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尼治村
晚餐结束不久,端木昌就吩咐司机把客人送去曼哈顿。司机是华人,自称来自马来西亚,操一口民国国语。
汽车在通往曼哈顿的荷兰隧道入口处停了下来,收费处的前面排了长长的车龙,司机抱怨说每天这个时候都是这样,都是有钱人去曼哈顿过夜生活的。李延祚从玻璃窗往外望去,只见前面一大片灯火辉煌的楼群,像一片燃烧的火海,其间,两根耀眼的探照灯光束直插云霄,一如好莱坞大片中的太空夜市城堡。他惊叹于眼前的奇幻美景,忙问司机前面是什么地方?司机说:“那是曼哈顿,和这里隔着一条哈德逊河。其实,董事长应当安排你们住在牛珀特。”他指着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那儿,那儿的山崖顶是最好的观赏点,曼哈顿上中下三城一览无余,住在曼哈顿,看不见曼哈顿的大风景,缺点是牛珀特少有消闲去处,总不能整夜地坐在哈德逊河畔的长椅上观看曼哈顿的夜景,看着看着就乏味了。”司机又说:“董事长安排你们住在格林尼治村是个不错的选择,那儿静谧,纽约的作家和艺术家大都住在哪儿,往南是金融区,往北是商贸区,都繁华得不得了,纽约难得有这么一块能让人心情平静的地方,住在格林尼治也算是闹中取静吧。纽约还有一块静谧的地方,那就是中央公园两边,即所谓的上东区和上西区,不过那是富人居住的地方,房价奇高,住在那里的人也自视甚高,个个都像绅士一样。”
虽然车如长龙,但收费的速度很快,不到五分钟,汽车就驶进荷兰隧道,经过四五分钟的行驶,到达河对岸的运河街。之后,汽车往左转,行驶了一段时间,在第九街的一个三层楼前停下来。李延祚走下车环顾左右,只见昏暗的街灯下隐约显现街景,人道上偶尔一二行人,只见身影不闻其声,想是怕惊扰房屋内艺术家的构思。幢幢形态各异的英格兰式房屋半隐半露的坐落在街道两旁,门灯把房屋的轮廓勾画得美仑美奂,尖顶,条形窗,廊柱,三角形的门厅,如画家的素描,笔触所及,令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勃朗特姐妹笔下的英伦风情。所能看得清的房子的基础都很高,每幢房屋的都有一个二三米高的阶梯通向正门,阶梯两边看样子像车库或者储藏室,也有的是贴近地面的窗子,黯淡的灯光把窗玻璃染成橘黄色,李延祚心里想,那大概就是《北京人在纽约》中描述的供穷人居住的地下室。不知为什么,李延祚忽地想起钮美莲常说的住英格兰房子、开德国车、吃中国菜、娶日本女人是当今某些有钱人的时尚追求,看来这四种被追求的目标确实值得向往,眼前的英格兰式的房子确实适合人居住,离地高,房屋内肯定干爽,高屋顶,应当能挡住夏日的烈阳,四周的条形窗,采光好空气流,通即保持了室内的隐私还可以观察到四面八方的风景。一想到钮美莲,一种感动深深地袭击了他,碰击出许多温柔的回忆,优美的身姿,妩媚的撒娇,特别是那次在平湖秋月深情的倾诉,历历浮现于胸间。记忆中的温馨,像一杯热咖啡,散发着诱人的芬芳,芬芳穿透时空,把他的心绪带回不太遥远的往昔,钮美莲清清楚楚又模模糊糊地陪伴在他身边。
李延祚正在醉想,竺恒生拉了他一把,让他快进去,说司机和值日生已经把行李都拿进旅馆,旅馆里的老太太说些什么他一句也不懂,让他快进去交涉。李延祚走进屋,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说他们需要一个大房间。老太太只摆手,连说几个不字后,说最好还是一人一个房间,除非你是紫色的。李延祚听懂了老太太的话,也依照她的要求做了。值日生马上把他们的行李放进各自的房间,他在三楼,竺恒生在二楼。竺恒生大概是酒喝多了,说他要睡觉。李延祚检查了一下竺恒生的房间,告诉他有关注意的事项,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李延祚刚坐下,房间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原来是端木葳蕤打来的,说小卢有急事要和他通话。他吃了一惊,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没打开。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小卢。小卢告诉他薛红岩出事了,吃了大量的安眠药,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他忙问原因,小卢说他弄不清楚,说那个公司是家族公司,花钱也买不来情报。