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少年的时候踢足球,球技据说凑合。其实运动天赋平平,在距离感方面还有缺陷。相互冲撞的时候还好,知道要把胳膊收起来。但经常在一般奔跑时,一错位就一胳膊挥到别人身上去了。对方夸张一叫,若碰巧裁判就在旁边,过来就是一张黄牌。教练可就头疼了,吃不消什么时候会再来一次。只得换下场。教练不高兴,我还不满意呢:“我又不是故意的,都是大老爷们,扇一下多大的事啊。。。”教练一脚就揣过来:“敢情是心里还惦记着去扇娘儿们啊,你这个小流氓!”
多年后想起来还觉得荒唐。流氓?切!驴当年可是相貌堂堂,热行业铁饭碗,文盲丛中的高学历,病夫群里的运动健将。想给我介绍对象的排长队了去。用得着费力气去耍小流氓?不过,话又说回来,有的时候是不是流氓,做不做流氓,真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比如我的哥们小厉,就从一个年轻有为的建筑师,一夜成了货真价实的流氓犯,真是命运作弄人。那天小厉设计的一个项目甲方有个大改,他就去了现场。当然也要和施工方交待清楚,三方开了一天的会。到晚上工程队经理请客。先喝足了酒,然后去洗澡。然后警察查夜,然后酒还没醒就进去了。
消息传来,劳教半年!让我们这帮爱喝酒的都吓得不轻。冤枉不冤枉?人家业务骨干,入党升官在即。再说,小厉的老婆和我在一个单位一个办公室,是出名的大美人。他至于看得上洗浴中心那些残花败柳吗。还不都是喝酒误事!朋友们要去拘留所看小厉,问我去不去。我想了一下,从柜子里找出两条烟来。这是很久前我帮别人忙,送我的。明知我不抽烟,还摔下来就走。这不快一年了,报纸包都没拆呢。我说“你知道我不会说话,安慰不了人,就不去添堵了。把这带给他吧。”
在本驴为数不多的缺点中,不会说话这一条,是最出名的。也是有其哲学根源的。当时我在读什么逻辑实证主义。成天琢磨语言的意义。理论联系实际,就是觉得不该说没有意义的话语。从最眼前的做起,比如我们每天见面说的“你好”,就大大地有疑问。这到底是个问句,还是个简单的祝福?如果是问句,你真的在期望答案吗?你要是已经知道对方的状况,是不是还需要问?如果是恭维,对最近混的比较惨的,还能一律说“你好”吗?如果你什么都不在乎,非要复读机般地说这句话干吗呢?
实践上也很失败。前天我在路上碰到老李,说了声“你好”。他就把我拉到路边,把他家五代同堂的碎碎念向我汇报了四个小时。其间我的自行车撑子放下去又架起来,架起来又放下去几十次都不管用。你家一地鸡毛干我屁事,可谁让我嘴贱问了声“你好”呢?今天一大早在单位见到张科长,忙满脸堆笑说“张科长你好?”只见他两眼含泪,嘴唇哆嗦:“小驴,我一星期前离婚,是你帮着分家抢东西的;昨晚又把孩子的脚烫伤了,也是你帮着送医院的。我的情况你都清楚地看到了,你帮的忙我也牢牢记在心里。我谢你谢你谢谢您啦,可也用不着一早满脸坏笑地说我好,我的好在哪里呀。。。”我这。。。以后不说了,行吗?
可不说这个又能说什么呢?“别来无恙”?别人要有病,你有药呀?“吃过了吗”?真准备请客?这好人病人、饱的饿的听了,效果能一样吗?可难坏了,成天苦思冥想。出去春游看到花,别人有文才的诗也吟了赋也成了,没文采的也把真美真漂亮真好看说了几十遍了。手快的已经采了献给姑娘去了。姑娘把花接了嗅了晒成干儿了,又恋爱嫁人生孩儿了,把花蒸了炒了装成盘了,冲着老公孩子大吼一声:再不吃黄花菜都凉啦!业余哲学家还在想词呢。多少年后我向一位哲学专业的师兄请教问题,这位师兄说:我这一生的悲惨故事难道都不能换来你一点小清醒?不要读任何哲学书!
