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乔晓斌和发妻十八年的婚姻之路,突然出现危机。
一直以来,他的婚姻和家庭一直被同事视为楷模。妻子阮莹莹是H市文明办的宣传科长,是他导师的独生女;岳母晋锦屏是A大学的图书馆前馆长,现已退休赋闲。当年,本科直接读硕的他,屡屡被被岳母邀请到家,令他涕零感恩。岳母名义是帮他解除孤独,实则是给女儿雅梅充分的与其交往时间,因此,A大学优雅的校园内,时常可见这对双飞的春燕,穿插于拂荡的柳丝中。乔晓斌勤快,在导师家,差不多包揽了全部的脏累活,深得晋锦屏的喜爱,女人的目光,总是盯在油盐菜米和酱醋瓶上,这算不上低下,家庭分工使然。三年硕士毕业,导师并没让其继续读博,而是建议他留校任教,任教期间继续完成博士学业,一边挣钱一边学习,何乐而不为?上世纪末,硕士毕业的他和阮莹莹在A大学举办了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郎才女貌,自然引来了无数艳羡的目光。艳羡的目光有两类,一类来自于教职员工,阮家的女婿才勤双全,用“一个女婿半个儿”来比喻尤显差距,应当是“一个女婿两个儿”才确切,谁家的儿子也不会没日没夜的使唤啊;而另一类则是乔晓斌的同学们,在他们看来,这小子仅花了不几年时间,娇娘、学位一举两得,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46岁方才进士及第,他乔晓斌今日才多大,26岁?博士学位马上到手,乖乖哝地咚!婚后第二年,女儿小莲呱呱落地。此后的岁月,一派升腾气象,他花了十年时间,走完了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博导的路程,成为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学术成果在业界颇有名气,经常出席世界级的学术会议,成为A大学的招牌。与此同时,妻子也被提拔为市文明办的宣传科长,在男性独霸的年代,这样的成就,当属翘楚。无怪乎有人感叹阮教授家是一门龙凤。
危机源于父亲的突然离世。
乔晓斌的故乡金寨距省城H市约二百千米,坐落在风光秀丽的大别山麓,是闻名全国的革命历史名城。他的父亲是一名老军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苏联屡屡以核武器讹诈中国,为民族生存,国家将大部分军工厂从沿海以及东北迁入南部山区,他父亲随工厂从沈阳迁入属于小三线的大别山区。母亲是金寨本地人,在地方做行政,一次她随领导去父亲所在工厂慰问,得以结识父亲。大凡婚姻,一般都是因缘所定,为月老红线所牵,他们自打结识起,均觉情投意合,很快就喜结连理。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对外开放,我们和欧美的关系得以改善,靠打仗发家的战争贩子们纷纷露出笑脸,战争的威胁陡然消失,因备战备荒应运而生的小三线军工厂纷纷外迁到大中城市。母亲说服了父亲不随厂外迁,留在本地工作,然后托亲拜友将丈夫安排在一个事业单位。夫妻二人都吃皇粮,生活过得有滋有味。2016年,乔父在参加一次婚宴时,意外中风倒地,一句话没留下就撒手西去。此后乔母孤苦伶仃,身体日渐衰退。2017年底,一个名叫李玲的高中同学打电话告诉他:快把大妈接到H城一同居住吧!万一老在屋里没人知晓,你将以不孝的名声闻名金寨,头怎么抬?
