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42: 1972年,8岁,第一次吃蜂蜜

今年国内国庆节长假,例行的是我提前回老家住了一晚上后就回到了工作的城市了。究其原因,一是避免路上堵车。二是准备在长假期间把研究生们的小论文(国内研究生们指他们要在期刊上发表的文章)集中时间改一改。学院有要求:硕士生必须有一篇SCI的论文(当然是英文的)、博士生必须有两篇SCI论文才能毕业拿学位。至于第三个原因,是我在国内十年了也从来没有自己握过方向盘开过车,人家司机假期也要休息,咱又不是国内那些发大财的大老板,那么任性壕气。

在10月7号哪一天,忍不住给妈妈打电话,说这次回家没有住够,想过几天再回去一下(结果是到现在也没有时间回去)。

我妈不回答我的话,而是夺过话头问我:“你知道前天谁来看我了?”。

我想有谁呀,她老人家在福建的表侄女?在贵州的小学同学?在天津、内蒙的那些当年的随军夫人同学们?至于她那些在石家庄读师范时的同学,她们恐怕都八十多岁了,没有机会来看她啊!

不等我接茬,妈妈说“是文琳回来了看我了”。

我知道妈妈有个堂妹叫文琳,几年前我和她通过话,我和他的几个弟弟都有电话微信联系。

妈妈继续讲她的:“前天下午,南面有人敲门,我出去打开门一看,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女的,个不高,一看就是城里人。她一见我就拉住我的手说‘姐你一点也没有变,都快60年了’。我说‘你是哪呀,我没认出来’。她说‘我是文琳’”。

 

“张大帅,满洲国,老蒋,都少不了三爷您哪。哈哈哈哈!”

这是小时候听匣子(小喇叭)里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面的台词。

凡事不懂去问爷。

我问“爷,啥是张大帅、满洲国呀?”(我知道老蒋就是蒋介石)

爷爷:张大帅就是张作霖,胡子。满洲国是宣统(皇帝)跑东北跟日本子干的,东北过去也叫满洲。

我:啥是宣统啊?

爷爷:宣统是清朝最后一个皇上,就是平时骂人说的“你八辈五也没好”里的那个五(五在这里是半个的意思)。在满洲国他是傀儡,是儿皇帝康德。

我:啥是儿皇帝,啥是傀儡呀?啥是糠德呀?

爷爷:给你个小镐得了,你自己刨去。

顿了一下,爷爷又说:这是那个副官长给座山雕拍马屁,说他是三朝元老。

我:啥是三朝元老?

爷爷:你又来了!

迟疑了一会儿,爷爷脸上浮现了不屑的笑意,说“你大姥爷,他就是三朝元老”。

哦,我想起来了,我姥姥也和我姥爷开玩笑说过“哥是三朝元老”。

 

文琳,就是我大姥爷的女儿。我大姥爷,就是我姥爷的唯一哥哥,是30年代初的老党员,当然是地下党员。所以他给国民党(1928~1937)、日伪政府(1937~1945)、共产党(1945~1996)都服务过。

30年代,我姥爷也有入党机会。最后一道手续是宣誓。可是我姥爷一听要宣誓马上就犹豫了,他把宣誓理解为起誓,认为起誓后说话不算话要应誓的,会有报应的。所以,他最后犹豫了,也就没有成为党员。哪怕是在抗战期间,他出生入死到东北为八路军的军工厂“倒镍铁”,他也没有成为他们中的光荣一员。

现在的党员,如果像我姥爷当年那样,把入党宣誓看得那么严肃,把宣誓当作起誓,害怕报应,该有多好哇!就不会有多么多的贪官污吏了。

这就是只读过高小的我姥爷和读过高中的他哥哥在见识上的区别,也是一生经历成就上的差别,也是后代所处的社会阶层的差别。

当然了,现在我姥爷的第三代有博士、教授、空军军官,第四代主要是在美英澳等国,国内外名校毕业的有好几个。但这是他的第三代又重新奋斗出来的结果。前几年,姥爷的儿孙不都是要过苦哈哈的日子?!

