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mmy, I want go to the washroom. ”飞机起飞不过两小时，Brandon已经第三次要求去上洗手间了。
第一次，他好奇飞机上的厕所到底是何模样，仔仔细细查看过一番，最后确认除了空间有点小外加冲水声音有点大，和家里厕所没啥区别。
第二次，他终于从头到尾完整使用过后，才满意地回到自己座位。
距离上次去厕所不过20分钟，忍无可忍的高雪盈终于难得地低声冲宝贝儿子吼出来，“你到底是真要嘘嘘还是玩！”
Brandon 眨着长睫毛大眼睛，忽闪了两下，“Mommy, I have to pee.”边说边皱紧眉头，咬住后牙，分明是尽力正憋着什么的表情。
高雪盈心里认定儿子就是好奇心使然，他从两岁开始就这样，遇到有兴趣的东西非要琢磨个明白，直到真的撂开手为止，上回用飞机上的厕所还是一个月前回国，眼下他不好奇才怪！可她舍不得儿子憋着，万一真憋坏了怎么办？对儿子她永远狠不下心！
她只得扭过脸，第三次微笑着跟坐在自己旁边，临着走道的人低声说，“真对不起，还要麻烦您，孩子又想去厕所。”
高雪盈这次回国原本不在计划内，特别匆忙，杂事烦事一大堆，返程又临时改了航班，登机前跟客服说，孩子小，请尽量给找个临窗靠前的位置，孩子喜欢靠窗坐。上飞机一看，这班直飞L市的飞机上，每个舱段的第一排都有两个甚至三个小baby，好心的客服把她们娘俩安排在中间舱段，和前排时刻哭闹不停的小东西们隔了两排，还真有个座位临窗，因为机舱里每排座位是3/4/3式，这样的安排也就意味着，她们娘俩每次进出，都要叨搅那个坐在走道边的人。
那人原本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休息，听见高雪盈说话，睁开眼，扭过脸，看了眼Brandon皱眉咬牙的样子，点点头，“坐时间长了真不舒服，我正要起来活动活动呢！”声音低沉，像大提琴，轻缓地抚慰人心。说完，他把自己座位两边的扶手顺便掰到座椅靠背的地方，才起身，站到前排位置，方便高雪盈母子两个去位于舱段后面的洗手间。
果不其然，Brandon进了洗手间，小小身子紧紧贴着高雪盈，先是打开给小baby换尿布的台子研究了一遍又一遍，再对洗手池下面的踏板好奇了很久，才脱下裤子，对着灰蓝色便池滴出几滴尿，抬起脸对高雪盈做出一副此刻终于轻松的表情，“I feel so much better now.”
高雪盈看完儿子这番表演，咬着牙伸出食指狠狠戳了下他的大脑门，笑骂了句，“下回我就要你憋着！”儿子得逞地笑笑，脸贴在高雪盈肚子上，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腰，如常一样说了句，“Mommy, I love you!”高雪盈顺势抱住儿子小小的、暖暖的身子，微微低头亲了下他带点味道的头顶，“宝贝儿，妈妈最爱你！”
推开洗手间的门，坐在过道边的那人还站在原地。
虽然坐在一起两个多小时，高雪盈只在那人刚坐下时看了一眼，目测应该有六十岁左右，和她公公年纪相仿，她一直忙着满足儿子的种种要求，除了说过三次对不起外，还没机会看看人长什么样。
眼前隔着几排座位看去，那人黑白分明的头发修剪得非常整齐，穿着深灰高领衫，外面是件质地精良的黑色薄西装外套，黑色便裤裤线笔挺，脚上是双装饰着银色亮片的轻便黑色牛津鞋。他身形适中，既没有啤酒肚也没这个年纪人常见的弓腰驼背，而是腰背笔挺，右手扶在他自己座位的椅背上，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正扭脸看向另一侧舷窗。
察觉高雪盈母子走近，他转过脸，看着Brandon，脸上虽没什么笑意，语气却极和蔼，“小朋友，几岁了？”说完，右手顺势摸了摸Brandon头顶。
Brandon显然感觉到了他的善意，抬起头，笑眯眯的，“My name is Brandon. I’m 5 years old”.
那人微微怔了下，又问道，“你会说中文吗？”
Brandon点点头，继续说，“I can speak Chinese. I studied at Chinese School. My teacher named Yuna”.
