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山中一夜 刊于2018,08,04 世界日报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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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一夜

 

 

 

那是我来美之后第一个暑假,我,我女友娜佳,和她的小外甥女——海菲兹,开了一辆七六年份的金龟车,沿着五号公路北上。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治游,探亲,避暑,顺带挣几个小钱。娜佳的表哥歪鼻子杰米说他的公司可以雇两个短工,日薪六十大元,付现金,再包吃住。

六十块钱的诱惑真是太大了,我俩都是穷学生,我是真穷,娜佳是假的穷,我真穷是因为我是留学生,又选错了行,学了个狗屁艺术,一辈子受穷的命。而娜佳有个家财千万的祖母,住在旧金山的太平洋高地的大房子里,娜佳在高三那年被警察拦下搜出大麻,老太婆前脚把她保出来,后脚就叫律师改了信托基金条款,娜佳三十五岁之前,一分钱都拿不到。

娜佳一直扳了手指头算:还有十四年,还有十三年零五个月。算得兴起,一冲动就跑去尼门玛克斯把看中的那条牛仔裤买了下来,颜色似蓝似白,膝盖上有个破洞,裤腰挂在胯上,屁股露出三分之一,跟我在救世军商店买的相差无几,当然除了价钱,我花了两块七毛五,她那条抹布却开价一百十九块九毛九。

她的那辆金龟车和牛仔裤一个风格,颜色已经糊成一片,铁锈斑斑,说绿不绿,说蓝不蓝,除了补丁还有大大小小的凹坑,她从不耐烦好好地停车,总是前面撞一下,后面撞两下,硬塞进去。车里座位的棉絮都露出来了,地板也烂穿了,一面开车一面可以看见脚底下的路面,跑起来倒没有问题,里程表已经走了二十多万哩了,引擎隔两三年想起来才保养一次,这车跟我一样苦命,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血。

车里那部音响却是BOSS 的牌子,具有三百瓦特的功率,六个喇叭,娜佳扔了两千块钱,比车子本身还贵。我现在就尽量把声音扭到最大,震得我自己的耳膜嗡嗡响,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回答后面那个小妖精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说她小妖精一点不为过,才五岁的人,扎了两根冲天辫子,含了一根棒棒糖,脸上两块卡通式的红晕,问出的问题真叫我们这种老油条都脸红。一上车就奶声奶气地问你俩是否有私情?娜佳说我们是男女朋友。小妖精又问你们这次是去私奔?娜佳说我们只是去工作,要回来的。小妖精想了一下,问你们晚上会睡在一张床上?我们正在发窘,小妖精却说我只是想我睡在哪儿?反正我才不要睡在你们脚后跟。

从她那张嘴里出来类似如此的问题防不胜防,所以我们只好放大音量轰炸,希望她就此闭嘴。不过这样我和娜佳也只能叫喊式地说话了。我说你表哥是干什么吃的?听说北加州那儿很多人种大麻,他不会雇我们去贩毒吧。娜佳叫喊回来说她很多年没见歪鼻子杰米了,小时候是个很混蛋的家伙,请她吃了次冰淇淋就想把手伸到她裤衩里去。不过十几岁就离家出走,听说他办了个种畜场,赚了不少钱。

是吗?是吗?

我脸上的不自然被娜佳一眼看出来:没事,他如果再毛手毛脚,你就用中国功夫揍他,打得他满地找牙。

我嘿嘿一笑:我们是去赚钱的,我可不愿意跟你亲戚打架,要打架不用跑那么远。

娜佳满不在乎地说:打一场好架,跑多远都值得。他如果犯贱,你给我使劲打。打赢了我请你吃牛排。

后座传来个甜甜蜜蜜的声音:我给你们做裁判。我最喜欢看打架了。

原来在震天喧闹的音乐中,小妖精把我们的谈话一句不漏地听了去。

 

开了六七个小时,肚子饿得咕咕叫,本想到地头杰米会招待我们一顿,中饭只吃了个墨西哥玉米卷。可是越走越荒凉,公路两边连鬼都不见一个。每幢建筑都隔了两三里路,再看油箱,只剩下四分之一的油,不禁心慌起来。暮色沉沉,乌鸦从车窗前掠过,有辆老卡车驶过,娜佳急忙半个身子探出去,挥手截停,下来个戴棒球帽,满脸油烟的汉子,大摇大摆走近车旁,除下帽子,才看清是个老女人,满头花白头发,脸上皱纹纵横,满嘴的牙都掉光了,讲的话漏风,连娜佳都听不懂。掏出地址给她看,皱了眉端详半天,怀疑地问我们去那里干嘛?娜佳摆出一个最友善的笑脸,跟她说走亲戚,那女人才不痛不快地说还得开八里路,向左转,再向左,再向右,再向左。她又看看车后座的小妖精,含糊不清地说带小孩子去那里不合适。

总算摸到那地方,天都差不多黑了,整片的荒野,在一个山坳里就孤零零地两幢建筑,前面是幢用整根木头垒墙的房子,门廊上亮着一盏灯,后面是一大片黑糊糊低矮的棚子,我们刚一停好车,山坳后面就传来一片狗吠声,从高低粗细的吼声听来,大概总有几十头狗关在那片棚子里。

你表哥呢?我们老远过来了人影都不见?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娜佳只是耸耸肩,意思是你问我,我问谁?

