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拓跋焘命人将晕厥的杜至柔送回她原来的寝阁。他狠狠地报复了她,却并未感受到预先设想的快乐和满足。报复成功带来的快意实在太短,而静下来后的空虚和失落却很漫长。她已经彻底栽了,从身体到意志,都再没有反戈的可能。她是败者,而他却并没有多少得胜的感觉。十多年的朝夕相伴,早就习惯了的舒适与安全,突然就倒了,坍塌得如此迅速,彻底,他觉得很空。融入他生命中的另一个生命骤然抽离,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个空壳,他望着她所在的方向怅然叹息。他不必再多此一举地赐死她了。她所有赖以生存的希望都已破灭,她活不了多久了。
海盐公主自那日起也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变了一个人。大部分时候躲在阁中看书弹琴,可看着看着就出神发呆,似乎有许多心事。那晚拓跋焘沉浸在爱恨交织的强烈情绪里,并未留意杜至柔最后说给海盐的话。他以为那不过是女人间的斗狠,嫉恨到失去理智的旧人对新人恶毒的攻击。这两日他更多地陪伴在公主的身边。他对温情的渴望自然而然地转到公主这里。娴静下来的公主如春花照水,美得不可方物,温婉纯真,举手扬袂间流露着青春的气息和自然的风情。拓跋焘将她轻揽入怀,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少女独有的芬芳,无声地叹息。"还是简单点的好…还是你好…"他是真的累了。象杜至柔这般有心机的女人,即使不曾做出令他蒙羞的事,也让他疲惫了。又爱又恨,相爱相杀的日子,他真的有些乏了。现在他要的是透明,是单纯,是一眼便能望穿的女子,不必聪明,不要有头脑,不要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只要乖顺,只要能给他安宁。
可这安宁没持续多久,杜至柔在醒来后发现自己没有被关回囚室,身旁仅一两个小丫头奉命照顾她时,突然又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吃饱喝足后趁着天黑,一个人溜出房门向山下逃去。跑到半截被侍卫抓住,拓跋焘命将人关在她原来的房里,不想第二晚故伎重演,她再次逃跑,也再次被抓到,拓跋焘震惊于她的倔强,她明知道要投奔的男人死了,他忠心耿耿的奴仆也都死光了,这世上她再无一人可靠,孤魂野鬼,竟还不安分,她早已无处可去,却宁愿流浪,也不老实在他这里呆着。他就这么让她厌恶么?死也要死在外面?他无奈地摇摇头,又将她关回房里。以后连着几日,她跑啊跑,只要一有机会就跑,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仿佛只有逃跑这一个念头占据她全部的心。拓跋焘在山顶上看着,那一袭白裙舞动恍如盛开的水中莲,漆黑的长发全部披散着,被风吹起如同漫天飞散的蛛网。她急促地奔跑着,枯枝残叶随着她的脚步扬起,在空中划过不规则的轨迹后无奈地沉落,她决然向前,不回头看一眼。
她飞蛾扑火般的身姿又一次激起了拓跋焘的意气。这个女人,他不能容忍她主动弃他而去。就算终止,也要他说了才算。他可以抛弃她,决不容许倒过来。他命人再次将她抓回房里,拿起藤条将她的双脚抽打出血,她不能再行走,他以为她该屈服了,几日后却惊诧万分地看到她蹒跚的身影向大门口挪着,没几步便扑倒在地,可那身影竟然还在向前蠕动,她咬着牙,爬也要爬出去,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又将她抓住,这一次,他要抽掉她的脚后筋。命令即将说出口时,他忽然怔住。他感觉到了痛,一种与他血脉相连,息息相关的痛,仿佛要抽掉的是他自己的筋骨。他脸上的残忍渐渐消失,对着待命的侍从道:"断了她的饮食。"
这样慢慢消磨她的斗志,应该能让她再次认命。他奇怪这个女人是傻了还是怎地,为何还没认清事实,从她向他来讨债开始她就没赢过,她与他的较量永远是输的一方,一次次地失败,一次次为之付出代价,受到严厉的惩罚,却依然幻想下一次能赢?她怎么还不死心?心甘情愿承认她这辈子都斗不过他,很难么?他无奈地叹息。
三日后看管杜至柔的宫人来报,说她连续昏厥,命在旦夕,拓跋焘面色如常,心中冷笑。到了下午他开始坐立不安,傍晚在阁中越发憋闷,想出去走走,沿着庭院小径漫无目的信步由缰,脑中杂乱无章地穿插记忆碎片,待新月初升,他回过神,猛然发觉自己立在杜至柔的阁门旁,他疑惑看着那门,竟然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到的。
已是早春,淡淡的月光从窗口铺陈而下,外面还伸进来一枝刚发芽的树枝,摇曳着影子与月光一同洒在阁内白衣女子的身上,构成了一幅清冷的图画。
他轻轻地向她的床榻靠近。他听到她短促而不规则的呼吸,那零乱的气息似乎预示着她的生命随时都会消失。他心头一紧,脚步慌张,她感知到了他的临近,就在他坐在她身旁时,她睁开了双眼。
