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散记:莫迪里亚尼 & 艾比泰儿纳

巴黎散记:莫迪里亚尼与艾比泰儿纳

舒啸


九十九年前(1920年)的1月24日。巴黎。三十五岁的画家、雕塑家阿梅迪奥·莫迪里亚尼(Amedeo Modigliani)在贫病交加中去世。

两天后的1月26日凌晨,莫迪里亚尼美丽的缪斯和恋人珍娜·艾比泰儿纳(Jeanne Hébuterne)从一所公寓的五楼,背对着窗户的雕花铁栏杆,朝后纵身跃下。那时,她年仅21岁,正怀胎8月。

于是,百年前巴黎蒙马特-蒙帕纳斯艺术圈众多传奇之一,就以如此惨烈的殉情画上了句号。

1.

莫迪里亚尼1884年7月12日出生于意大利海港城市利沃诺(Livorno)的一个犹太家庭。母亲生长于法国马赛,博学多识,酷爱文学与哲学,精通法语、意大利语、英语。他出生那年,恰逢父亲的业务失败破产,家境一落千丈。但是,在母亲的关注下,莫迪里亚尼得到了很好的教育,具备卓越的文、哲素养。也是他母亲很早注意到了莫迪里亚尼的艺术天分,安排他从师学习绘画。

(阿梅迪奥·莫迪里亚尼,1884 - 1920)

一九零六年,他来到所有钟情于艺术的年轻人心目中的圣地:巴黎。在巴黎北边的蒙马特,他结识了马蒂斯、阿波利奈尔、安德烈·萨尔蒙、马克斯·雅各布、让·谷可多等等艺术家、诗人、作家,更有他的好友、间或在艺术上的竞争对手毕加索(1881 - 1973)。

这时的莫迪里亚尼还有着家境曾经优裕的痕迹,画室的布置、身上的穿着都很考究。毕加索曾评论说莫斯利亚尼穿着“非常有品位”。莫迪里亚尼则认为毕加索“没有任何借口地邋里邋遢”。

(画室里的莫迪里亚尼)


 

2.

多年以后,莫迪里亚尼的第一位恋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 安娜·阿赫玛托娃(1889 - 1966)曾深情地回忆起两人在巴黎卢森堡花园雨中吟诵魏尔伦诗歌的情景,并说到莫迪里亚尼独特的审美眼光。

(年轻时的莫迪里亚尼与阿赫玛托娃)

莫迪里亚尼在巴黎百年前各种“主义”纷繁林立,诸多艺术流派争奇斗艳之中,虽然吸取了前辈或同时艺术家的一些技法,但始终特立独行,独树一帜,形成并保持自己的艺术风格。

他的作品大多数以女性裸体或人物肖像为主题,富于情感、感性、灵欲,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画面立体感薄弱,注重线条、色调。人物拉长扭弯,面部通常狭长扁平,细目长鼻小嘴,颇似非洲面具。

(几幅莫迪里亚尼画作)

莫迪里亚尼从小体弱多病,加上热切而苦心的艺术探索长期得不到承认,他开始以酗酒与吸毒来暂缓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

3.

当莫迪里亚尼1906年抵达巴黎时,将来要与莫迪里亚尼生死相恋的艾比泰儿纳还是一个八岁的漂亮女孩。

珍娜·艾比泰儿纳1898年出生在莫城(Meaux)的一个保守的天主教家庭。后来全家迁往巴黎。她哥哥安德烈(André Hébuterne, 1894 - 1992)希望成为画家,进入了在巴黎蒙帕纳斯的文艺圈。

(珍娜·艾比泰儿纳, 1898 - 1920)

珍娜·艾比泰儿纳很早就展露出对艺术的热忱和绘画的天分。在哥哥的介绍下,她结识了不少正在苦苦挣扎的艺术家,为日裔画家藤田嗣治做模特,并在位于蒙帕纳斯大舒米埃尔街10号的柯拉罗西艺术学院(Académie Colarossi)学习绘画。罗丹的助手与情人、雕塑家卡米耶·克洛岱尔(Camille Claudel)也曾在这家艺术学校学习。

(艾比泰儿纳:《自画像》)

艾比泰儿纳存世作品仅十余幅,大多长期由她的家人封存。近些年才渐渐与世人见面。

 

4.