乔晓斌把这情况和阮莹莹说了。阮莹莹沉吟半晌,点了点头。他正准备去接母亲,岳母打来电话说:“雅梅没服侍过人,接来后你要担待点。实际上,你是可以在当地找一个人服侍你妈的。”乔晓斌觉得突然,朝妻子瞟了一眼,心想你不是点头了吗,何必让岳母多此一说?他从容地说:“老年人最怕孤独,找家政驱赶不了孤独,还是接来的好。”他稍有停顿后继续说:“再说,我还欠她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呢!”电话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之后是嘟嘟的声音。他看着手机发呆,沉默片刻才收起手机。又瞄了一眼阮莹莹,看到妻子是一副正襟危坐的形态。
半年多没见母亲,那神态让乔晓斌心底泛酸。春节回家看望母亲,只觉得憔悴,不像现在老态龙钟臃肿不堪。问母亲是否病了?母亲说:“病倒是没有,只是郁闷,你爸说走就走了,我一个人太孤单。”他说:“我这次来接你去H城,一家四口共同生活,有说有笑的,就不再孤单了。”母亲眉梢挂笑,继而说:“这房子怎么办呢?我要带多收东西呢?”他想了想说:“房子就搁着,小莲说还要来金寨玩玩,难不成回老家还要住旅馆?东西呢,就带几件内衣裤,其他都不带,随要随买。妈,和你说,你这一走就别想着回来了,我给你养老送终。”
乔晓斌回乡,李玲邀了四个同窗好友为其接风。这四个同窗,有三对都是夫妻结伴而来,唯有单身大女、齐山云雾茶庄的老板曹雪晴独自一人,她和李玲相邻而坐。见李玲丈夫没来。乔晓斌询问,李玲说:“他这两天忙的不可开交,根本抽不开身。请您谅解。”乔晓斌的同座李开成说:“我们那一班人,出去混得好的,你乔晓斌算第一。在家混得好的,数李玲。其他人啊,都算是混日子吧!”乔晓斌想起岳母让他请家政的电话,不禁暗暗发愁,不好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因此接过话茬:“其实我真的羡慕你们,一家人欢聚一堂,多亲切!多自在!。”李玲似乎听出弦外之音,马上问道:“大妈这么一去,有困难吗?”乔晓斌说:“实不相瞒,妻子一家一直住在高校,言谈举止之都文绉绉的;我在工厂区长大,野惯了,生长的环境不同,起先很不适应,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还不能说完全适应;母亲这么一去,我担心她不习惯。工厂宿舍区和学校大院的环境不一样啊!”李玲说:“瞎操心,都是文化人,书读得用车装,还不懂一个孝字?大妈肯定会受善待。”另一个同学讲:“不见得,文化越高,心思越深。事事处处文质彬彬,会弄得人浑身不自在。你说说,说话想着讲,举手得看别人眼色,那日子憋屈不?所以我理解晓斌刚才说的话。”李开成说:“大虎子说得对。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行,租间房让大妈另住,省得你受夹板子气。”李玲连忙打岔:“说什么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乔晓斌的家事,要我们操什么心!我们眼下就是要把这一桌菜消灭掉。”她用共用筷子加了一块肉放进乔晓斌的碗里,“快尝尝,这是什么?”乔晓斌夹起来放进嘴里嚼了嚼,眯起眼睛诡异地说:“莫不是天鹅肉吧?”大虎子说:“吃了城里的天鹅,再吃我们山旮旯的天鹅。味道肯定是我们这儿的好。”他话没说完,只觉得小腿被一坚硬的东西碰撞了一下,立刻“哎呦”一声。那曹雪晴噗呲笑出声来,其他人忙问怎么啦?大虎子说:“没啥事,腿抽了一下子筋。”他说着朝李玲瞪了一眼,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你真舍得!”大虎子的老婆若无其事地说:“嘴欠,不找抽才怪呢!”