他马上吩咐小卢赶快出面,协助慕容夏菡进行救治,费用先在财务部借,等他回来处理。他关了手机,坐下来细细想想,马上又拨慕容夏菡的电话。慕容夏菡在电话里哭了,哭得好伤心,哭了一气,她说她一辈子没犯过混,犯了一次混,竟造了这么大的孽。慕容夏菡说薛红岩是为了她才落入陷阱的,如果红岩抢救不了,她这一辈子良心都会受到谴责,还不如跟他一道去了。他安慰了慕容夏菡一番,说薛红岩命大,不会就这样离她而去。他告诉慕容夏菡说小卢一会儿就到了,有什么困难尽管和小卢说,最后,他轻声地询问是否可以把薛红岩自杀的原因告诉他?慕容夏菡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了。她说:“红岩的遗嘱里说,有家化工公司想挖他过去,给的条件很好,和你给他的工资一样,外加一套豪华复式房。红岩起先不肯,说这样对不起你对他的信任。有一次我和他谈论结婚的新房,我说我不喜欢自己家阴暗潮湿的老房子,非常羡慕那些宽敞明亮的新式公寓。红岩记在心里了,就答应了那个公司。”
“当我见到那所房子,我兴奋得不得了。头也发了混,连基本的常识都丢了,光看见钱,没看清钱底下的陷阱。红岩为了报答公司,结婚不到一个礼拜就去上班了,令我意外的是,红岩下班回家总是蔫了吧唧的,询问缘由,他也不说,只是唉声叹气。被我追问急了,他就推说干活太累。昨天,也就是他上班整六十天的时候,他在家丢了一份遗嘱又上班去了。说来也巧,正好我忘带了一份文件,回家去取,见了这份遗嘱,慌忙就往他上班的公司奔,路上接到他们公司的电话,说红岩已被送进医院。”
“红岩在遗嘱上说,公司逼他复制你们公司生产的污水处理设备。他拒绝了,说这是桃源公司的专利产品,复制属于违法。公司说违法是他们的事,跟你薛红岩无关,只要你把图纸和工艺参数拿出来就没你的事。薛红岩不肯,公司就要挟他,并拿出合同给他看,说合同上写明,按时完成任务,如果不完成这个任务,会立刻撵你滚蛋并收回房屋。”
“可怜我的红岩,到死也还在想着我。他要在公司服毒自杀,以抗议公司逼迫他干违法犯罪的事,他说可以用遗嘱来控告他们逼迫他犯罪。他是想用自己的生命来保住这套房子……”慕容夏菡说不下去了,哭到伤心处,竟半天没透过气来。李延祚又是苦心劝慰一番,告诉她一定得全力抢救薛红岩。
搁下电话,李延祚静静地思考片刻。薛红岩落入陷阱这是他早都料到的,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万一薛红岩为此了却生命,他也会一辈子不安。因为薛红岩辞职那天自己没有挽留,更没有指出他的危险处境,当时,他只想看着他撞墙,撞得鼻青脸肿,才能清醒他的头脑,三十多岁的大男了,怎么糊涂得像奶孩子?如果先指出其错误再进行挽留,也许薛红岩会回心转意。还有一点,他认为慕容夏菡是一个异常精明的女人,薛红岩站在危险的悬崖上,她应当能观察出来,哪成想她也被那套豪华的房子迷糊了她那双锐利的眼睛,没看清房子里面的魔鬼。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只能默默地为薛红岩祝福,祝他化险为夷。
他看看时间,九点过十分,毫无睡意,他想出去走走。他来到二楼,离竺恒生的房间还有几步路,就听到响亮的鼾声,只好打消拽他一起出去的念头。
他步出旅馆,见右手几百米的地方有一处红绿灯,心思那可能是通往繁华之路,就大步走过去。红绿灯路口的街牌上写着第五大道,从这儿向南望去,一个拱形大门矗立在大道的中央,拱形大门被灯光照射得通体金黄,带着迷人的童话色彩。记得照片上巴黎凯旋门也是这个样子,他惊叹些许,步伐不由得加快,穿过四五个街道,他来到拱门的下面,原来这是第五大道的起始点。他向拱门望去,见拱门有七八层楼高,正面的两边巨大的方柱上各有一组精美的浮雕,展现的是一个英俊魁梧的男子和他的随行人员,他猜想这个男子应当是一个名人。圆拱的两边是两个展翅飞翔的天使,天使的两边是两幅端庄的浮雕图案,圆拱顶端的正中央是象征着美国精神的白头鹰。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儿是纽约著名的华盛顿广场,那浮雕上的美男子,是美国的开国元勋华盛顿。端木说过,曼哈顿的中轴是第五大道,第五大道起始于华盛顿广场。他信步走进拱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形的喷水池,水池没有喷水,池边的阶梯上稀稀朗朗地坐些人。他沿着水池转了半圈,来到一尊金属雕塑前,那是一个美髯长须的人,呈拔剑出鞘的姿势。雕塑安置在一个白色的方形大理石上,上面赫然镌刻着Garibaldi,1807——1882二行字,Garibaldi,是什么人,他不得而知,名人肯定无疑,要不然没人会把他的塑像安放在这著名的地方。
