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溪山庄—82—生命

生命 

一些花卉会自播,于是除草时,我总会发现一些花卉的幼苗。

这些小苗出现在不该生长的地方,成了杂草一员。我不愿舍弃这些幼苗,每每发现,便将其挖出,然后种在院落的其它地方。

两周前除草时,我看到几株野生的毛缕花(Rose Campion, Lychnis Coronaria)。这是种喜阳耐旱耐贫瘠的花卉。每到夏天,红色的花朵便会把花坛点染。我挖出幼苗,便准备移栽到瓦砾花坛。

我拿着花走去草坪。在离橡树不远的地方,我无意间看到一只小小的雏鸟,孤零零站在角落。

这是只刚刚孵出的雉鸡,在清晨的寒冷中,无助地站在草坪,缩成一团。

我放下花,拾起了小鸡。

由于失温,小鸡毫不挣扎。从小鸡的翅羽,可以看出这是只只有一日龄的幼雏。我捂着小鸡,已经感觉不到它的体温。我站在院子很久,把小鸡在手中温暖着。

清晨的寂静中,我听不到鸡妈妈的呼唤。

我有些担心,不知附近草丛里是否还有失散的雏鸡。

在北方,对雏鸟最大的威胁,便是失温。孵化后的头两周,亲鸟能否为之提供有效的保暖,是决定雏鸟能否生存的关键。

我的一位友人喜欢养鸡,很有育雏经验。我打去电话向她咨询,看能不能收养这只小鸡。

她说她的一只母鸡刚刚孵出两只雏鸡,正好可以收养这只小鸡。

我进屋,找来一个大纸箱,放进台灯,为小鸡做了个临时暖箱。

一个小时后,我再来看时,小鸡已经完全康复,并开始在纸箱的角落寻食。

我把几粒喂鱼的狗粮压碎,菜叶切碎,装在小蝶,与水一起放进暖箱。小鸡于是在明亮温暖的小窝里,自由自在,吃喝起来。

野鸡都是单亲家庭,我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或许鸡妈妈一次孵出太多的雏鸡,无法全部照顾。或许,昨晚发生了我最不愿去想的事,鸡妈已经被狐狸伤害。

英国狐狸成灾。由于狐狸数量过多,很多地面营巢的鸟类,已经到了灭绝的边缘。几年前,我曾在院外的荒地看到许多灰山鹑的羽毛(Grey Partridge,与中国的斑翅山鹑同种),那是狐狸捕食后的痕迹。如今,鸽溪附近的田野,这种地栖鸟类已经几乎绝迹了。

不久前,我在院落看到几个破损的,被狐狸遗弃的雉鸡蛋壳。我甚至在小山的松土中,挖出了一枚狐狸“种”下的雉鸡蛋。

狐狸对一次吃不完的食物,都会埋在地下。在鸽溪的院落,我曾挖出狐狸“种”下的家鸡、鸽子和面包。

普通鸡蛋与狐狸种下的雉鸡蛋(左)

我不愿过多责备狐狸。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受到制约的。因为狩猎,为谋生四处奔波的狐狸也在被人类控制着。只是更多的人在参与着保护,让这种制约的效力十分有限。

我没有猎狐,也无疑在为狐狸提供着某种意义的保护。丝黛拉吃剩的食物,我都会倒在院落的大树下。一夜之后,这些食物便会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其它的雏鸡会怎样,但这只几乎被自然淘汰的小鸡是幸运的。鸽溪的院落雀鹰出没,也总有喜欢捕食雏鸟的喜鹊和乌鸦,更常有家猫野猫出现。命运,让这个弱小的生灵,在一个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我面前。

晚上我把小鸡送到了朋友家。友人的母鸡正安静在窝里护着鸡雏。小鸡被放到母鸡身下,立刻安稳在母鸡温暖的怀抱。

十天后,友人用微信发来了小鸡的照片。在新的鸡妈身边,小鸡已经明显长大。有妈的孩子真是宝。看得出来,母鸡对小鸡呵护无尽,视同己出。

大千世界,万物乃容。人若心怀慈悲,便该是博爱的。但世界上,无论存在怎样的救赎,却从未出现过博爱之情。

我救下了这只幼小的雉鸡,却不能说仁慈。院落的花草昆虫都是生命,而我对这些生命的仁慈却有选择性。那些咬花的蜗牛蛞蝓(鼻涕虫),那些毁菜的蚜虫菜青虫,那些嗜血的蚊虻小咬,以及那些在花坛生长的树苗杂草,我似乎对之毫无怜悯。即便是对青坪的绿草,我为了自己的目的,也在用剪草机的钢刃限制着生长。