这天晚上,乔晓斌喝高了,奈何他酒量大,走路虽有些踉跄,还是坚持一个人走回家。见母亲合衣靠卧在床头,心中有些不忍,“孩子大了,你老人家不该这样操心的。”母亲说:“一代为一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乔母到了儿子家,见家中富丽堂皇,仿佛宫殿一般,有些拘谨。阮莹莹见到婆婆,嘴角稍微翘了翘,似笑非笑的样子,就进卧室去了,一直到外卖把几个主菜送来,丈夫喊吃饭她才出来,整个吃饭时间,没吱一声。倒是小莲非常亲切,奶奶长奶奶短的,还说奶奶这么一来,她心头的一个愿望再也没法实现了。奶奶忙问什么希望,小莲说原本参加高考后,去大别山区观光,这下子去不成了。乔晓斌说:“这有何难,等你考完试,我们一家四口人来一次自驾游,去天堂寨,去齐头山。岂不更好?”奶奶说:“你们去吧,我老了,走平路都吃力,别说爬山了。”乔晓斌说:“不碍事,找个滑竿抬上去。”奶奶说:“使不得,晃晃悠悠的,吓死人的。”小莲说:“奶奶不坐我坐,登山是挺累人的。”乔晓斌瞅了女儿一眼说:“你省省吧,要去就得自己爬。”
晚上,乔晓斌让母亲洗澡,母亲说:“明天再说吧。”他发现妻子的眼光怪怪的,嘴角露出一丝哂笑,不明白妻子为什么要这样。
第二天上午,乔晓斌上班时,带着母亲去了老人活动中心,向认识的叔叔阿姨介绍自己的母亲。老人们纷纷表示欢迎,有的人亲切地招呼阮母,并介绍了活动中心的一些项目,诸如舞蹈、太极拳、书法、绘画等。他见母亲很拘谨,总是和人保持距离,心想大概是生疏,等熟悉了,自然能应酬自如。
中午下班回家,乔晓斌问母亲去活动中心如何?母亲说人地生疏,等熟悉了再说吧!母亲还说:“明天你们把菜买好,我洗洗弄弄,看能不能烧烧饭菜。”乔晓斌说:“先休息几天,等你熟悉了再说。至多帮我们把菜洗洗,煮上饭。这都是帮大忙了。节省许多时间。”
晚上回家,乔晓斌有意在母亲身边转了转,果然闻到一个难闻的气味。他想起了岳母晋锦屏下午打的电话,晋锦屏说:“你得让你妈洗澡,我的几个老朋友说你妈身上气味难闻。臭烘烘的怎能出门的呢?”岳母的话把他的脸臊得阵阵发热。印象里,母亲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身上怎能有味道呢?自己为什么没闻出来?他想起了昨天晚上母亲不愿洗澡时妻子的神色,不由得暗暗生气:既然闻出来了,怎么不讲?不都是儿女么,为什么要这样?难不成真的是隔层肚皮差一位。
饭后差不多二小时,应该洗洗澡睡觉了,乔晓斌让母亲洗澡,母亲面露难色。他问:“有什么难处吗?”母亲说:“四月份洗澡摔过一次,腰疼了几个月,再也不敢进浴间,生怕摔倒了。一下子摔死还好,摔不死那就受罪了,还会连累你们不得安生。”乔晓斌万分惊讶,“妈,这么说你从四月份至今没有洗澡?”母亲说:“洗了,六月份我实在难过极了,张嘴请李玲来帮着洗的。我和她讲不让他告诉你这些,怕你心不安,临来的前一天,李玲说得把你洗干净了,再到晓斌那儿去。”乔晓斌自责万分,三伏天无法洗澡,母亲遭了这么大的罪,自己太粗心了,这是不能原谅的。
他了自己的卧室,和妻子说明了情况,希望妻子能帮助去洗澡。妻子翻了他一个白眼,恶狠狠地说:“你见我服侍过谁啦!我连我爸我妈都没倒过一杯茶,让我帮你妈洗澡,讲梦话吧?”妻子如此绝情,他忍着心痛,继续请求妻子能体谅母亲的处境,伸出援手。阮莹莹却一声不吭,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小莲进来了,走到妈妈跟前说:“妈,帮奶奶洗澡这件事你应当做。为奶奶洗澡,你不做,难道让爸爸做?”阮莹莹一甩手,“一边去!大人的事少掺和。”小莲气鼓鼓地走了。乔晓斌沉默片刻,拿起手机,拨通了岳父的电话,当着妻子的面,他把情况向岳父如实汇报,希望岳父能够对莹莹晓以大义,担起下辈应当担起的责任。岳父迟迟没有答复,最后说:“晓斌,容我考虑一下,明天再说行吗?”他只能答应。心儿却很难过,深觉自己此时孤苦无助,和白日在实验室里踌躇满志相比,卑微得如同弯腰撅屁股扫马路的。