她已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唯有这一双大眼睛,始终保持着清澈,一如当年他们初见,清眸不染半分尘埃。她平静看着他,神情无嗔无怨,秋水般无痕,春水般无伤。唯有被世间遗弃,自己亦遗弃这尘世的人,才会如此冲淡平和。拓跋焘一时竟有些失神,习惯性地向她伸出手,指尖点点攀抚上她的额头,而杜至柔就在他触摸到她肌肤的那一刻,忽然绽放出甜美的笑。
她已经好久没有对他笑了。拓跋焘恍然如梦。他们彼此撕咬,都把对方伤到了底,都已无挽回余地,他竟还能为她的笑容心动。他抚摸她脸庞的手轻轻颤抖着,越来越暖的掌心传递出他心底仍未泯灭的柔情。窗外寒星皎月,夜凉如水。他默默地给予她片刻怜惜,起身传来粟羹。然后他将她抱起,还象以前那样,她蜷缩在他宽大的怀里,他的手臂绕到她胸前,一口口喂她吃下去。暖暖的粟米羹给了她力气,她的脸色稍微红润了些,一阵阵热浪涌上他的心间。经年累月,他无数次地照顾伤病的她,随着她身体的变化而转换心情,他早已经习惯了呵护她,即使二人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惯性仍令他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好转而心生喜悦。经过了这么多,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将她揽在怀里。他觉得怀中的身体软软的,象只小猫,她修长细白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缠绕在一起,一下收紧,一下松开,一下又收紧。他觉得有趣,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廓,"还是这样淘气。"她的脸上升起一片烟霞,是独属她的那份娇羞,接着他听到一声嫩嫩的呼唤,从他怀中人口里传出来,他以为他听错了。“狴狸,其实我早就后悔了。”
拓跋焘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仔细观看她脸上的表情。那双含水的眼睛里跳动着光彩,盈盈流转的都是真情。“那年在塞外,陷害你的信一出手我就后悔了。不然我不会哭得那么伤心,可大错已铸成,信一出手便再也追不回…”她陷在往昔的追忆里,眼中不觉滴下了伤心的泪。
拓跋焘扶着她的手开始颤抖,最柔软的一团情丝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滚动着复活。杜至柔没有看他,依旧抚在他的手臂上,喃喃地仿佛自语:“后来陛下竟为了我…与全体朝臣对抗,为了我这个,一心一意要杀你的人,不惜得罪你倚靠的鲜卑亲贵,我真的…没想到你对我用情竟是这样的深…我以为帝王的情爱,是最不能当真的,没想到自己竟是这样的幸运…今生能得到如此至深至纯的爱,死又有何憾。”
“你不会死的,我不叫你死,你就不能死。”拓跋焘忽然一个冲动将他抱紧, 杜至柔勉强弯了弯唇,凄凉一笑:“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去。纵然是天子,亦违背不了天意。”她的目光慢慢转回到他的脸上,唇边的笑容一发凄凉:“我只是…不甘心。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他来找我,我没有和他走,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对我的真情,我好悔。早知今日落得这样的凄惨下场,担这样的虚名…我好后悔…”
拓跋焘低首吻住了她。丝丝咸涩沁入他的舌尖,那是她不断滴到唇上的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何要等到现在,为何要等到就剩最后一口气,才对他吐露心声,非要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才知道她自己原来是爱着他的。他忍住内心涌动的巨大悲伤,竭力做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温暖的大手轻抚她的脸庞。“我相信你,柔柔。别想了,先把身子调理好,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死去,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时光要一起度过,你以前的事,我不再追究,我相信你,相信你没有骗我。”
他低着头,目色温柔徘徊在她两痕碧水间。她的笑带着泪珠,眉梢处风露清愁。那笑意随着他的甜蜜话语越发舒展开放,他有些茫然,她已这般虚弱,为何还有力量,笑得这样开朗奔放。
“你信了?”她的双目晶莹闪亮:“你真的相信我了?”