他正在凝思,目光感觉两个人向他走来。抬眼望去,惊讶不已,端木葳蕤此时怎么在这个地方?肯定有缘由,他想回避,但为时已晚,眼睁睁地看着她向自己走来。等她靠近了,这才发现不是端木葳蕤,而是一个白人女子。那女子和另一个稍高的女子手挽着手,身体也向稍高女子微微倾斜。他有些好奇,目光不由得追随不放,只见那稍高的女子一把把那女子搂在怀里,二人深情地接吻开来。他目瞪口呆,惊诧于展现在眼前的异国风情。
几声清亮的鸟叫,把他从惊诧中唤回,他有些疑惑,除了猫头鹰,什么鸟还会在此时鸣叫?疑惑间,他看见一个怪人向他走来,那人有一个鹦鹉嘴一样的鼻子,他有些纳闷,心思虽然没到过国外,但也见过不少白人,最夸张的是电影《战争与和平》里老保尔康斯基公爵的鼻子,高得像一座山脊耸立在脸庞上,但和眼前这鹦鹉嘴鼻子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鹦鹉嘴鼻子大摇大摆走到他身边,他又惊奇地发现此人后背上有一对翅膀,还披着一个带有鹦鹉羽毛色彩的披风,接着他又听到几声清亮的鸟叫。李延祚哑然失笑,感慨这自由世界无奇不有的怪事。
他在一片参天大树中的一条过道旁的长椅子上坐下来,心思刚才所见的两件事,还是忍俊不禁,笑着笑着,觉得有些不对头,真正该笑的应当是自己的孤陋寡闻与见识浅短,同性恋有什么可笑?鸟人有什么可笑?他们是自由的,他们愿意这么做,没有妨碍他人,没有对社会造成危害,我们既不应当干预,也不应当嘲笑,应当正视这种存在,尊重这种存在,这正是这个社会值得羡慕的地方,也是这个社会伟大之所在。想到这,他有一种释然的感觉,觉得自己的思想实现了一次飞跃。他环视左右,只见附近的长木椅上都坐着人,他们都无声地坐着,有的仰望星空,有的靠在椅子上养神,整个林子悄无声息,只有拱门那边强烈的灯光穿过林木的枝梢,像道道金丝斜插在林间,宛若晨曦的霞光,映照林子里所有的一切生命,包括那些夜间出来觅食的北美灰松鼠。曼哈顿的夜晚原来是如此的寂静,这是他没曾料想到的,在此之前,他的印象里,这儿是资本主义世界的巢穴,充满着欺诈暴利和荒淫无耻,这都是政治经济课老师几十年如一日灌输的结果,眼前的景象,像一阵寒风,扫清了蒙蔽自己十几年的雾霾。现在,他觉得那些人真可怜,鹦鹉学舌,抱着人家编写的教材夸夸其谈,误导了几代人。他又联想到,那些编写教材的人,来过纽约吗?如果他们来过,他们还会说那些没有边际的话吗?这时,他突然想起应当做的一件事,连忙掏出手机把来电呼叫调到振动的位置,他害怕突然而响的手机,会破坏眼前的和谐与安宁。
夜已经很深了,广场上的人渐渐散去,像鸟一样都回巢了。可他一点困意都没有,想想这应该是时差所致,大洋的那边正是繁忙的时刻。他知道自己今夜必须有很好的睡眠,否则明天将萎靡不振,有两种方法可以摆脱目前的兴奋状态,一是饮酒,一是劳累。他站起来,走到喷水池里,用手撑着一级台阶,迅速地做起俯卧撑。
三百个俯卧撑,勉强把他带入梦乡。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多钟,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从马路对面那五层楼顶上涌进来,粗大的光柱斜立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室内黯淡处的家具被染上一层光亮,露出了古旧的意大利风格,使他多少有些沉醉。窗外,格林尼治村仍然没有从梦境苏醒,四周静悄悄,偶尔一辆汽车驶过,也是慢如牛车,想是开车人定然是曼哈顿的老居民,生怕噪音把居住在这个地方的作家和艺术家吵醒。他懒散地伸伸手臂,打了个哈欠,无意间看见了光柱旁边的圆茶几上放着的手机。他马上抓起来,拨通了慕容夏菡。慕容告诉他,薛红岩已经脱离了危险。他向慕容道贺,让他转告薛红岩,说桃源公司的大门仍然向他开放。
和慕容夏菡通完话,李延祚刚把手机放下,手机震动起来,是端木葳蕤打来的。端木说:“接恒生的车子块到旅馆了,你在旅馆里等我,我在路上。”李延祚说:“不知道早餐怎么解决?肚子还真有些饿。”端木咯咯笑了,“这儿可找不到大陆那样的早餐店,还是让旅馆帮你解决吧。你可不要埋怨爸爸啊,不是他舍不得让你住高级宾馆,广场饭店也不是住不起,但那和所有的饭店都是一种模式,他是想让你真正体验一下美国的基层生活。这样,我打电话让旅馆为你解决一份早餐。恒生就不用管了,妈妈说了,他到家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