我想,如今世界上的人大概都是这样。人们赞美自然,但只能是自然中的看客,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投身其中。我看到,在这个不大的星球上,人类一直把对自然的改变自诩为“文明”。

“文明”所至,树倒楼起,山河更变。人类用自己所谓的“美”感,毁山填海,折花修树。即便对自己的文化,也通过传经布道和时代模式,用所谓的“文明”去统一着。

我想起过去的文字。在《一个人的西藏—16》里我曾谈到文化的消亡。达尔文时代的航船为世界运去了西方文明,他也写出了《物种起源》。但他绝没有想到,仅仅一个半世纪之后,随着现代“文明”的传播,不仅许多物种从地球上消失,人类的诸多文化,也随着“文明”意识的统一,渐渐湮灭了。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在看着花园。北方此时的天很长,十点的晚间依旧明亮。

院落的鸟儿歌声悠扬,花园的一切都平静在晚色。几年来,这片本属于自然的土地,也因为我的存在被改变了。

私心!我感慨着。

私心,让人们充满欲望,也让世界充满敌意。如果说佛意深远,生命也存在轮回,人们在这轮回中所关注的,却总是眼前的生活。舍身饲虎是无奈,属于故事。在现实的世界上,人间似乎有无数的慈悲之心,却没有一个人为一份博爱,去舍身饲虫。

我想,如果说万物皆有情,或许正是这个情字,让世间体会着何为私欲,何为生克和寒冷。

我是猎人,尽管救下了弱小的雏鸡,却无法遮掩杀心。

年龄意味着经历,会让人渐渐体会生命的珍贵。除了有时必要的除害,我总是尽量避免猎取幼小的动物。我一直感到野生动物生来不易,即便是猎物,也该给它们一些时间去感受和欣赏世界。几周前与Stuart一起去北约克郡打猎。我无意间猎杀了一只年幼的野兔,至今心痛。

那只野兔在80米外的山坡草地觅食,只有头部时隐时现。瞄准镜里我只能看到青春的相貌,却无法判断野兔的大小。

无依托射击如此小的头部目标是很有难度的。我静心瞄准。Stuart举着望远镜,在一边观察着。

目标被一发0.17 HMR高速弹瞬间击碎。

拾取猎物时,我发现是一只断奶不久,只比松鼠略大的野兔。我埋怨着Stuart,说该提醒我一下。Stuart却说,想看看我的枪法。

“Shot of the day.”他说。这只年幼的野兔,用生命为我赢得一句扯淡的“赞美”。

我苦笑了一下,心里沉沉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景,很多时候是不需要赞美的。当我把这个收养小野鸡的事随意间讲给同事,一位正写病历叫Sarah的女孩仰头看着我,娇滴滴地一声长调,“Dr Chennnng~~~”,媚眼如丝。

走过我身边时,她特意抓住我的胳膊摇晃了一下,眼神温柔地说:“I can’t believe you saved a baby pheasant.(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救了只野鸡baby。)”

在同事眼里,我这个好打猎的家伙,浑身上下似乎只有“杀”字。

我看着窗外,在想着那些走进生活的生命。小苗被移栽到花坛,会渐渐长大。被救的小鸡离开了鸽溪,也或许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花园是寂静的。野兔再次来到草坪,警惕地看看四周,然后跳进树下的幽暗。

夜晚在临近。

生命无处不在,也总有很多故事。在这个遥远的地方,我写下了这些字,记录着眼前的世界。那是自己的生活,是鸽溪的故事。

这些故事都是平淡的,也让我在平淡的日子里,忘却风尘,去体会生命的深刻。

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会令人感叹,但最动心的,是看着生命的到来,看着生命的离去,和在某个时刻,在世界的一个不经意的角落,看着生命因为自己的存在,延续。

感谢!

音乐:Sunlight Dancing,Terry Oldfie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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