可我当时不知道哇,只是一味地追寻真理。其结果就是:见到人,永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打个招呼也不会了,眼睛直瞪瞪地游离,口恂恂而不能言。要不怎么说学哲学改变世界观。在这个问题没想通之前,我只好走路都低着头。避免与人眼光接触,这样可以免了打招呼。姚明若像我一样低着头,那他看到的都是别人的头顶心,这是人生观。我像姚明一样低着头,看到的是地球,这就是世界观啦。这一天,我又在办公室低头匆匆走过,突然,啪!我的手碰上边上的一位的臀部。抬头一看,坏了,是小厉的老婆。
这这这只是个事故,是距离感出错。要怪都怪办公室布局不合理。因为一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我也是一下子拍上了一位大姐的臀部。那位的老公我也认识,是本市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侦察兵转业,神枪手加三年蝉联全军格斗赛冠军。当时那位大姐本能地拧腰转身挥手,绝地反击。可她手挥了一半停住了。说了半句:“你好。。。”,就一跺脚走了。剩下我在风中凌乱。
我连忙向四周求援,可四周一片寂静。男同事都朝我竖大拇指。半晌围过来说:行啊,哥们儿。敢拍刑警队长老婆的屁股,你可是我们听说过的头一个。服!我确实不是有意的,好不好啦!要真是胆肥,我宁愿直接去拍大队长的屁股,然后格斗死。死在冠军手下还能做亚军,总比做流氓强啊。可她临走说“你好。。。”是什么意思?不会真的是说我好?或做得好?恐怕是想说“你好大胆子”或者“你好下流”什么的。哎,此中有真意,当时已惘然。
现在可不是考证的时候。真要命,怎么正好是她。我连忙向四周看。这一回非常清楚,四边都是鄙视的眼光。男同事们的意思很明显:哥们儿,太性急了吧?小厉这边刚进去,你乘人之危太下着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啦!我不是耍流氓,要不然我会用手心不用手背。。。我碰上她前都没注意是谁,是个男的我也会拍上。。。咳,也不是这个意思。那可是我哥们的老婆,兔子不吃窝边草。。。咳!我这个手,举起来你们看,上面疤痕累累,都是碰在车上的,门框上的,桌子角上的,灶台边上的。。。我都不忍心再去剁它了。当时又没有阿里淘宝的,我至于要剁手吗,我至于吗。。。
可我又能说什么呢?上面那些理由一句也没法说。类似的语言,在哲学上是根本无意义的,在实践上是完全无效的。众目睽睽,有口难辩!我看着小厉太太,憋了半天,多年的哲学苦思冥想终于发挥作用了:“你好。。。”。“有你们这帮流氓男人我还能好吗!”转身走了。又剩下我在。。。
总之,有的人进去了,而我在外面,也成了流氓。
半年后小厉出来。请在这期间惦记过他的人吃饭,表示感谢。我被邀请估计是因为两条烟。小厉丢了公职,成了单位聘用的临时工。不久他就下海自己开公司了。那时候很少有人有勇气下海。小厉虽说有特殊情况,但有时我会想,那些勇敢的先驱者,是不是下海前都需要先下洗浴池里练练胆量?
酒过三巡,小厉对我说:“驴弟,我要特别感谢你。你的两条红中华,帮了大忙。我在里面一拿出来,待遇立马从流氓犯升成政治犯了。一直到最后管教对我都很客气。哎,你怎么懂得在那里面红中华特管用的?”唰!满座一齐转头看着我。“啊,什么中华?没拆过。。。中华啊。。。应该的,没什么啦,兄弟们总是要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么。别提什么红中华,倒是阿厉你去风流快活也不喊上我们,不够朋友。。。”
咦。。。呵。。。咳。。。咝。。。小厉突然成了表情帝,一时间欲笑无媚,欲哭无泪。周围人也都倒抽凉气,一齐喊喝酒喝酒。难道我又说错什么了吗?实在想不明白。于是这顿饭剩下的时间我都用来埋头吃菜喝酒。直到结束,一个个地开始离开,我突然想起来,作为个人,还没安慰鼓励小厉几句。刻意留在最后,语重心长地:“阿厉,你好吗。。。”
“你嫂子屁股的弹性好吗?”
“那个,阿厉,别走呀!我们讨论讨论。。。不是,你听我解释 。。。”
“你好”这两个字,真的不能够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