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韶六岁那年,她妈妈意外离世已经有好些日子了,爸爸还是很伤心,晚上回到家,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有看到天真可爱的女儿,才会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阿韶其实也很伤心,特别想妈妈,只是不想让父亲看出来,她现在只剩下爸爸了。
天暖回潮,喜阴喜水的小花儿次第开苞:茉莉花,鸡蛋花,白兰花,米仔兰。。。在长洲的街头巷尾,湿气里总飘着淡淡的花香。快到清明节了,回乡扫墓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王家的药行,诊所,杂货店,酒楼,渡船。。。全部都忙得不可开交。连半大不小的堂兄们都被大人们叫走,到处去帮忙。没有人来跟阿韶玩,家里只有一个老奶妈看着她,不准她出街,更不许她乱爬树,爬屋顶,跳高又跳低。她只好无聊地在天井里转圈,蹦来跳去,把老奶妈看得头昏脑涨。吃过午饭,阿韶不肯回房间午睡,搬了一张很大的竹躺椅出来,说要跟爸爸一样睡天井,四面来风的够凉快。又把家里的大门打开,只剩一扇横门,这样别人看不到她,她却可以听到小贩的叫卖声。如果有卖麦芽糖,风吹饼,鸡蛋仔的小贩们来这条小街,她就会冲到横门那里,递上爸爸留下的几个小钱,然后美滋滋地,吃她喜欢的零食。。。
奶妈早上被阿韶折腾累了,这时躺在地上的竹席上,睡得正香。家里的老黄猫也在她脚边打盹儿。阿韶呢,还是精力充沛,在竹椅上翻来复去地,一下嫌硬,一下嫌凉,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声音,竟是一个小贩都没有。正不耐烦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哀乐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应该在大街那一边。她想起妈妈出殡那一天,也正是那样的声响,那样的乐声,深沉悲沧,仿佛要声声唤回那远走的魂灵。
阿韶再也忍不住了,看一眼熟睡的奶妈,轻轻地下了竹椅,穿上外出的布鞋,把几个小钱塞在兜里,小心地开锁,开门,再关上,就一个人往大街疾跑。
她看到一支披麻戴孝的长阵,前面是吹呐吹箫的乐手,中间有八个人抬灵,灵柩前,一个低着头捧着盒子的男人在缓走,后面长长的队伍跟着,有男有女,都是白衣重孝,在那特别的乐声里凝重前行,一言不发,没有哭声。然而那氛围,那哀乐,整齐而凝重的队伍,却感觉比痛哭还难过,比阴天还阴谧,还带有这小城难得一见的庄严与气概,一份对逝者的尊重和致敬。
阿韶看得呆了。母亲出殡的队伍,比这要长得多,气派得多,甚至吹打手还更多,哀乐声更响。可是啼哭的人很多,从自己的父亲,到满街的街坊邻里,全部都哭得东倒西歪。她自己,走在母亲的灵柩边扶灵,哭了一阵就忍住了。因为她怕哭累了就走不动。她要一直跟着母亲,直到她入土为安(父亲交代她的)。
而现在,她跟着送葬的队伍,不知不觉,一直走到山里的陵园。她很安静,和平时的好动恬嘈很是不同。那些哀乐的调子,离情依依,她想跟到最后,就像当时跟着妈妈的灵柩一样。
麦哥把手里一直捧着的父亲的骨灰,放到灵柩里面。那里还放有父亲的一套旧衣,两瓶好酒,一壶好茶叶,一包西洋咖啡,一本空白的纸册,还有笔和墨。
“爸爸,我终于把您带回家了!”麦哥含泪道:“对不起,有很多事在那边耽搁了,过了这么久才能来。。。看,现在您终于睡在阿妈身边了,开心吧?您还说过,喜欢写信给我,那就接着写吧。。。我在天涯海角都收得到。。。”手抚墓碑,泣不成声。手下的人上去安慰他,他摆了摆手:“你们全都散了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
手下点了点头,往下边打了个手势,一大群人就安静而有序地撤下了。阿韶看得奇怪,心想这个大哥哥哪里来的?怎么这些人比王家的家丁更有威势的样子?
阿韶从小和堂哥们一起玩,对男孩子没有戒心。眼前的大哥哥虽然看起来很高大威猛,她也不怕,看到他一直在坟前痛哭,而且很明显是父母合葬,又觉得他很可怜。
等到大哥哥终于不哭了,闷闷地坐着不动。阿韶走到他身边:“大哥哥,你哭完了?能带我去我妈妈那边吗?”
麦哥转过头来,哦,是一个小女孩子,双目清澈,白雪可爱。他擦干眼泪,站起身,四下看了看:“你怎么一个人来这种地方?不怕碰到坏人?”
小女孩居然反问:“ 你是坏人么?”
麦哥笑了:“在这里我不是。我父母看着呢。不过在其它地方就难说了。”
她点了点头,指着山上一片很大的陵园:“我妈妈就在上面,你能带我上去么?”