蒙帕纳斯位于巴黎左岸,那时生活费用比蒙马特更加低廉,吸引了每天不得不在颜料和食物间做出选择的艺术家们。莫迪里亚尼和毕加索等也搬迁至此。

直至今日,在巴黎的咖啡馆和啤酒屋里,你可以叫一杯简单的饮料,坐上大半天,服务员也不会来赶走你,或是暗示性地送上账单。这一传统是一百多年前从圆厅咖啡馆(Café de la Rotonde)开始的,为的是给当时聚集在蒙帕纳斯的那些穷困潦倒的艺术家有个休息、聚会的地方。如果哪位饥饿的艺术家到法棍面包篮子里偷偷撕走一小块面包,服务员会尽快把目光移向它处。

在圆厅咖啡馆,艺术家们还可以用自己的作品来换取一顿晚餐。以后能够支付时也可以再把作品赎回。在那个年代,圆厅的墙上挂满了当时还在苦苦挣扎的艺术家们换取晚餐的画作,多得足以让今天任何一家艺术博物馆垂涎三尺。

很自然地,这里成了莫迪里亚尼、毕加索等人乐于光顾的地方。此时穷困潦倒、衣着不再考究的莫迪里亚尼更时常夹着自己的画作来这里就餐。

(莫迪里亚尼、毕加索和安德烈·萨尔蒙在位于蒙帕纳斯大街105号的圆厅咖啡馆前)

威尔士女画家妮娜·汉姆奈特(Nina Hamnett,1890 - 1956)到蒙帕纳斯的第一个晚上,在圆厅咖啡馆就坐后,邻桌的男人微笑着向她打招呼:“我叫莫迪里亚尼。画家。犹太人。” 两人从此成为好友。

 

5.

在蒙帕纳斯,向艺术家们张开双臂的不止圆厅咖啡馆一家。柯拉罗西艺术学院则允许画家们来课上免费与学生们共用模特。住在学院附近的莫迪里亚尼即为来“借用”模特的画家之一。

一九一七年春天,在这所艺术学院,女雕塑家莎娜·奥洛夫(Chana Orloff,1888 - 1968)把莫迪里亚尼介绍给一位美丽的学生,这就是艾比泰儿纳。两人很快热切相爱。

(莫迪里亚尼与艾比泰儿纳)

 

艾比泰儿纳的父母坚决反对她与莫迪里亚尼交往。她家里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莫迪里亚尼是犹太人。而且谁也看不出这位放浪的艺术家有任何前途可言,更不用说莫迪里亚尼酗酒、吸毒的恶习了。

然而,家人的反对那里阻挡得了热恋的情人。艾比泰儿纳断绝了与家人的联系,与莫迪里亚尼一起生活。他们的住所就在柯拉罗西艺术学院隔壁。而在他们之前,高更和慕夏也曾居住在那里。

相貌英俊的莫迪里亚尼曾经有过不少女友。但是从这一刻起,艾比泰儿纳就是他唯一的缪斯和恋人,也是莫迪里亚尼画笔下最经常出现的素材。

(莫迪里亚尼:《艾比泰儿纳》)

艾比泰儿纳画过一幅莫迪里亚尼的肖像,给后世留下一个从缪斯眼里看艺术大师的机会。

(艾比泰儿纳:《莫迪里亚尼》)

这对恋人之间也有暴风骤雨。莫迪里亚尼酣醉之后,曾经当众殴打艾比泰儿纳。而过后,两人又很快恩爱如初。这在近些年来引来一些反感和非议。他们并没有留下任何个人感想的记录。与其今天进行猜度,或对他们隔了阴阳两界进行心理精神分析,不如守候我们能知道的,那就是他们的生命燃烧得流星般太过激烈,以至于也如流星般迅速化为了灰烬,而在那燃烧中,他们不顾世事与命运,融入了彼此的灰烬。
 

6.