他来到卫生间,打了大半盘热水,让母亲坐在椅子上,把脚放进盆里。母亲说:“我的脚早都该洗,只是我太胖,没法弯腰。有几次打水洗脚,也是能是在水里泡泡。褪不掉灰。”他操水将母亲的脚及小腿湿润了,然后慢慢地揉,片刻,成球的灰团团块块掉进水里,脚还没洗完,半盆水浑浊了。乔晓斌含着泪,又打了半盆水,继续为母亲洗脚。他一边擦泪,一边心思如何解决眼下的难题:如果岳父劝通了女儿,一切如意;万一劝不好呢……帮母亲洗完脚,他又取来指甲钳,为母亲剪脚趾甲。当他看到母亲的脚指甲,除去脚大拇指,其余八个脚趾甲顺着脚趾头长,并包住了脚趾头,非常怪异。他伤心落泪,母亲说:“上次李玲帮我洗澡,说要给我剪脚趾甲,见长成这个样,吓得不敢剪,怕剪到了肉。最后只剪了大脚趾甲。”他问:“大脚趾甲怎么没长成这个样?”母亲说:“长到一定时候,它就断了,不像其他脚趾甲,软一点,顺着脚趾头长,长成这般怪样。”他又取来来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八个怪样脚趾甲剪去。剪指甲的时候,怨气不由得阵阵填胸,十几二十年一直关怀备至地服侍别人,自己的母亲却遭了这么大得罪,差不多该雷打!
第二天早晨,他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第一大弟子,说今天有事,要耽搁一些时间,让他负责照看。吃完早饭,他一直陪母亲闲聊,询问母亲过去的生活情况。母亲说:“你爸爸在世,我们可以互相照顾。落单了,诸事不便,遇见生灾害病,更是提心吊胆,生怕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他说:“是我不好,没能设身处地的为您着想。可是,你应当把这些告诉我呀!直到李玲打电话,我才是到事情的严重,想想都害怕。”母亲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你匆匆地把我接来呢?原来是这孩子催促的。”她沉默片刻,“有几次我想和你说,干脆过来和你们一起过,可是又害怕……”她扽住了话头。他说:“是不是害怕莹莹容不下你?”母亲说:“昨天晚上你们没拌嘴吧?”他说:“怎能呢?当今的社会,你心中窝再大的火,也不会轻易发作,那不文明吶。想必你都听到了,我让她帮你洗澡,她不干,我就求助她爸,希望他老人家化解。他说今天答复我。因此我就请假在家等着。”母亲说:“如果没有结果呢?”他说:“老师总会给个说法,这是绕不开的弯子。我之所以没找岳母,因为知道找她就一点希望都没了。”母亲探口气说:“要是和你爸一道走了就好了,哪有这么多麻烦。”他说:“妈,不能这么说,生儿育女,养老送终,这是人生大事。只能面对,不能躲。阎王给了一张人皮,就得做人事。要不然就是畜生一个。”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岳母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女青年。乔晓斌赶紧把岳母介绍给母亲,母亲绽开笑脸,热情地表示欢迎。岳母瞟了亲家母一眼,就转而对乔晓斌说:“我去家政公司请了一个人来帮你母亲洗澡。可以天天来,也可以隔一天来一次,怎么做你定。每次一个小时,每小时30块钱。”他愕然,没想到岳父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这仅仅是昨天被他否决的一种方案。他旋即对岳母说:“妈,我不想请人为我妈洗澡。帮上人洗澡,是责任,也是亲情。不愿意帮上人洗澡,说明嫌弃她,这有失下辈的本分。”他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女青年,“对不起,你请回,这是补偿。”女青年接过钱走了。岳母脸色铁青,丢下一句“膀子硬了咋地!导师的话也可以不听了。”话,转身就走。看着岳母气鼓鼓的身影,他想送,刚迈了一步,旋即又止。听到母亲说:“还是去送送吧,人家大清早忙活了半天。”他说:“她在气头上,又能说什么。”他知道,就此事而言,和岳母讲不出名堂,请家政必定是岳母的主意。至于导师是怎么想的,现在已无弄清楚的必要,现实摆在这儿,导师必定是同意请家政的。