拓跋焘猛地呆住。杜至柔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变了,从真诚变成了讥讽,变成了恶意。
“你信了?!”她忽然得意地大笑起来,满脸对他的鄙夷,尖声狂笑,他毛骨悚然。
“拓跋焘,你这样的人还敢跟我谈感情?!这么虚情假意的骗人话,我十岁就会说了!哈哈哈,你就是再活三十年,你也是我股掌中玩弄的手下败将!拓跋焘,我戏弄了你一辈子,临死我也要戏弄你!”
拓跋焘满腔的柔情陡然被刺骨的冰水兜头泼下,他混身直打哆嗦,杜至柔忽地收起笑容,厉目犹如尖刀,毫不留情地向他心中敞开的伤口上扎去。
"我是后悔了。早后悔了,我后悔没让狼把你咬死,后悔没设计更多的陷阱把你冻死饿死,后悔一时把持不住向皇后供出你所在的方向,后悔没和四郎私奔,后悔为何要顾及你的尊严和感受,后悔为你这么个烂人坚守节操!拓跋焘,我告诉你,你在我眼里就是苍蝇下的蛆!与你相处的每一刻都令我恶心,我恨我不能亲眼看着你下地狱,不过我告诉你,那个日子不远了,你的死期不远了!"
刻骨的怨毒如酒一样越酿越陈,陈年的疮痂又被揭起,所有的伤口都被划开,五脏六腑一齐冒出脓血。拓跋焘狂叫一声向她扑去,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嘴角由于用力过猛而强烈地抽搐。就在杜至柔即将失去知觉的时候,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数名将领一齐冲到拓跋焘面前高声大叫着:"陛下!镇守关中的薛安都反了!陛下快想办法吧!薛安都自弘农起兵,十几日就能打到京师!陛下!"
拓跋焘猛地撒手,石雕一样瞬间傻愣住。缓过气来的杜至柔再次仰头大笑,尚未恢复的嗓子尖厉嘶哑,一声声的狂笑听起来如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如坟头枯枝上的夜枭在惨烈凄嚎。"拓跋焘!现世报了吧!我等的就是这个!哈哈哈,拓跋焘,你死定了!"
拓跋焘从她发疯般的笑声中听出了异样,僵硬的目光飘忽地落在她脸上,“又是你,又是你…”他睁着恐怖的大眼,难以置信地呢喃。她已经到濒死的地步了,她居然,还有本事策划千里以外的谋反?!她倒底是人是鬼!杜至柔擦拭掉眼角笑出的泪,一字一句对他道:“不是我,是你!你自己给自己挖的坑!你用带钩害死了四郎,却不知害的也是你自己!哈哈哈!”
