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附近有两座山:峨眉山和青城山。峨眉天下秀,青城地上幽。天下地上,岁月长流。我的大半生,亲脚就只上过一座中华好高山,就是峨眉山,那是一九八0年的暑假。和我一起研究解放全人类,从哪里出发,走什么路线的朋友到川大跟我汇合。俩人买了两大块猪肝,背了八瓶汽水就坐火车,就奔了峨眉。到山脚下时,已经是黄昏。立马爬山。嘴里还念叨小老婆光身跳河的中国尾巴元帅的诗句,“攻城莫为艰”。爬到清音阁时,我已累弹。一床睡,脚对脚,醒来太阳已经升起。仰望高山,心恐慌。要从山底一脚一脚爬到金顶,奶奶个熊。我差点给我哥们说:兄弟,你上吧,我在这等你。也不知道他说了个啥(所有东西他一人背?),我决定跟他一起爬。跑百米让我十米的兄弟背着所有的东西在前边走,我在后头一路呼哧。王国维说的人生三大境界的第一境界是“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其实和哥们双上高山也差不多。上山比上楼累(唐朝有多高的楼)。当年祖国不厉害,不像现在,一会厉害一会不厉害。没有比峨眉山更高的高楼,现在也没有,全世界也没有。人生确如爬山,年轻时牛逼哄哄匆匆忙忙,有劲使不完,就算把劲使完了,吃点肉,喝点汤,睡个大头觉,劲就又回来了。年轻真好。我现在经常怀念的就是年轻的力气。
沿途哥们管给养,我一路呼:我要喝汽水,他说,流到最困难的时候再喝,从那时就显出管财会的天赋。我们快半夜才上到金顶,一人花五块钱租件面大衣,夜沉沉,风萧萧,壮士上到了高山顶。“会当凌绝顶“。现在困难不困难?他答:困难!我说:困难个屁。他把八瓶汽水全拿出来,汽水当酒仰脖喝。人生难得一豪迈。人生难得上金顶。我甚至都想说,人生难得一跳山。
人分两种:一种人喜欢要是幸福就早点来;另一种人就爱等,幸福幸福慢慢来。佛罗依德说,从小就能看出来你是什麼人。一种小孩,妈妈一端尿,他(她)很快就尿了,怕妈妈端得累;另一种小孩喜欢憋。憋出来的快感更快感,不嫌妈累。据我看,后一种人成功,前一种人快乐。人生就是二选一。至于中国爱说的“既要。。。又要。。。“最近还加上”还要”,那叫扯淡。一九四九,“讲革命进行到底“;二0一八,把扯淡坚持到完。
前年我这哥们一退休就买张票到美国来找我玩,在我家住了三个月,我俩把人生侃了个够。结论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炒羊肉切多放葱;“问君能有几多愁?能吃多少吃多少。峨眉山是我最喜欢的山。
上大学时我就上过青城山,那会记性好,一路走一路背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世之奇丽瑰怪之峰,长在于险远,非有志者不能及也“。当时就想有志,成天都励志。一群追求真理的同学沿石板小路,一点一点向上。我们的专业是光学。光是万物之神,既是粒子又是波。激光打靶,一打一准;阳光洒进林子,温暖青山。当时我们穷,几乎没有人有照相机,只能把美景聚焦在视网膜,成像在后脑勺。不过,当年用心成的像,现在都还能想起。不像现在照像不花钱,照了无数像,看不看?旅游就是照照照,发个微信,混个点赞。也许我不该说这个,因为我刚刚接待两个老朋友,到美国来,就为这个。和他们说话,他们总是心不在焉眼神流离。把我家给他家发个够。以后再有人来我家,我要先问了“来这干嘛?”。
在成都的第四天,老陈开车带我们两家四口去游青城山。成都城外很美丽,高速上车不多,四周的建筑不密也不高。青城山脚早就不是三十七八年的样子了,农田没了,变成有招牌的马路。全国一盘棋,马路两旁是店铺,也有几所大学分校。旧地重游,恍如隔世,三转两转,就转到了青城山的门口,买票才能进。青山里修些门楼子靠山吃山,里头八成没有仙。两个太太爱走路,去出汗。两个老头在亭子里的木凳上一坐,侃大山。放眼看,山之间,小河慢慢流;河两边,庄稼也许不是庄稼在慢慢长。想起杜甫两句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上大学时,我二十出头,老陈三十出头。我爸跟林彪同年,他爸和刘少奇同庚。我俩都是爹的幺儿。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问老陈,写过“战士自有战士的情怀”,自己抽烟失火烧死自己的郭小川的女儿郭小惠的《走进六十》读过没有,他说读过,然后俩人一起:“三脚两脚,就走进了六十。。。”,生活不管怎么样,还是应该读点诗。好诗根本用不着雕饰,一句诗就能人的感慨调动,一句话就能把人的情绪渲染。自然美,人生美不美?