这天,晚餐结束一个多小时,乔晓斌把上午买来的塑料矮凳放在浴间,让母亲进去坐下,这是他解决为母亲洗澡的几个备选方案中最后一个。他递给母亲一条小毛巾,自己则穿了一身短内衣走进浴间,先帮母亲把衣服脱了,然后调好水温,拿着水龙头将母亲身上润湿,之后说:“妈,上半身和下身你老自己洗,其他地方我来洗。”母亲说:“晓斌,刚才帮我脱衣服,我都丑死了,见你镇静的样子,心就坦然了。我养你小,你养我老,合理合情。等我不能动了,什么事情更都得靠你们,洗屎洗尿,比这还难心。”她一边褪身上的灰团团一边说:“给你说,莹莹不帮我洗澡,你也不要恼,娇生惯养养成的脾气改不了的,我来了,她不也招呼我了吗?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宽厚些。”他一阵悲哀,翘了翘嘴巴也算是招呼了?老人家真的宽厚。
第一次为母亲洗澡,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这期间小莲跑进来一趟,静静地看着爸爸帮奶奶洗澡,足足看了几分钟,临出去时她对爸爸扬起了大拇指说:“爸爸,你像个男子汉,今后出差,放心去吧!我会帮奶奶洗澡的。”乔晓斌欣慰地看了女儿一眼,“乖女是老乔家的好囡囡。”洗完澡,他扶母亲进卧室。他拿出一套新内衣裤,对母亲说:“内衣裤我买了好几套,我们把旧的都扔了,那上面的味道估计都洗不掉。今后内衣裤烂了也不要补。”母亲叹口气说:“还补什么啊!眼睛看不清了。”他说:“安顿下来后,带你去医院,看看是不是长了白内障。”
就这样,乔晓斌为母亲洗澡坚持了一年,夏日天天洗,春秋隔两天洗一次,冬季每五天一次,从不间断。这期间,只要他出差,小莲就接下这个活。表面上,这个家庭平静如常,实际上每个人的心情都很纠结。
母亲心想要不是自己来和儿子同住,小斌和莹莹还至于弄得连话都不讲,这样下去怎么办呢?除非我死了,否则这疙瘩难解开。
阮莹莹还是一如既往地打冷战,四口之家,三个人都成了她的仇敌,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工作和交往,社交场合上依然是一副淑女做派。
乔晓斌一直耐心等待,起先,他不相信一个市文明办的宣传科长,能麻木多长时间,马列主义和孝道是有交集的,一个宣传科长,自身道德缺陷,如何再去对别人宣教?在台上可以道貌岸然,但怎能熬过夜半三更。等了半年时间,见阮莹莹不改初衷,毫无悔改之意,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有问题,但还是不愿承认,因为他还心存侥幸:16年的书难不成白读了?即便如此,书香门第里一定会有明事理的人,撇开岳母不谈,导师一直是他的偶像,这个偶像几乎就是儒雅君子的化身,他一定会主持公道的。
最苦的是小莲,主动帮奶奶洗澡,既是善良的本性,也有逼宫的成分,孙女都能干的事,儿媳为什么不能干?几个月后,她发现此事挺复杂的,闲暇时只要一想,脊梁骨都发凉,弄不好这家会散了,自己很可能要尝受单身家庭子女的酸楚。有几次她主动向妈妈示好,却遭了冷箭:“小白眼狼一个!”妈妈牙缝里挤出的六个字,像六箭穿心,疼得她蜷缩在被窝里抽泣了大半宿。大概是母亲基因遗传,这个十七岁的青春少女也不甘示弱,只要见奶奶把菜饭摆上桌,她就会呐喊:“阮科长,开饭了!”她想通过一声阮科长压榨出妈妈残缺的良知。日出日落,时间如流水,时间老人也最能扮演和稀泥的脚色,和母亲的冷战打了一年零二个月后,她去上海的一个名校读大学去了。在和外公外婆告别时,外公问她父母情况,她如实相告,并表达希望外公出面调解的愿望。
