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大宝的时候搬了新家,前任房主留下的花草不多。春天到了,怀着八个月身孕的我拉着老公一起去逛花店。我对他说:“宝宝来到这个世界一睁开眼,我要让他看到好多鲜花,全是我们为他种的。”
我们买了应季的郁金香,复瓣海棠和山茶花。转到花店的某个角落时,我发现了一株黄桃树。
我对老公说:“买下它吧,我要让大宝在春天欣赏桃花,夏天尝到鲜美的黄桃。”说这些话时我很激动,原来妈妈许多年前讲的桃花故事,一直潜藏在大脑皮层下的某个角落,久久不能忘怀。
老公将黄桃树种在了窗前。大宝周岁时,绯红的桃花满枝梢,邻居们经过时都要啧啧称赞。每年我们总能收获几个黄桃,全留给大宝了。
妈妈特地在她的院子里为我的大儿种了几棵蓝莓。她说,大宝可以春天来她家赏茶花和杜鹃,夏天在她的后院摘蓝莓吃。她特想听到大宝清脆的童声,有儿孙绕膝,人生无憾了。
我一直没有告诉妈妈,我已经在悄悄写家族故事了,正好写到这一段:六十年前的那个端午节,天气特别闷热,福州三坊七巷的某个破落的大院里,我的曾祖母和邻居们一起乘凉聊天。曾祖母吃晚饭时喝了一点青红酒,特别兴奋,滔滔不绝地同邻居说起几年前她为唯一的孙女(我的母亲)做的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她自掏腰包为家乡的龙舟大赛捐出二十三艘龙舟,只提了一个要求:让我的母亲在龙舟赛中抱龙头。按家乡的风俗,女童是不允许抱龙头的。乡亲们被老太太的善心感动,特地破了例,把我的母亲扮成小男孩,锣鼓喧天中抱着龙舟上的龙头从闽江这岸驶向对岸……开开心心地说完往事,曾祖母回房睡了,第二天早上突发脑溢血,再也没醒来。
六十年后妈妈学着祖母的样子,为大宝营造蓝莓树下的祖孙之乐。而我何尝不是效仿了我的曾祖母和母亲,廊檐下一株株的花草,注满了我对前辈的追忆和对孩子们的殷殷期待。
我又重读老舍的文章和生平,发现了一段他的家事:老舍先生的父亲是守城门的清兵,八国联军攻破北京城时血战而死,留下几百盆的花花草草。老舍将对父亲的思念都寄托在这些花草上,用心栽培。文革期间老舍被揪斗,他拖着疲惫的布满伤痕的身躯往家走,发现家里几百盆菊花全被造反派砸碎了,老舍万念俱灰,投湖而死。老舍的后人怀念老舍,在他的故居种满各花草,当作亲情的延续。
而我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提到老舍为什么投湖而死,只在黑板上写了六个大字“士可杀不可辱”。现在想想,原因不止这些吧:老舍养花,含着对父亲的追忆,对生命的热爱,以及对子女的期望。肉体的创伤可以忍受,可以治愈,而亲手种植的花草被毁,等于毁掉了他最挚爱的亲情,毁掉了他的价值观,加速了他寻死的决心。
草木本非无情物,一枝一叶总关情。养花是一种心情,一种修养,也是对生命的热爱。
两年前我回了一趟福州,特地到西湖边上寻找老屋的踪迹。福州的老宅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我们的西湖老宅也没有留下。我在福州生活了二十多年,妈妈从未带我去过西湖老宅- 不,应该确切地说,童年时她牵着我的手去西湖公园时,常常从老宅的大门口经过。解放初期他们全家被赶走后,老宅成了政府部门的办公场所。妈妈认为失去了就不要再留恋,从不在女儿面前对着老宅指指点点,因此我对那座老宅子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带着遗憾,在返乡札记里写下了母亲的只言片语里的西湖老宅:几个孩子在桃树下欢声笑语,其中有我的母亲。她那时才四五岁,娇小可爱,踮起脚尖攀折花枝。她的祖母在不远处注视着几个孙辈,笑靥如桃花般明媚……
写着写着,我落泪了,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怀念故乡的花木了。于是我接着买了茉莉,栀子,柑橘等并不是太适合于温哥华气候的南方花草,细心培育着,冬日移入室内保暖,并用植物灯照着。我从这些植物中看到了美好亲情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