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红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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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蜻蜓

“爸爸妈妈,你们好吗?

我在这里挺好的,有了自己的家、丈夫和孩子。很遗憾,你们不能来参加我的婚礼。

谢谢你们把我抚养大,我很想你们。

我会一直想着你们。

此致敬礼!

女儿叶好即日”

在得知自己怀孕的当天,叶好给养父母写了一封家书。在安文的院子里,找了个地方摆上香案,看着纸张在香炉中静静焚化。信纸烧着的时候,一阵风刮过,黑色边缘透着红色火光的灰烬忽地张开大口,毫不客气地吞噬着纸张与墨迹。于是,那些文字和心情就传达到了另一个世界。

婚礼安排在9月9日,叶好二十二岁的生日。地点就在她和任重常去的W郡小镇上那间古老而朴素的小教堂。叶好那时已经怀孕两个月,还没有新潮到大着肚子穿婚纱走红毯,于是和任重商量,赶在年底的毕业庆典之前举行婚礼。

这天,她正在安文三楼的办公学习室伏案书写请柬。任重亲自设计的邀请函,白色作底,蓝房子、流水和淡竹以及远处的伦敦城用镜头拍摄后虚化为一组模糊的蓝灰色背景,封首浮凸而出的,当然是他一向钟情的玉色蝴蝶。“愿作蝴蝶比翼飞,天上人间永相随。”

叶好翻开精致的请柬,按照两人草拟出的名单,慎重地填写上一个个姓名。端详良久,没有差错,再以淡淡的哀伤、兴奋、喜悦混杂而成的隆重心情为所有邀请一一封缄。

这份名单不长,简短得有些令人遗憾。里面没有双方的父母和任何亲人,出席婚礼的只有一些朋友。任重这边的朋友,是居住在W郡的一对夫妇,叶好和任重曾去那家一起过圣诞。叶好这边,有作为长辈的荣叔叔和黄钟大鼎两位平时交流比较多的任课教授,同学中则仅仅邀请了来往密切的几个好朋友:思璇、雷电和蓝鲸。

面对叶好的盛情邀请,冰屋里的罗伯特、刘总和小鹿丽萨告诉她同样的话:“祝您新婚快乐,谢谢您的邀请。我们未来工厂的AI同事理当坚守自己的工作岗位,不会介入任何不属于工作范畴的人类世俗事务。真抱歉。”叶好只能遗憾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些单据和信函,你都看看吧。”任重递给她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

叶好打开信封,取出一叠收据资料,泪水渐渐迷蒙了眼睛。

肚子里还几乎探查不出的小生命、即将举行的教堂婚礼、伦敦城边的蓝房子和身旁所爱之人,这一切的美好和幸福,都是命运之神慷慨的恩赐。回首这所有幸福的起点,追宗溯源,是依旧贫穷落后的故乡通仁,以及儿童福利院最初的简陋和善良。无论她有着怎样的身世,在周游世界的同时,了解外面越多,距离故乡越远,对故土的感情就越发深沉。

这些单据和信函来自C国的通仁县儿童福利院、通仁小学、通仁中学以及市里的育英高中,它们各自收到一笔匿名的巨额捐款。这些捐款来自有光由美慈善基金,居中的委托人是张任重。

“什么时候,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回去看看吧。看看张姨,看看以前的老师、同学,还有永鑫厂的同事和邻居。”这些来自故乡的信函,好象已故的养父母从天堂寄回的书信。

“好啊。对了,咱们给孩子起个小名,就叫小蜻蜓,怎么样?这些天我总想起一首俳句:

小小红蜻蜓

休息着,等待着

停在竹子枝头”任重若有所思。

“一双蝴蝶生出了一只红蜻蜓,太逗了吧。”叶好故意怪叫,让任重也觉得滑稽,于是笑着打消了这念头。

“任重,我很少听到你提起父母。和我聊聊他们吧。”同样缺席婚礼的公公婆婆,遗憾无缘见面,叶好转身坐到任重身旁,想要多知道一些他们的事情。

“我母亲黄婉仪,是一位天才科学家,致力于生物工程研究。她和我父亲相差三岁,十一岁时相识在茫茫大海上,此后一直保持着联系,也是属于青梅竹马的偶遇。我父亲周辰远的身世更为传奇,以后我会慢慢讲给你听。他在一艘远洋邮轮上工作,直到遇到我母亲后,他才动了离开邮轮踏上陆地谋生的念头。我父亲靠着自己的天资与努力,白手起家,从穷小子变成了发明家和大实业家,那时他才开始正式追求我母亲。他们经历了很多坎坷,直到40岁时才结婚,真正生活在一起。在我母亲刚怀上我的时候,我爷爷找到了我父亲,召唤他返回家乡,建设祖国。我在C国出生之后,父母很快离了婚,我从此与母亲失去联系。我父亲很忙,我很少见到他。我在阿拉海尔雪原长到五岁左右,后来一直跟着我爷爷。在我大概九岁的时候,我父亲在一个巨大变故中突发脑溢血,不幸去世。至于我爷爷,你知道,他也在前两年去世了。”任重慢慢讲述春晓的身世,同时做了适当的修改。

“真可惜,我们的父母都没办法见证咱们的婚礼,真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见到你妈妈。”叶好幽幽叹了口气。

“是啊,如果能知道我母亲的下落就好了。”想到春晓和他父母,任重有些伤感和惆怅,不由得也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会在伦敦工作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孩子怎么安排?”任重轻拍她的肩,征询她的意见。

“这几年我一直很忙,毕业之后想放慢节奏。我希望能在蓝房子里好好住上一阵子,专心照顾咱们的孩子,然后抽一部份时间来处理AI未来工厂的项目和荣光公司的杂务。玛丽还是照常打理安文,我打算到时请我们公司新推出的AI保姆莉丝来帮忙,和我一起照顾咱们的新家。”叶好微笑着,说起自己对婚后的预想。

“呵呵,谢天谢地,我的太太不是工作狂。”任重真怕叶好又有什么突发奇想,这个答案太让他满意了,他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昨天夜里,我回想起我们交往的细节。我突然发现,这几年一直都是你在给我各种照顾,为我准备礼物。除了当初你离开C国去W军校时,我送你的那条围巾,在英国这些年,我居然想不起送过你什么特别的东西。这个发现让我很惊讶,是不是在你身边被你宠坏了,我象个被溺爱的孩子,太习惯于享受你的付出,光顾着任性地做自己,忘了去好好疼一疼你?”叶好眼里噙着泪花,有着后知后觉的心疼。

在任重怀里,她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女孩,欣然地接受着他精心安排的优渥与舒适。而不是那个有足够担当,能替他排忧解难的女人。明明感觉到他的扭曲与压抑,却从没能走进他的灵魂深处去体贴关心。既不明白他有什么心事,也不清楚他有哪些压力。即将步入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叶好,在披上婚纱的同时,突然从玫瑰色的公主梦中惊醒,意识到未来的平常岁月中,自己将要面临的承担与付出。

“结婚以后,我不会让你一直在南园吃饭。我已经在黄钟大鼎申请了额外的家政课程,学习营养和食物、学做饭、学养孩子、学衣着缝纫、学打理小家。”她不再是那个一味索要玫瑰的女孩,而是要成为真正的妻子和母亲。在长久的被照顾之后,学习去照顾别人。

“小傻瓜,别把自己累坏了。别忘了,肚子里有了小宝宝,原本就很辛苦。”任重太感动,激动之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三岁时的遗弃和更多的隐衷,他对叶好一直心怀愧疚,只担心自己对她不够好。她此刻流露出的女性温柔,让任重的眼泪泫然欲滴。