 

大姥爷和大姥姥,虽然是依媒妁之言成婚,但是也是从小青梅竹马。这个大姥姥是邻村柳庄大户人家的嫡出,气质风度和那几个嫡出姐姐妹妹相似,而她父亲的那两个庶出的儿子,看起来就普通的多了。

我很小时候就从我奶奶那里知道,我奶奶的姑姥姥家的一个梅香(使唤丫头的俗称)后来卖给柳庄柳家(大姥姥娘家)当了妾,为他们家生了俩儿子(大姥姥的同父异母弟弟)。1977年的夏天,13岁的我在走庄卖我姥姥家院子里产的葡萄,那个“妾”老太太的一个儿媳披着头散着发出门来给她婆婆买葡萄,并且一边挑拣着葡萄一边跟周围邻居们说她们家“老娘子病的很重,没有几天了”。她那里知道我为此非常同情的多给了她30%的葡萄。当然,这个买葡萄的“妾的儿媳”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是谁的外孙子,否则论起辈分来我还得叫她一声舅姥,八竿子打不着的舅姥。

按我姥姥的讲法,我大姥姥和大姥爷一辈子没有红过脸,两个人有矛盾气急了,只不过说一声“你个趴子”。我五十多年来也没有想明白什么叫“你个趴子”,想不出来这里面有什么暗喻。

话说我大姥爷和大姥姥就这样一个趴子的好下去,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似的,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大姥爷又娶了一个小老婆,而且是大姥爷自己搞的小三。从此我大姥姥就变成了“大大姥姥”,我姥姥家的院子里面又多了一个“小大姥姥”。

大大姥姥和小大姥姥是我和妹妹私下里的叫法,以示区分,这里面并没有恶意。这是受启发的结果,因为我时不常听到我奶奶对我妈说你大大妈怎么怎么的,你小大妈怎么怎么的。幸亏我没有当着大大姥姥的面儿叫她“大大姥姥”。

我大姥爷和大大姥姥,夫妻恩爱二十几年就是没有后代,连个女儿都没有。所以我那自4岁就识文断字就是5岁时发烧变成聋哑人的大舅和聪明伶俐帅气十足的二舅就成了当家老太爷的宝贝疙瘩,我妈妈也自小受宠,那个大妈(伯母)也是对她亲的很。我妈妈教给我的很多儿歌、民间故事、谜语都是妈妈的这个大妈(她的大大妈,我的大大姥姥)教给她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大姥爷,那是自明朝永乐二年本姓立庄一来的长房长孙,岂能无后!

大姥爷在唐山市里做事情,时常到一个(伪)财政局长(税务局长?)家里去打麻将,这个财务局长的老婆是我姥爷和大姥爷的本家六奶奶的亲侄女,她的妹妹财政局长的小姨子当时在唐山读高中住在姐姐姐夫家。一来二去的,我大姥爷和这个财政局长的小姨子,这个按辈分还应该叫她为表姑的姑娘就互相有了感情,最后就是把她娶进了门。

虽然在旧社会妻妾有别,这个小大姥姥过门以后和我太姥姥、大大姥姥、我姥姥都相处的很好。一是她特别热心肠、会来事儿、有文化、长得也漂亮,二是她亲姑姑就是我姥爷本家五服之内的六奶奶。

六奶奶的老头子,六老爷子,是我姥爷和大姥爷的爷爷的亲堂弟。六老爷在苏联十月革命胜利后在东北哈尔滨花12万现大洋买了沙俄旧卢布(羌帖)搞投机,但是没有想到苏维埃政权稳定下来了以后,羌帖成了墙贴,成了糊墙的废纸。虽然六老爷家产没了一大半,但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老家还是有房产地产和势力的,所以我太姥爷(大老爷的儿子)一家没有给这个后入门的妾受过气,包括我妈妈在内的一家人都很尊重这个小大姥姥。

在解放前夕,这个小大姥姥生了一个女儿,比我妈妈小8、9岁的一个小堂妹,取名文琳。偌大的院子里,又多了一个小女孩儿,当然有的更多是欢快。

48年北平解放了,我大姥爷的地下党身份才完全展露出来,并且调到北京工作,最后是雍和宫后面那个著名的军工大厂的负责人之一。

以我大姥爷当时的身份地位,是可以带家属的。我那太姥爷太姥姥,居然是私下做主把大大姥姥先送了过去。结果就是我大姥爷对大大姥姥恩爱如初,就是家里面什么也没有,锅碗瓢盆都没有,就是在食堂打点儿饭菜吃,愣是不到两个月把我大大姥姥穷回来了。

