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搬家来到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匿名投标不同,澳大利亚的房子,一般通过现场拍卖进行,短短十来分钟,拍卖场硝烟散去,一套房子新的主人就产生了,简单、粗暴、又直接。一个星期六,我们开车路过一套正在开放的房子,在拍卖开始前花五分钟进去看了看,很喜欢,出来发现拍卖的起价远低于预期,就莫名其妙地拍到了。合同签了两三天,我俩还没有回过神来:我们真的又买了一套房子了吗?
典型的澳大利亚人不喜欢草坪。这个干燥的国家,中间大部分地区是大片的沙漠和戈壁,从地图上看,好象一片烤得焦黄的面包。如果不天天浇水,草地很难长得青翠诱人,而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土生土长的澳洲人,干脆全部铺上石子,在上面停一辆房车,再停一辆四轮驱动,也占满了。放假的时候,用四驱拖着房车,露营、打猎、钓鱼,去野外看原始的灌木丛绿色去。
但我们现在还不适应。我们还是喜欢舒适柔软的鞋子,而不是前面带钢板的笨重的劳保鞋。我们还是希望屋前院后,有冬梅夏竹,看春花秋果,踩厚厚的草坪,玩潺潺流水,品苏州园林的韵味。然而,当时我们前院的草坪,已经将近荒漠化了。曾经房车和四驱停放的地方,完全没有绿色了。后院的草地,已经被横着长的、生命力极强的野草占据多年,不能再称之为草坪了。
思想斗争了好几周,妻子和我还是决定翻土绿化。这实在是一项大工程。这房子在海边,一铁锹挖下去,除了表层有两厘米的有机土壤,下面全是纯正的海滩沙子,颜色黄白,细腻纯粹,看起来一点儿营养也没有。我们不愿意花钱买几吨有机肥料,只好自己积肥。我在后院角落的工具房后面挖了三个坑,要求妻子每天去那里大便,正好也节约冲马桶的水费。妻子抿嘴笑笑走开了,从不配合。我只好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后,喝一杯咖啡,默默地、努力地培养出便意,在去上班前冲到后院做出贡献,一肩承担起这重任。再加些打碎的树叶、野草,和每周十来升的厨余进去,撒些酵母,轮流闷着发酵三四个月,就是真正的有机肥料了。
不做贡献的妻子却需要很多有机肥。她想种各种各样的玫瑰:红的、白的、紫的、粉红的、白里带红的、直株的、爬藤的。她还想种薰衣草、牵牛花、竹子、小柏树、枫树、满天星。每每她需要肥料的时候,我就笑她花痴,同时鼓动她做出相应的贡献:积肥进步快啊,质量也高啊。妻子总是低头笑笑走开,居然一次也没有尝试过。在我看来,凡是不结果的花,都是耍流氓。玫瑰花都是超级大流氓。我很想种些青菜、辣椒、果树,然而积攒的有机肥,都被妻子用掉了。过些日子,翻开土,已经经常可以看到蚯蚓了。
妻子本来脾气比较大,有不少公主病,和我在一起这些年却变得越发温柔体贴了。恋爱的第二年,我问她:洗碗和做饭,你总要选择一样吧?当时的女朋友扑闪着大眼睛,不加思索地说:做和不做,我选择不做!说是这么说,结婚以来,妻子却承担了大部分家务:做饭、洗碗、洗衣、熨烫。我经常以各种借口耍赖偷懒,妻子从来不逼迫我,而是收拾好了过来陪我, 很多时候连我都不好意思了,过去抱住刚解下围裙的她,说:老婆,刚刚我有点儿懒,明天早上我早起给你做早餐。
慢慢地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晚上我到哪里,妻子就跟到哪里。我好象一片磁石一样,总能把她吸引到身边来。我在客厅打开电视,妻子就和我窝在双人沙发里,或者旁边的单人沙发里。我在书房捣鼓模型滑翔机或风帆,她会跟着,坐在角落里的那把摇椅里,不知道在阅读些什么。有时候我在小客厅看新到的《TIME》,她也会跟过来,在旁边看图书馆借来的书或者手机上的小说。有一次,她甚至从对面的沙发上挪过来,跑到我躺着的三人布艺沙发上,在另外一端躺下,和我交趾相卧。平常的时候,我几乎从来不考虑自己需要买什么衣服鞋帽,妻子逛街的时候看到喜欢的,在心里在我身上比划一下,就买回来了。我连试穿都不用,每一件都是可可地好。买菜也是一样。聪明的妻子几乎避开了所有的周末买菜时间,星期中间就一人悄悄搞定了。这样,周末的时候,我们俩就有大把时间出去玩:逛逛花草市场啦,去寺庙里吃斋饭啦,飞飞风筝、模型滑翔机啦。
妻子怕冷,是真的怕。在我看来是凉爽宜人的天气,她已经嚷嚷着要开天然气壁炉了。可惜卧室里没有壁炉,空调的热风容易让妻子上火。所以,她总是催促我去给她暖被窝。哼,我一个大男人,哪能天天给你暖被窝?
(此处省去430字)
有时感觉挺对不起妻子。虽然她一等一地冰雪聪明,却又是那么善良,并无底线地相信着我。很久以前在苏州,一天晚上我跑完步,打电话给她,给她讲了一个刚发生的事情。跑步的时候我看到路边坐着一个人,头放在膝盖上。到第三圈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你要不要帮忙,那人就让我到几栋几号找你父母过来。我按地址找过去,在黑暗的楼道敲了半天门才有人回应。我表达了来意,但门内沉默了半晌,说:他们的儿子,已经去世两年了。
这故事当然是假的。它来自一篇小说,我借来吓唬妻子而已。当时的女朋友听了很是惊恐,第二天一早,马上拖了岳母去苏州西边的寒山寺拜佛。岳母很是纳闷:这又不逢年又不过节的,怎么突然去拜佛啊?妻子不说,只是很虔诚拜,求了一个开光的玉坠,火速回来套在我脖子上。我既尴尬又感动。这么多年来,我心存愧意,一直不敢说破。
熟睡的妻子她知道吗?我如此深沉地爱着她,就像父亲深沉地爱着母亲。我的奶奶,父亲的生母,在他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爷爷带着父亲长大,相依为命,再也没有别的孩子。父亲成长的苦,不用问也知道。后来大人们给我的父母安排了这个婚姻,甚至连相亲都没有。他们结婚后,父亲就非常依恋母亲,家里大小事务,他永远站在支持母亲的立场。童年的时候,我还很讨厌这个母亲命令的忠实执行者。现在想想,自从结婚后,他们的生命就合二为一,之前灵魂里的彷徨与慌乱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天的生活里充满了平和和愉悦,感受着生而为人的美妙,就象我和妻子这样。
天下美好的婚姻,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
有时候,睡梦中我突然特别思念妻子,就醒来了,赶紧捉住她的手,在夜光里仔细端详她。我不敢开灯,也不敢抚摸她,怕惊扰了她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