她又喘息了一会儿,平静好心绪,笑盈盈地将原委细细道来:“现在我告诉你那玉带钩是什么。那是兵符。可惜你被嫉恨蒙蔽了双眼,丝毫没看出来,那是一个兵符剖开的一半,另一半在薛安都手里。两半只要一对上,薛安都便会出兵。当年刘义康在南朝组建了六支精锐部队,以兵书《六韬》为各自命名,那犬韬的将领是我的表弟獾奴,大名薛安都。后来四郎将另五个兵符都交还给刘义隆,独独没有放弃犬韬的兵权。因为獾奴带着犬韬人马回大魏了。这是四郎留给自己的后路,万一刘义隆对他下手,他可以利用这支力量东山再起。犬韬不在宋国境内,刘义隆鞭长莫及。为了保证这支军队永远只效忠于四郎,獾奴走之前,四郎特地重新制了一个兵符,二人约定只要有人携带四郎的那一半出现,那人便是四郎的特使,獾奴便要听从特使的调遣。为了不让刘义隆找到这兵符,四郎将它做成带钩,每日带在身上,无人看的出那实际是什么。”
说到这里,杜至柔脸上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感激的神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片刻,她接着说道:“最终四郎将这件兵符交给了我。他来看望我时,觉得我的处境更险恶,他把他的玉带解下来系在我身上,也就是要这支力量来保护我。有一天我走投无路时,可以拿着那兵符去找獾奴。到那时我便是四郎的特使,可以直接指挥这支军队。獾奴虽是我表弟,但我没见过他,若无信物他断然不会认我。义康走得匆忙,不曾有时间详细道出他的良苦用心,可我只看了一眼那玉钩,就看出了那是兵符。獾便是犬,带钩常用来做信物,犬形带钩寓意他与獾奴有所约定,獾奴是武将,与将领的信约自然就是兵符。后来我下定决心离开你,随身携带这个兵符去投奔獾奴,没想到被司马楚之截住,把我送上这条死路。而刘义隆应该一直在寻找这个兵符,没有符节他的调兵令什么都不是,将领只认符不认人。一个月前你兵临城下,刘义隆走投无路定然给四郎施加过压力,而四郎为了宋国百姓,不得已说出了獾奴的下落,还有和獾奴的约定及兵符的样子。我猜刘义隆见到你送来的带钩一定乐疯了,你亲手把潜伏在你背后的反叛力量激活了,自掘坟墓。”
她看着傻掉的拓跋焘,无限惋惜地叹气。
“你那次出征山胡遇险,多亏薛安都及时出现救驾,其实是他预先设计好的,你任命他为扬武将军,镇守关中,他利用这个扩展了更多的地盘势力,其实他一直听命于南朝的,那长毋相忘的誓言,实际代表的是他对南朝的忠心,他永不会忘记义康对他的再造之恩。獾奴是我表弟,你在灭我九族时也株连到了他的母族,所以他也仇视你。他带兵回大魏,潜伏在关中,就是伺机向你报仇的。你灭族灭的太多了,你的冤家实在太多了,所以你活不了多久了,即使这次你侥幸逃脱,还有下一次,还有再下次,向你复仇的人会永远纠缠着你,直到你发疯,直到你灭亡。”
她带着临死一击终成的得意,快活地看着拓跋焘,欣赏着对手流露出的每一丝痛楚,并真心为此欢欣。拓跋焘就这样呆滞地看着她,他身后的将领们也听傻了,却比他更早的恢复了神智。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杀了她!快杀了她!她是妖孽,妖孽!"
这声叫喊一下子激发了众将的情绪。又一个突然指着杜至柔大叫道:"就是她!使军中流行瘟疫的罪魁祸手就是她!是她给兵卒吃了河里污秽的虾蟹…从那以后疫情就开始了!她施了巫术,她在河沟里下了毒…"
众人纷纷叫嚷着声讨,将领中的拓跋曜此时走到皇帝跟前,面色坚定而凝重地禀道:"陛下,众将的心声,陛下也看到了。若再不顺从军心舆情处死这妖妇,只恐军队哗变,陛下安危堪忧!"
拓跋焘依旧一动不动呆看着杜至柔,眼中渐渐浮上水雾。他感到自己的胸也开始潮湿,一丝凉意沁入心口,逐渐扩大,向外蔓延到四肢百骸,冻得每个细枝末梢都麻木了。原来心凉,就是这样。他如冻僵一般站起身离去,身后传来杜至柔冷冷的话语。"把我的妆奁还给我。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上路。"
点翠华胜斜插入乌云髻,杜至柔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华胜中间镶嵌的那颗白珠。镜中的自己美目顾盼,巧笑鄢然。黎明将至,窗外的天空如同氤氲开来的淡笔水墨,远山在蔼蔼云雾中连绵起伏。周围是如此的宁静,万籁无声,而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开始她的思念了。在这似明似暗的朦胧月夜中,她对着天上一轮清辉微微笑起来。她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个梦,梦中的她坐上了赤红色的厌翟车,那是他前来迎娶她的仪仗。他王冕衮服,立于中庭;她青翟羽扇,徐徐现身。他领着她上车,她的翟车被六匹骏马牵引着,夹幔锦帷,四壁描凤,骏马戴金络脑,脖颈上缀金杏叶。她坐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嫁车里,踏着红毡上的花瓣缓缓行进,她悄悄掀起幔帘,爱慕而羞涩的眼神投向前面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的新郎。"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她听到自己沉浸在幸福里的低吟。在梦中,她做了他的新娘。