我的书架上,唯一我爸留下的书就是页面很发黄的《读杜诗说》。杜甫是唐代诗人里用韵最讲究,格律最工整的大诗人。当你和老朋友在一起,总应该要说话。老陈看我若有所思便问我想什麼?我答:想我爸。小时候,爸爸留给我很多话,我都不爱听。现在我都到了我跟我爸好的那一年半载的我爸的岁数,我才觉得我爸我妈给了我生命,怎麼感恩都不过分。我刚刚让他们的骨灰在嘉陵江里聚会。在地“连理枝“,在水。。。
感恩和忏悔,是人的基本。上小学的时候,我爸总是打我逮蛐蛐,玩三角。命令我每天写二十个大字背一首诗,字写的好的给个红圈,诗背错了打一下手心。后来我上初中,又缠着教我写古诗,我打死也不学。他一生大概写了两万首古诗。写我“娇气加骄气“。当时耄诗很盛。我爸说什麼东西?《长征》诗里,出韵好几处,好像还有六连仄。《为进进题写庐山仙人洞》,整个就是一首淫诗。还好意思发表。再后来,我长到十八,老爸六十八。他老人家经常缠着我指导他几盘,炮二平五,马二进三,从太阳出来一直下到太阳落山他也赢不了一盘,但是还吟他的得意诗句: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幸亏我当时心脏还好。跟爸玩,很好玩,我女子从来不和我玩。
老陈想起两句杜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我给他连上前句。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玉垒山就在都江堰附近,离青城山很近,远远看得见。老杜一生困苦,晚年到了成都,在草堂五年多点,一生颠簸流离,最后死在成都,就是我现在的岁数。人生完全没有办法一点不感慨。老陈哥是名人,留苏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所长。当年就是爱祖国,为祖国把高科技产品迅速转换成产品。辞所长自立公司,老陈也辞川大当了哥哥的公司的成都分公司的董事长。后来哥不到七十就死了。老陈撑了几年,他说他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又回头教书。我俩侃大山,东西贯穿,南北交错,文理混搭,古今穿越。两个太太回来,看我俩在哈哈大笑。他俩气喘吁吁。很想知道我们俩在哈哈什麼。我俩收住笑脸不不吭声。男人女人,不同种。
青城山呆了几个钟头,很开心。人到中年晚期,其实也挺好,中年不是癌。身体不中用,用不着牛逼哄哄。年轻时,一窍不通,天天满面春风。中年时,晚年初“沉思往事立残阳”,想想当年是寻常。人生就是走向未来,未来就是老,就是死。死前的脸上别忘了微笑。这是我说给自己的话。
回成都的路上,我们唱歌。老陈是很好的男中音,他太太也唱得特别好。我的嗓子也不错,有磁,不过五音全无。我就唱当年的我们老师篡改的《铁道兵之歌》,剽窃的不错:背上了那个行装迎朝阳,雄壮的那个队伍の浩浩荡荡,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深情),我们要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犯病)。离别城市(飙高),上山下乡(沉底),耄啧东时代的青年志在四方(干嘛)。我老婆唱得人家说比我好,一怎么送送红军,二那个啷当。。。
往事,回味回味回锅肉,香。要问四川人爱什么?回锅肉。
唱完歌,商量晚饭在哪吃,我说我都在酒店打听好了,“张鸭子”。现在的中国好饭铺是日新月异遍地开花。成都宜居的一大特点就是城市温润,吃得不贵。过去说成都气候湿气太大,人的脸色不好。我没有近距离看过谭维维蒋勤勤。晚饭“张鸭子”。(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