“你妈妈也过身啦?你才这么细。。。”看到她无辜的眼神,叹了口气:“好吧,看一眼就赶快回家了,你家里人会着急的。”牵了她的小手,一步步地走到王家的家族陵园。阿韶凭着印象,很快就找到了妈妈的新坟。她甩开麦哥的手,一遍遍,双手摸着碑石上的字,不哭不闹不说话。
麦哥看得难受:“小妹妹,想哭就哭出声吧。我刚刚大哭了一场,心里好过多了。”
阿韶摇了摇头:“我妈妈喜欢看到我笑。我不想哭,可是也笑不出来。”
麦哥心里越发难受:“好啦小妹妹,你看过妈妈了,我带你回家吧。”
阿韶摇了摇头:“我爸爸要到天黑才回家。我想在这里陪陪妈妈。”又道:“你也陪陪我嘛。”
在麦哥二十一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兄弟姐妹,也从来没有谁,用这种平等又笃定的口吻跟他说话,提要求。他很想说不,因为手下一大群人正在山下等着他,要一起坐船回澳门;因为这次他回到长洲,唯一的目的就是安葬父亲。事情一办完他就走,不想和乡亲邻里们叙旧,更不想任何人认出他。从此孑然一身,江湖闯荡,无拘无束。
可是,看着那双清澈无比,欲泪强忍的双目,他听到自己答:“好吧,我陪你。”
于是用手扫去碑前的杂叶,把小妹妹抱过来,坐在自己身边。
刚好这时,一直阴着的天空乌云渐散,露出了久违的阳光。
阿韶开心得跳起来,指着霎时明亮的墓碑:“你看你看,我妈妈知道我在陪她,开心呢。”
看到她的笑脸,麦哥不禁失笑:“应该是你妈妈想看到你笑吧。”
阿韶一想也是,于是走到碑前:“妈妈,我刚才笑了,你看到了吧。”
麦哥见她如此乖巧,却忍不住重新泪下。他想起了父亲的两个遗愿,是希望自己能够在这小城里买屋,娶妻。他不孝,不是不能够,却是一样都不想做。
阿韶见他又哭,不说话了,重新坐到他身边。
麦哥擦去泪水,觉得自己居然比小姑娘还能哭,简直莫明其妙。于是没话找话:“小妹妹今年多大啦?”
“我六岁啦。”
“可惜啊,如果你大十岁就好啰。”
“。。。六岁很好呀,为什么要大十岁?”
“那样啊,说不定,我就能够娶你为妻了。”麦哥自己先乐了,好像回到了油嘴滑舌的小时候,整天没事,在街头巷尾逗老人小孩开心,自己混吃混喝。
“什么叫娶你为妻?”小妹妹居然不知道。
“就是说,给你好吃的,好穿的,一间又大又靓的大屋,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想起父母,加上了他认为最重要的一句:“我应该,不会到处走了,陪着你。”
“你在说我爸爸么?他就是这样的呀。”小姑娘一脸困惑。
“哈哈哈哈。。。那我应该,比你爸爸更好吧!”
阿韶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能让他这么高兴,又说要比爸爸还要好,那应该是不错的了?于是不再问了,点了点头:“那好吧,我同意了。”
“哈哈,你同意什么呀?把自己卖了呀?”他摸着她滑滑的肉脸,居然升起了浓浓的保护欲,不再调笑了,正色道:“小妹妹,你千万别跟其他的男人说这样的话啊。记住了,男人通常都很坏的。。。真的要嫁人时,一定要你爸爸先同意哦。”
阿韶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定定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拉她站起来:“真的要走了,天都要黑了。”
走了几步,看到山路石头多,他干脆把她背起来,这样走得快些。
“你家在哪里呀?”
“河边街,最大那间就是。”她伏在他宽阔的背上,觉得很舒服,玩了一天,居然很想睡了。
“哦,原来你是王家人啊。”
“嗯。。。”睡意更浓了。
麦哥也不再说话了,一径走着。守在山下的他的手下们,看到老大居然背了个小孩子下山,都呆呆地看着。他也不解释,让他们等着,把熟睡的小姑娘,一直背到已然乱成一团的王家大屋。
当他把她滑下身来,交给大呼小叫的奶妈时,觉得身上有一份特殊的温暖,也被她带走了。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当耀宗闻讯出来,想要亲自道谢时,大门早已空无一人。
十年后,麦哥在某个深夜里猛然扎醒,大梦初觉:那晚他一见难忘的那个失踪少女,美目流波,清丽绝尘,正像那个已然长大了的家乡小女孩?!
那软萌萌的童语,伴着家乡的青山秀水,就在那个深夜,齐齐涌回到他的记忆。他居然流泪了。十年没有回乡了,以为心已足够硬,情已足够淡。没想到她一直都在,连带着家乡最美丽的山水,最难忘的故人,一直,都藏在心灵的最深处。
不管她是不是那个女孩,他对自己说:难得自己会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我一定要找到她!还要娶她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