今夜过后,春风会重至,夏雨会再临,霜林还将尽染,而她的思念也将与时光的流转一样从容不迫,再不必担心受到任何人事的打扰。她的失败是一开始就注定的,并且注定败得一塌涂地,万劫不复。那么为何还要徒劳地纠缠这么多年,挣扎这么多年,为何不从一开始就放手,一开始就认命,在被灭族时就留在四郎身边,还偏偏要离开他,只身去向一个皇帝报仇,为何偏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御赐的琼浆满满盛在晶莹的水晶樽里,金屑荡漾着琥珀色波纹,流光溢彩透过水晶,散发出仿若妖姬的魅惑风情。拓跋焘眼看着内侍将酒摆在杜至柔面前,挥手命他们离去,阁中只剩下他二人。杜至柔隔案与他相望,诧异于他竟会亲临。她以为他不会再愿意见她。
"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么?有什么,要我,替你上心照看的。"他的音色平静,只是有些停顿。
杜至柔摇头。面对他双手加额,以头触地,行稽首礼。时至破晓,一束紫金曙光探入幽闭的阁门,纤细尘埃在晨光中飞舞,她与他拜别后抬头,那束光柱便映照在了她精致的妆容上,令她周身笼罩一层淡淡的金晕。她伸出手,指尖触及水晶樽冰凉的表面,却又听到他的声音,低沉暗哑,仿佛很遥远。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不曾灭你的族,不曾与你有仇,你愿意与我共度一生么?"
杜至柔的手指依旧慢慢地摩挲着杯面,杯里的酒清香醇厚,她对着酒淡然笑道:"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愿从不曾见到过你。"
"你,"拓跋焘轻叹出这一个字,沉默片刻,他再次开口,音色更加沙哑:"你当真,从未动过心么?柔柔,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对我真的从来没有过爱么?哪怕,只有一点点…"
杜至柔微笑看着他不说话。他在她的笑容中看到了嘲讽。她曾讥讽他自恋,也许她没错。错的是自己。错在自己贪恋一份永远不属于他的感情。他忽然有些激动,直视她的双眼中崩发出强烈的不甘。
"既如此痴情,为何不留在你那情郎身边从一而终?为何非要跑回来?为何非要,让我遇到你。"
"因为你灭了我九族,杀父仇不共戴天。"杜至柔淡然看着他。"我有属于我自己的追求。信念、责任、家族和民族的荣誉,比我自己的感情更重要。我有勇气依照自己的追求和信仰做出选择,并且也有毅力常年累月地坚守我选择的路,不改初衷,不回头。我从世间经过,我为自己而活。哪怕生命短如流星,划过的一刹那也要爆放出最灿烂的光彩。我败得很惨,放弃了爱情也输掉了毕生的追求,可我没有遗憾。这一世,我爱过,忠贞过,坚守过,真正的活过。"
她端起酒樽,面对着他郑重说道:"祝福你我,今生今世终于可以天人两隔。祝愿你我来生来世,永生永世,都是陌路,黄泉碧落,永不相见。伏愿陛下从今以后,内无亲人可依,外无忠良可靠,拥无上的权势,享无尽的孤单。"
说完后她仰脖饮酒,拓跋焘忽然扬起掌将酒杯从她手中打落。他喘着气,茫然低首看着地上空杯,脑中只一片空白。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促使他有这样的冲动。也许是惯性,他习惯了她在自己的生命里,他还是没做好她死去的准备,生命中没有她的日子会是怎样,该如何面对,他尚不曾想。他就这样迷芒地盯着地上的酒杯,直到突然觉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手背上,他吃惊地看过去,又是一滴,鲜红的血,接连不断地滴了下来,他猛地向上看去,惊见几股鲜血无法控制地从她的口鼻眼中一齐喷出,他大惊失色,猛地抱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子,惶恐间手指触到她头上的簪钗,才发现她最钟爱的,以前天天配戴的华胜,少了唯一的那颗白珠。
"阿柔---"
他的绝望,苍凉而悲怆,呜咽着划破黎明,在瓜步山行宫上空嗡嗡地回荡。山中林木蓊蔼,宫阙鳞次栉比,千只鸦雀被他的悲鸣惊起,慌乱纷飞回旋于天际,映着这破晓晨光,散落无尽的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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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那个带钩,现藏于南京博物馆:
大小差不多一寸。我会另写篇文字介绍这个带钩,还有兵符的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