随后我小大姥姥带着文琳姨去了北京,然后呢?然后就有了这样的然后:小大姥姥又为大姥姥生了三个儿子。

我过去一直没事儿瞎寻思:我二舅家的大表哥,还有大姥爷家的舅舅们,谁算是未来的长门啊。我们这个村的长门地位可是500年来都是名正言顺的。

现在情况是,二舅家我表哥的唯一女儿也移民美国了,姥爷家没有男性后代了;而大姥爷和小大姥姥养的三儿子,都已经有一个孙子了,但是大儿子和二儿子并没有男性后代。总而言之,我太姥爷他们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断后,目前看来至少是向下又延续了5代。

我妈妈的堂妹堂弟中,我在老家见过大堂舅、三堂舅,记忆中没有见过堂姨和二堂舅。六四期间我住在北京大姥爷家里见过大堂舅,2005年回国时见过三堂舅,那时候还没有拆迁,他们住在王府井附近的四合院里。

记得小堂舅夏天暑假经常回老家,我姥爷对他侄子那个好哇,好的让我嫉妒。姥爷为他扎很多青高粱秆做的手枪什么的,还为他编草马草人什么的。姥爷对我好,但是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对表哥表姐们也没有那么好过。

我那个小堂舅,简直跟牲口似的(村里其他人语),一年夏天回家没两天,就把我姥姥家养的羊给勒死了。现在想来那也叫本事,让我现在勒死一只半大不小的羊也挺不容易。

“你丫挺的”,小堂舅时不常这样骂我的表姐,表姐被他骂得痛哭着。虽然他没有骂过我,我也是非常不喜欢丫挺的这个词。所以当听到北京人骂“丫的”的时候,心里面有本能性的讨厌。

就是这样的野孩子从北京回乡,也没有见我大大姥姥显出来多少不耐烦,只不过就是彬彬有礼中带些淡淡的不耐。

我妈妈说这些堂舅堂姨们都是叫大大姥姥为“好妈”。那时候庶出的孩子们都是这样称呼嫡母的。

多年后,记得秋之白华中瞿秋白的继女称呼瞿秋白为“好爸”,她的意思是这个爸爸爱她对她好所以称为好爸。我个人认为是当时中国的通例吧,前面要加个“好”字以区分嫡母和亲妈。毕竟,让探春叫赵姨娘为姨娘是让母女都痛苦的事。

据文琳堂姨讲,自上高中上大学以后她就再没有回过老家。所以我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她。所以说,她有可能在1965以后就没有回过老家,到现在已经近60年没有回过老家了。

七十年代初,我太姥爷早已去世,我太姥姥都96岁了。在此之前,我太姥姥和大大姥姥一起过活。

她们生活在一个老大的房间里,整个屋里面的摆设在我眼里那就简直是富丽堂皇了。有大条凳,上面铺着硬而厚的毛毡;有羊毛编的毛毯铺在炕席上,上面编的花纹按我太姥姥的说法那是大老雕。我姥姥家的摆设是东洋座钟,而大大姥姥屋里面的是西洋货。那大板柜上面摆放的是成对儿的掸瓶、帽筒、盘儿了、罐儿了、带罩的碗了,上面都是画着精致的画儿,我太姥姥告诉我说那些长袖古装美人儿是仙女儿,那个拿个大拐杖、脑门老高的是寿星老(我听成“受气老”,并且一直给小朋友介绍说我太姥姥家有个受气老,哈哈)。大穿衣镜框上雕刻着蝙蝠,让我觉得它们总是在缩着向后飞。。。。。。

大姥爷定期给太姥姥大大姥姥寄钱,我姥爷姥姥一家只不过是给提供挑水送柴的活儿。姥爷家的院子是清末民初花6万大洋(六万吊)买的另一败落人家的大宅院。记得当时是我姥姥、二舅二妗子住在大宅院的西半侧,大大姥姥太姥姥、以及一家被下放的干部一家住东半侧。从南到北,二妗子和太姥姥住在第二个院子,姥姥和那个下放干部住在第三个院子。

96岁的太姥姥尚能够做一些日常的家务的。可是我大姥爷觉得是要更尽孝吧,在他退休以后就坚持让太姥姥去北京享福,并且安排我大大姥姥的娘家侄女们来照顾大大姥姥。

我姥爷姥姥也不能说什么,所以也就这样安排了。

 

不料,这一安排,要了太姥姥和大大姥姥的命,不到一年的时间。

 

(待续)

亚特兰大笔会 发表评论于
我们是同龄人啊,感谢分享啦!节日吉祥如意!梅花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