木房子的门上钉了一张纸条,揭下来看,纸条上潦草地写着:嗨,宝贝,鈅匙在擦脚垫下面,冰箱里有火腿,啤酒,还有冰淇淋。把这儿当你自己家,我有事必须去办理,过一天就回来。爱你的杰米。

我又累又饿,禁不住抱怨:哪有请了人来,自己却出门去的。

娜佳白了我一眼:你这么想见他?

我摇头:说不过去,这不是待客之道嘛。

有吃有喝就行。管他呢!不是叫我们当自己的家嘛?我现在要猛吃一顿,饿死了。

背后的小妖精欢呼道:乌拉,我要吃冰淇淋。

 

房里有一股怪味,那是隔夜的食物,灰尘,旧靴子,动物的尿臊气,和长久不洗澡的人体混合成的气味,小妖精一进门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引得后面沉寂下去的狗们又一阵狂吼乱叫。我们扑向冰箱,里面有半打啤酒,一大块火腿,还有一点土豆色拉和冷的意大利肉酱面,拉开冷冻室,里面放着一排半夸特装的冰淇淋,扔了一罐给小妖精,三人坐上餐桌大嚼起来。

杰米的食物都有一股陈年隔宿气,啤酒没气,火腿咸得要命,土豆色拉吃在嘴里有股汽油味。但我们实在饿透了,别无选择,硬着头皮塞下去。就在我咬开第二瓶啤酒盖时,娜佳正说我要吃冰淇······一个淋字还没出口,头顶上的灯闪了几下,灭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我站起身来,去找开关,摸来摸去摸了一手灰尘,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开关在哪里。我扯开嗓子叫娜佳:电筒在哪里?这鬼地方暗得像在地狱里一样。

在车里,我去拿。娜佳走向门边。

我回到桌边,刚拿起啤酒,耳中听到一声撕破耳膜的尖叫,娜佳平时也喜欢咋咋呼呼,但这么高分贝的尖叫我还没领教过,我本能地跳起身来往门边跑,正好和从门外冲进来的娜佳撞个满怀,她的额头直直地撞上我的鼻子,一股酸涩涌进我的鼻腔。就像蛇的七寸,我的鼻子是全身最受不了打击的地方,一碰就出血,出起血来一刻钟还止不住。娜佳全无察觉,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到窗前:你看!你看!

我眼泪鼻血糊了满脸,房里又黑,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可以感到那只紧攥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娜佳平时是个贼大胆,瘾上来了敢半夜三更到黑人区去买大麻,敢跟六尺高的男人打架,敢往警察脸上吐口水,要吓住她可还真不容易。我撩起T 恤的下摆,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睛能辨出些轮廓了,这才凑到窗前,看是什么东西把娜佳吓成这样?

 

橘红色的月亮升起来了,昏黄的光芒照亮了窗外一大片空地,可以看见几十头动物在场地上走来走去,我说是动物,因为我不能肯定那是狗,我虽在美国时间不长,但狗也看多了;拉布拉多犬,德国狼犬,阿拉斯加雪橇狗狐狸狗北京狗狮子狗腊肠狗,但从未见过如此体型巨大的狗,每一头足有五尺长,好像要证明我的目测似的,从窗台下突然耸起一条大狗,双爪搭在窗台上,比我还高一个头,巨大的脑袋,咧开的嘴里拖出舌头,娜佳被它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下。

我说我们停车时怎么不见一条狗,一下子出现这么多?

娜佳耸耸肩:地底冒出来的。

我望着窗外说这些狗咬人吗?

娜佳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刚一脚踏出门,它们就扑上来,我动作慢点,现在可能已经尸骨不存了。

我朝门口走去,娜佳大叫:你疯了,我可不要看着你的内脏被这些怪物拖出来。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去检查一下门有没有关好。

我的手还没触到门把,后面传来娜佳更为疹人的尖叫:慢着。

我浑身一激灵,转过身来,娜佳的脸在月光下惨白如鬼:小妖精呢?小妖精在哪里?

(待续)

清漪园 发表评论于
美国真的有这么恐怖的地方吗?文曲星见多识广,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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