阮教授立刻接受了外孙女的请求,因为他知道夫妻冷战时间超过一年非常危险。因此就邀请乔晓斌抽时间到他家来一趟。乔晓斌大喜过望,认为事情总算有了转机,胸间热血阵阵。接了电话就奔赴岳父家。三人两方会谈就此开始。
“晓斌,我觉得你和莹莹的关系应当解决了。你知道的,我们一直把你当儿子,独生女的夫婿,和儿子还有区别吗?莹莹个性强,你是知道的,你见过她在家里做过什么事吗?一下子让她为一个陌生人洗澡,她能接受吗?这你得理解,理解万岁嘛!你只要理解,你们就和解了。所以,你就理解吧,怎么样呢?”
乔晓斌逐字逐句地聆听导师兼岳父大人的教诲,连续出现的四个理解,强烈地表达让他要退让的信息。听完了,岳父电话邀请激发的热情全部释放,头脑里唯有失望和冷静。回答是必须的,对老师情不可忘、礼不可缺,他说:“老师,我妈在莹莹面前不是陌生人,是她的婆婆,是她应当孝敬的人,就像你二老在我的面前不是陌生人一样。我把你们当陌生人了吗?我对你们孝敬吗?”乔晓斌的反问是有力的,因为婚前三年和婚后十年时间,阮家的一切轻重体力活都由他全部承担,即便是在成为博导之后,他也没忘记自己是他们子女。在他看来,人不能丢失本分,本分是一个人在社会上的标签,再大的官儿,再尊贵的身份,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只能是孩子。这就是他直言面对尊敬的老师的底气。
随着乔晓斌话音落地,场面气氛几乎凝固了。阮教授的慈祥容貌不见了,换成一脸的严肃与遗憾;晋锦屏的表情,先是严肃后转为哂笑,随着“吭”的一声,她开腔了:“那是有偿服务。前三年是为了娶莹莹,后五年是为了留校任教并完成博士学业。否则,一个在工厂长大的孩子,能有今天?”
话说到这份上,亲情荡然无存,乔晓斌的语言已无障碍,“妈妈的话说得这么敞亮,着实让我吃惊。我不知道这是您老的心里话,还是为激怒我的戏言,但愿这是后者。您说得不错,我是一个在工厂家属区长大的孩子,在某些人眼里,在那个环境长大的全是些没教养的东西。可是,我进A大学的校门,是靠的在工厂区长大的孩子的身份,在博士毕业后的研究方向,已完全脱离了老师的研究范围。我这样说并不是想否认老师对我的恩惠,我只是想以此告诉您,工厂区长大的孩子,可以成为优秀人才,尽管我还不能说是一个完全优秀的人,但起码我获得了老师的认可,否则老师不会为我创造了这样好的环境。”大概由于想抑制开始膨胀的兴奋,他咬紧了板牙槽,然后继续说:“我一直视你们为父母。我的生亲父母,特别是我母亲也一直教导我要我对你们像对她们一样,内心不要有一点生分。自打我和莹莹确立恋爱关系后,就把你们当着父母看待,并不是您刚才讲的前三年和后五年,而是整整二十一年时间。这二十一年时间,我这个下辈做得怎么样,我想你们最清楚,A大学家属区的人也有目共睹。这无需我赘言。”
他站起来,看这晋锦屏,语气也加重了,“我可以自豪的告诉您,别看我是一个在工厂区长大的孩子,也别看您一直引以为豪的书香门第。我自认我的家教要胜出您的家教。小莲愿意为她奶奶洗澡这件事就是最好的例证。要说家庭环境和条件,我们现在的条件比你二老抚养莹莹时的条件要好得多。有更好的资格来对小莲‘娇生惯养’。我和莹莹也都以自己的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孩子。结果呢?你们都看见了。莹莹可以继续坚持他的做法,这是她的自由,我始终不勉强她,也不能勉强她。我本来寄望于老师,希望老师劝说莹莹尽一个下辈应尽的义务。但是这个冀望没得以实现,为此我很遗憾。因为一直以来。老师是我崇拜的偶像。”