任重非常清楚自己在寻找美娇娘的过程中,有多么严苛和挑剔。他对叶好的感情,其实和美娇娘的标准毫不相干,纯属缘分和巧合。从一开始,他们的关系就非同一般。感情的大门一旦敞开,他对她没有任何要求,无论她是什么样的,都是好的。现在,如果她碰巧往他理想妻子的样板靠拢了一些些,那只能说是意外的惊喜。

婚礼当日,叶好特地上了闹钟,铃声一响就早早起身。早餐之后,门铃响起,从W镇上赶来的一位发型师和拎着化妆箱的婚庆化妆师已经等在院门外。玛丽面露喜色,一路小跑把她俩带到楼上的卧室。坐在梳妆镜前,叶好头一次用了半个小时做头发,半个小时化妆。当发型师在她发髻边缘分插上白粉黄的月季、水仙、百合和蝴蝶兰,最后替她戴上熠熠发光的镶钻小花冠之后,玛丽满面惊讶地看着她,好象从来不认识一样。“小姐,您就象楼下会客厅里油画上的希腊女神!”她忍不住惊呼。

随后,玛丽万分小心地替叶好穿上任重特地从伦敦订制的白色婚纱。曳地的抹胸长裙,璀璨的钻石项链,精致的发髻高高隆起,一袭白纱掩面。婚纱的设计简洁婉约,贴身而下的线条勾勒出新娘特有的年轻、纯粹与柔媚。她在穿衣镜前反复打量着那个优雅动人的身影。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每一位新娘都是出乎意料的美丽。

叶好刚打扮好,思璇手握花束,身着香槟色单肩长裙,出现在安文门口。同样隆重的发型和妆容,她是当天为叶好捧花的伴娘。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任重会带着伴郎从伦敦赶过来。送走发型师和化妆师,玛丽换上叶好为她购置的香槟色小礼服,开着车,一路哼着家乡喜庆的情歌,把两位盛装仙女送到了小教堂。

任重约来的摄影师已经在教堂门口开始工作,新娘被牧师引入一侧的休息间等候,荣叔叔身着庄重的黑色燕尾服也早早出现在休息间。届时,他会充当父亲的角色,踏着红毯,挽手把叶好送进婚礼现场。仪式的一位工作人员敲门进来,絮絮叨叨地提醒两人要注意听音乐踩节拍,力求步调一致进入教堂。唠叨完入场式之后,他开始抱怨新郎怎么没提前到,他还有一堆小提示要吩咐新娘新郎。叶好克制着孕期的不适坐在扶手椅中,她原本只是有些兴奋,大体还算平静。听着这些细节,好象一个尚未背熟台词就要匆匆登场的临时演员,忽然有些紧张:就这样,就要结婚了吗?

思璇和玛丽站在教堂门口,兴奋地招呼着客人。摄影师一会儿拍拍新娘的特写,一会拍拍迎宾现场,来来回回地四处游走,用摄影机记录这珍贵的时刻。

十点整,宾客们陆续到来,纷纷进入教堂落座。大家相互交换着喜悦的眼神,安静地等待仪式开始。

约定的十点已过,任重还没有到。想到他一贯守时,公众场合更是从未失礼,叶好心里有点小骚动。十点十分,叶好收起忐忑,打破沉默,给任重各种方式地打电话,电话那边没有任何回音。

十点十五,十点二十,电话那头依然没有回音。

那种突然中断音讯的失联,从记忆里如此鲜明地复活。苦涩和不安悄无声息地从四周包抄过来,紧紧裹住她越来越紧缩的心脏。叶好不愿意去猜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断地重复一个动作:拨打电话。

教堂里,来宾们在尴尬的静默中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十一点,牧师走进休息间,带着为难的表情提醒叶好:十二点整,教堂还安排有另一场仪式。

思璇在休息间和教堂来回奔忙,神情越来越焦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应邀前来观礼的朋友们几乎越来越肯定:新郎不会出现,他放弃了婚礼。

叶好的头脑已乱,她这才想起自己以前从未追问过任重:他去了W军校之后,为什么突然失去了联系?在完全失联的那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她懊悔自己以往的自尊和矜持。是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又一次选择了消失?