那人笑了，皱纹在清瘦的脸上漾出丝丝涟漪，“那你肯定会说中文！”
Brandon 脱口说了句，“你好！”字正腔圆。说完扑进自己的座位，拿起刚才留在座位上的变形金刚，继续摆弄起来。
高雪盈冲他点点头，替儿子解释，“这孩子害羞，其实他还会背唐诗呢！”
他看了眼正专心玩的Brandon，问，“还会背诗啊？真不错！”
高雪盈颇有点自豪，“我们L市有所中文学校,教得不错，他在那上了一年学前班了。”高雪盈说的是格致中文学校，在L市华人圈子里可以说家喻户晓，近年不但有几个学生在L市中文演讲比赛上得过奖，还有学生上了藤校，一心想让孩子继承中国文化传统的华人家长们，个个都愿意让自家孩子在周六上午花上半天时间学习中文。
那人脸上明显怔愣片刻，缓缓点点头，轻轻哦了一声，像大提琴蓦然间收住发出的尾音。
高雪盈得到对方回应，控制不住每个母亲在人前对自家孩子任何成就的自豪感，略带点兴奋地继续说，“他现在能写点简单的句子，也会背几首唐诗，孩子奶奶在家也教他点。”
那人又连着哦哦了几声，“不错，不错！”
高雪盈注意到他身后，空乘推着车出来，向他示意，“咱们坐下吧！”
高雪盈坐下来伸了伸腿，靠向早已略微后仰的椅背，注意到那人坐下后放下了他自己两侧的座位扶手，挺了挺腰，才靠向椅背，椅背依旧笔直，没有向后挪动半分。
高雪盈把手放在和儿子相邻的座位扶手上，看着儿子第二次折弯了变形金刚的胳臂，听到空乘问，“请问，您需要什么饮料？”
那人示意高雪盈母子先来，高雪盈给儿子要了杯苹果汁，给自己要了杯加奶不加糖的咖啡，听见那人只要杯开水。
推车上暂时没有开水，空乘说一会送来，从始至终，那人一直在和空乘说英语。在高雪盈这个外语学院英国文学专业毕业，又出国多年的人听来，那人英文说得极地道，没有中国人，哪怕是在海外生活了很长时间的中国人说英语常有的语法和发音错误。
Brandon 几口喝完冰凉的苹果汁，放下杯子，握着高雪盈的手臂，不达目的不休止地纠缠，“Mommy, I want more apple juice, please.”
儿子开始换牙了，高雪盈禁止他喝除白开水外的任何饮料，在L市自家倒也罢了，爷爷奶奶虽偶有例外，大体还算令行禁止。这次回国，姥姥姥爷哪理会高雪盈的“禁令”，Brandon开怀畅饮了一个月各色饮料。上飞机前，高雪盈认真和儿子谈了，从上飞机开始，就不可以喝任何饮料，刚才也是一时心软，怕儿子和自己闹，才要了杯苹果汁。孩子见大人先破坏了规矩，自然是顺风打坠儿，高雪盈立时被儿子缠得一个头两个大，就听见坐在过道边的那人开口说，“Brandon，我给你画张画，你看好不好？”
Brandon很喜欢画画，刚刚一上飞机，就摊开新买的画本，在三次上厕所之间，足足画了四页画。现下听说那人要给自己画张画，忙不迭地把放在高雪盈身边的画本递给他，“Oh, please, I like transformers.”
那人接过画本，打开自己面前的小方桌，放下来，把画本随手翻到一页，又接过Brandon递过来的文具盒，取出一只橘黄色的笔，在画本上一笔一划地画了起来。
从高雪盈的角度看去，那人画的是Brandon手里正摆弄的橘黄色变形金刚。只见他几笔先画出个橘黄色方正的身体，再画出身体两侧长及地面的手臂，然后换了枝黑色的笔，添了手臂上的四个黑色轮子和胸前的条纹装饰，最后选了只蓝色的笔，让变形金刚长出和Brandon酷似的小圆脸。
Brandon在那人画画的时候，双肘一动不动支在高雪盈腿上，捧着小脸眼都不眨地看，直到看见人画了张和自己酷似面孔的变形金刚，尤其是自己头顶那嘬卷曲的头发，兴奋地高声叫起来，“Wow! It’s so cool! I like it!”
空乘正端着热水送过来，看到这张画，笑着打趣，“Can I have one? I like Wonder Woman!”
高雪盈看着空乘胖乎乎的身材和脸上蓝蓝绿绿的脂粉也遮掩不及的皱纹，忍不住也笑了。
Brandon得到这么张有趣的画，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变了形”的变形金刚身上，捧住画本，模仿那人风格，看样子要把整个背包里所有的变形金刚都“变变形”，完全忘了要果汁的事。
高雪盈别提多感激这位关键时刻“画画相助”的同路人，眼角扫了扫儿子，再次认真打量起那人。从侧面看，他的鬓角都是白发，鬓角以上倒是黑发居多，以高雪盈常年帮婆婆染头发的丰富经验，人家这黑发应该不是染的。他的脸部肌肉已开始下垂，只是因为脸上没什么肉，不仔细看倒也不很明显，他的下巴线条比较直，虽然被下垂的脸部线条遮掩，还是能看出年轻时很可能是个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的人。不过多看几眼，高雪盈总觉得他侧面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也许察觉了高雪盈的目光，那人微微侧过脸，高雪盈没来得及收回打量的目光，只得堆起笑脸，赶忙说了句，“真是谢谢您帮忙，这么大的男孩子…唉！天天整得我头大！”
那人明显不以为意，“小孩子好奇心强，挺好的！”
高雪盈自己受了人家帮助，孩子也得了人家夸奖，不好一言不发地冷场下去，只得没话找话，“您真会哄小孩儿！”
那人嗯了一声，没接话，过会儿才说，“我有个孙子，刚一岁。”
高雪盈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能继续聊下去的话题，赶紧笑着说，“恭喜您，都当爷爷了！”
那人嘴角向两侧微微咧了咧，在高雪盈看来，算是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