“还有一件事,我想坚持一下自己的看法。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接受请钟点工为母亲洗澡?因为这关乎亲情,亲人为之洗澡和陌生人为之洗澡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当陌生人的手触动她的皮肤,必然会触及她伤感的神经。母亲生下我后,奶我,抚摸我,使我充分的享受了母爱。当她年迈不能再自理时,我应当把曾经享受的母爱加倍地偿还他。在这就是代代相传的亲情,陌生人绝对复制不出来。”说完了,他站起来告辞。岳父连忙止住,带着哀求的口吻说:“晓斌,你能谅解莹莹吗?”他深深地叹口气,“我依然在等待。等待莹莹的觉悟。”
又过了差不多半年,乔晓斌的母亲也死于意外中风。阮教授和晋锦屏听到女儿打来的电话,如释重负,心想他们的冷战应该结束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乔母的葬礼一结束,女儿又打来了电话,随着哭丧般的抽泣声,女儿断断续续地告之:乔晓斌已提出离婚的诉求。晋锦屏希望丈夫出面挽救女儿的婚姻,主动和乔晓斌沟通。阮教授面露难色。晋锦屏执意要丈夫去做。阮教授双手一摊,语气颇为激动:“你看我还有脸面找晓斌沟通吗?晓斌第一次打电话求我说服莹莹,我们却去请家政,结果搞得灰头土脸的。第二次我们邀请晓斌到家,你让我以师长的辈分压一压他,结果被他奚落一番。诚如他所言,他对我们21年如一日,一直视为亲生父母。可是,莹莹却不能为婆婆一浴。这事搁到我身上,我也会寒心。”晋锦屏冷冷地回了一句:“无论你怎么为他辩解,他都是白眼狼一个!”她有些歇斯底里,差不多近似嚎叫:“在和莹莹结婚前,他敢用这样的口吻和我们说话吗?”阮教授说:“我劝你还是管住嘴巴,晓斌为他母亲洗澡的事如果传出去,我们的脸真不知往那儿搁,莹莹的科长还能当得下去吗?晓斌他知道要害,却从不下手。”晋锦屏无言以对。
乔晓斌向阮莹莹提出离婚之前和女儿通了电话。他说:“我等待你妈妈二年时间,她一直没清醒过来。我准备提出离婚,但考虑到你的感受,因此我征求你的意见,你如果不同意,我可以就像这样继续过下去。你考虑一下,不要急于回答我。也不必考虑我的感受,只要你认为怎样做为好,我就怎样做。”小莲说:“爸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如果你同意我提问,就一定要说真心话。”他没加思索就做了肯定的回答。小莲说:“爸爸,你真心爱过我妈妈吗?”乔晓斌愣了,他没想到女儿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心儿砰砰。见爸爸沉默不语,小莲说:“爸爸,不要为难,你可以不回答。即便这样,我也会真诚地回答你的问题。”经过暂短的时间心绪梳理,他平静下来,这才知道女儿长大了,已经有了在缜密的思考能力,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是愚蠢的,他说:“是这样,我和莹莹的关系极为复杂,婚前和婚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对她没有爱之情,她于我而言,是社会欲望的花瓶,也是生理欲望的满足。我是在山区工厂里长大的孩子,初到A大学,一切都像做梦一样,跟你姥爷做研究生像做梦,和你妈谈恋爱像做梦,和你妈结婚只有虚荣心的满足,没有书中所描述的心心相映的情感和须臾离开就神不守舍的思念。进入他们这个家庭后,我仍然需要仰视他们,似乎是主人和奴仆的关系。他们把我对他们的服务,视为理所当然。当然,他们有这个资格,恩师加泰山这双重身份足够分量。因此,在这个家庭,我相当自卑。有时扪心自问:我在他们眼里算个啥?差役?奴仆?”
