我们都成了“狗崽子”,成了人民的编外人员。 我曾想,如果我们天生就没有爸爸该多好,家中这一切灾难和屈辱不就都没有了嘛。 今天我知道了,爸爸是好人。他绝对不是什么反动派。他是忠厚耿直、为国为民的大丈夫,是真正的男子汉。妈妈如此喜欢的人,肯定是了不起的人。妈妈不会错的,她在我心目中是那么神圣伟大、可亲可敬。妈妈爱的人我也爱,爸爸一定是好爸爸。我也要做这样的人,敢说敢干,不屈不挠。 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妈就起了床。她把哥哥的行李检查了一遍,又塞进去两双袜子,在背包上放了二十块钱。她站在那儿想了一下,把自己的棉袄拿过来,放在了行李上。这件棉衣妈妈穿了好多年,是男式的黑制服棉袄,这件棉袄会给哥哥带去多少温暖和母爱啊! 妈妈看一切都妥当了,就去做早点。我都起来了,看到老抗还没起床。今天他就要坐火车走了,怎么还在睡呀?可能文革以来,他一直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吧。我看着他酣睡的样子,他的两只眉毛还是水平状地向上挑着,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大概在梦里到了延安、正在接受贫下中农的欢迎吧。我想捅醒他,妈妈冲我摇摇头,指着表上的分针,往后挪了两个格。好吧,那就让他再睡十分钟,我把手缩了回来。 哥哥走时,妈妈没去送,她连屋门都没出,只是站在屋里,望着哥哥的背影离去。她没有哭,没有眼泪,目光里似乎只有担忧。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在哥哥的插队问题上,一直有恐惧感。她不是不想让哥哥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她只是不想让他去陕西,特别是延安。因为红军长征到达陕北时,与国民党的“直罗镇战役”中对手里有爸爸。然而此时她又不能说,因为说了也不能挽回哥哥去延安的信念,也不能将这段历史抹去,反而会给满腔热情的哥哥增加负担。她权衡利弊,感到左右为难。看到哥哥此去已成定局,在忧虑与不安中她只好选择了听天由命。直到九年以后哥哥回到北京,她这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北京火车站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里反复播送着毛主席“知识青年------”和“世界是------”的伟大语录,但车厢里、车窗外却是哭声一片,泪海连天。面对着即将的离别,父母、兄弟姐妹们抱头而泣,相拥而恸。经此一别,何时再见、能否再聚?谁也不知道答案。 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事是最可悲的。 不知为什么,只有我俩没哭。二姐、三姐来了,她们也已经接到了发配通知,几天后也将奔赴各自的人生征途。今天她们从学校直接赶到火车站,为弟弟送行,这一别将各奔它方,相见之日遥遥无期。二姐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三姐只是不停地擦着眼泪,想叮嘱哥哥,可一时又想不出贴切的话语。哥哥踌躇满志的神情、跃跃欲试的样子越发激起了她们的心酸。老抗,你还太年轻,今后的道路如何险峻,你可曾想过啊! 二姐掏出十块钱递给哥哥,哥哥不要,二姐硬是往他手里塞,说:“姐姐没钱,就这一点儿心意,你拿着吧,拿着吧------”说完就哭得再也说不出话了。 “呜——”一声汽笛,沉重的火车喘着粗气缓缓离去。我看到哥哥从车窗里使劲伸出头来,向我们摇手示意。这一霎那,我看到他眼中闪动着的泪花,似乎在说:“小猛,再见了!好好照顾妈妈。我告别了我的少年,去探索艰难的人生了——” “老抗!”我拼命向火车追去,泪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和我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哥哥就这样走了------ 回到家后,我一句话也没说。妈妈今天第一次没看毛选,显得坐立不安。我知道她每天那么认真地看,其实是在从中探索寻找毛泽东所以能使千千万万的人为他鼓动的那个理想而尽忠、为他牺牲性命的奥妙。当然,最终她也没有找到。 今天她居然没有看毛选,也没做任何事。她一会儿坐,一会儿站,在屋里瞎转悠着,就这样熬过了一天。 晚上睡觉铺被褥时,她看到枕头下放着她给哥哥放在背包上的二十块钱和哥哥写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 “我现在虽不能养家,但也决不累家。” 妈妈双手把这纸条捂在胸口,她那憋在心中的情感此刻像破了堤的洪水奔放而出,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啪”的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