有些疑问,如果停止追问逃避答案,它就会一直成为疑问,刺眼地悬挂在那里。

荣叔叔眼睁睁地看着叶好在不断加强的失望中逐渐溺毙,他象个奇怪的哑巴,一直保持着礼貌的沉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也不清楚,张任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十一点三十,叶好告诉思璇和荣叔叔:联系不上任重,婚礼可能取消。

十一点五十,下一场婚礼即将开始。叶好不得不请荣叔叔通知教堂内依然静候的来宾们:婚礼已经取消,谢谢大家光临。与此同时,原本安排在教堂附近酒店的新婚酒会也接到叶好的电话:“非常抱歉,因为某些状况,这场酒会,我们不得不取消。”

思璇在休息室陪着叶好,荣叔叔和玛丽在教堂门口送客。目睹这样一场不欢而散的婚礼,好象无意中踩到了新人的隐私红线,每位来宾都显得跼促不安。客人们遗憾地和荣叔叔寒暄道别,心里清楚新娘必定已经崩溃,无法亲自送客。

雷电掩饰不住的焦急:“请转告叶好,请她好好保重。”

在牧师为难的表情下,下一位幸福的新娘即将步入休息间,叶好艰难地站起身。没有眼泪,她的面容异常地平静:“玛丽,请你开车送思璇回黄钟大鼎吧。荣叔叔,我能搭您的飞机回伦敦吗?我想在家里等任重。”

荣叔叔把她送回蓝房子,随后塞给她一份早就准备好的结婚礼物,神色凝重地匆匆告辞。

叶好很奇怪自己居然还有心情拆看礼物,她打开那个长方形的黑色丝绒礼盒,里面是一柄白色透绿的玉如意。那柄古朴吉祥的如意,变成一个巨大的问号,冷冷地嘲讽着一切。

虚弱无力的她,褪下婚纱,换上居家衣服。取下头饰,重新扎好头发,把脸清洗干净。午餐时间已到,她强打精神走到“南园”。看见她独自一人走进来,餐馆的服务生有些诧异,随即堆上笑容殷勤地过来点餐。

“一盘麻婆豆腐,一盆酸菜鱼。”以前放寒暑假,从育英高中回到通仁家里,妈妈常给她做这两样家常菜。这会儿,叶好忽然很想妈妈。以往离家的时候,妈妈总是叮嘱她:任何时候,都要记得按时吃饭好好睡觉,记得关心天气加减衣裳。以前她是一个人,现在她是两个人,更要努力吃饭。据说,孕妇吃鱼有利于增强宝宝的智力。

回到蓝房子,躺在原本的婚床上,极度的虚弱与疲惫,叶好不知不觉昏睡过去。再次睁眼的时候,窗外弥漫着浓雾,屋里一团漆黑。她拉开台灯,象个魂儿一样飘出卧室,在楼上楼下转悠。整栋楼寂静又空旷,象个只能遇见鬼影的古堡。叶好克制住恶心和呕吐,一路跑上跑下,点亮了所有的灯。连屋顶的玻璃房子,也是灯火通明。

这样,蓝房子变成了迷雾中的灯塔,即便任重从很远的地方望见这儿,也能知道她哪儿都没去,就在蓝房子里一直等着他。

接下来几天,除了饿了去南园,其他时候,叶好都呆在蓝房子里。守着院子,守着电话。除了听力,其他感觉变得异常迟钝。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院门口,盼望着那里能传来任重熟悉的脚步声。电话铃声刚响,她一阵狂喜,猛力抓起听筒,随后十分失望:原来是思璇打来的问候。心脏一直无法舒张,一阵阵收缩得越来越痛。

叶好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任重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有留下一句话。

半夜,她靠在墙角蜷缩成一团,无助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已经顾不上这样的冰冷不好,可能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任重之前说过的:

小小红蜻蜓

休息着,等待着

停在竹子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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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阅读,最后申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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