“自打你出世,我自卑的心理才开始慢慢慢地溶解。你是我生命的延续,对你,我百般呵护,给予无限的希望。你是乔家的小公主,自然,你的母亲不应受到冷落,哪怕是心理层次的。在这种心理支配下,我对她有了怜悯之心,怜悯之心是善良之心,由此产生自问:或许她是真心爱我,而我却将她看成是花瓶和性伙伴,这似乎是我的错。真爱也就在此时产生了,尽管这爱产生于怜悯,但这也是诚挚的爱。有了真爱的生活真好,甜美、幸福、充实。心甘情愿地继续服侍她。”
“这好日子,延续了四五年,慢慢地又走味了。当我有了自己的事业,工作开始繁忙后,我看到了你姥姥不满意的神情,因为我经常回家很晚,家务活都落在你姥姥身上,虽然她已经退休了。我发现了这一点,立刻就从你姥爷家搬出来单过。可是,搬出来的日子同样不好过,因为莹莹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内衣裤都是我帮她洗。想想吧,家乱到什么地步,幸好她有你姥姥这个依靠,我没下班,她就把你带到你姥姥家吃饭。而我回来呢?只有方便面和冷面包。慢慢地,我对这样的生活厌倦了。长期得不到关怀和爱护,怜悯滋生的、一厢情愿的爱也随之消失,家庭于我而言,百无聊懒,厌烦无比,幸好,还有我非常热爱的工作和你,否则,这个家庭早已解体了。家庭是爱情的坟场,大概说得就是我的情况。”
“后面的事你都看到了。我希望莹莹能够为你奶奶洗澡,是想把她从充满幻想的云端拉到油盐柴米的地面上来来,由“公主”转变为家庭主妇,这才是她生活的真正角色。我们这个家庭亟需要她转换身份,否则。融洽和睦的生活就无从谈起。我一共和她谈了三次,好话坏话说尽,利与弊全盘分析,得与失讲清讲透,她始终沉默以对。在求助你姥爷失败后,我极度失望,但还是坚守等待,等她态度转变。哪知道,这一等就是二年多,随着你奶奶的去世,我的希望彻底破灭。这就是我和你妈妈情感的大致状况,我等待你的答复。我挂机了。”
第二天,小莲打来电话,说同意爸妈离婚。乔晓斌说:“我想采取协议离婚的方式。但不知道你妈如何想?她如果也征求你的意见,你把协议离婚对她的好处讲透。”电话那边,小莲在抽泣。之后,他听到了孩子的声音:“爸爸还是处处为妈妈着想,只要你上法庭,妈妈以及姥爷姥姥这个书香门第的家庭光环立刻就消失了。灰头土脸的,怎么在A大学社交场合上露面?”
放下电话,乔晓斌伫立在窗前,很长时间没有移步。孤独的情绪倏然似潮水涌出,他觉得胸口阵阵隐痛。21年,在宇宙间虽短如一瞬,但作为人生却是一个漫长的岁月。本以为经过21年的奋斗与挣扎,自己已登到中产阶级楼阁的上层,哪知道18年前的虚荣心,导致了今天的失败,而且败得彻底干净,甚至连自尊也丢得荡然无存。究其原因,是自己违背了“门当户对”这一婚姻的铁律。于婚姻而言,高攀或者低就的境况都不佳。婚姻的佳境是同一阶层的融合,因为同一阶层的人,最容易找到共同语言、共同认知和共同生活习惯。他知道就家庭而言,此生的幸福已远离而去。想到此。泪水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