一九一七年底,在欣赏莫迪里亚尼才华的经纪人利奥波德·兹博罗斯基(Léopold Zborowski,1889 - 1932)筹措下,莫迪里亚尼终于举办了一次个人作品展。

(莫迪里亚尼个人画展海报)

偏偏在开展当天被警察局长看到。尽管这是艺术的首都巴黎,也已经了有不少新流派的冲击,但是,莫迪里亚尼画作中这些并非神话人物的恣意的姿态,坦然的神情,具有原始冲击力的色调,再加上露出的“维纳斯之丘”毛发激怒了警长大人。他立即行动来制止如此有伤风化、不堪入目的展览。

后面事件的发展有不同版本,或说当天画展及被关闭,或说几幅画被勒令从沿街的窗前移开后持续了两天。总之,经纪人想要通过画展为莫迪里亚尼找到市场的希望落空了。

而这也是莫迪里亚尼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个人画展。

(莫迪里亚尼:《侧卧的裸女》)

莫迪里亚尼此次个人画展的展品之一,《侧卧的裸女》(Nu couché)在 2015年11月9日以1.7亿美元的价格为中国收藏家在佳士得(Christie's)拍卖行购得。这在当时是历史上拍卖价格第二高的画作。

当时的记录是同年春天在佳士得以1.79亿美元售出的《阿尔及尔的女人(O版)》(Les Femmes d'Alger, Version O)。那幅画的画家?毕加索。

(莫迪里亚尼:《向左侧卧的裸女》)

去年(2018年),苏富比(Sothebys)拍卖行给他的《向左侧卧的裸女》(Nu couché, sur le côté gauche)列出了1.5亿美元的估价,超过了毕加索《阿尔及尔的女人(O版)》拍卖时的估价,创造了历史上艺术品拍卖估价的记录。

虽然《向左侧卧的裸女》最终以低于估值的1.39亿美元成交,仍是苏富比的拍卖纪录,以及目前历史上第四的艺术品拍卖价格。

 

7.

一九一八年秋,莫迪里亚尼、艾比泰儿纳、藤田嗣治夫妇在经纪人兹博罗斯基的提议、资助下,离开巴黎,到了法国南部蔚蓝海岸上的尼斯,希望有机会把画作卖给在那里度假的富人们。

在尼斯,莫迪里亚尼和艾比泰儿纳的女儿珍娜·莫迪里亚尼出生。

然而,那里对莫迪里亚尼画作的反应同样冷淡。他们无奈于1919年春天回到巴黎。不久,艾比泰儿纳再度怀孕。

(怀孕的艾比泰儿纳,这是莫迪里亚尼为他的缪斯最后一次作画)

就在两人决定结婚之时,莫迪里亚尼得知他患有的肺结核已经相当严重。莫迪里亚尼继续作画、酗酒、吸毒。劳累、酒精与大麻使他的病情迅速恶化。

(接近生命终点的艺术大师)

一九二零年1月24日上午,一位邻居发现艾比泰儿纳正不知所措地抱着莫迪里亚尼,而她怀里的莫迪里亚尼已经神志不清。

当晚,莫迪里亚尼因结核性脑膜炎在慈善医院去世。悲痛欲绝的艾比泰儿纳被家人接到她父母在巴黎第5区位于五楼的公寓。在1月26日凌晨四点钟,趁着哥哥没注意,艾比泰儿纳打开了窗户……

8.

莫迪里亚尼葬于巴黎20区的拉雪兹神父墓园(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蒙马特和蒙帕纳斯众多的艺术家参加了他的葬礼。

艾比泰儿纳的父母觉得莫迪里亚尼坑害了自己的女儿,拒绝让艾比泰儿纳与莫迪里亚尼合葬一处。直到将近十年后,艾比泰儿纳的家人终于同意了莫迪里亚尼弟弟的一再请求,移葬艾比泰儿纳。这对苦难的情侣得以在一起长眠。

(拉雪兹神父墓园中,莫迪里亚尼与艾比泰儿纳的合葬之墓)

(前来致敬的人们留下的鲜花、留言、画笔和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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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啸 发表评论于
回复 'ARooibosTea' 的评论 : 似乎凄美的情感是年轻人的专利。
ARooibosTea 发表评论于
好感人的故事,可惜走得太年轻了。
舒啸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富春江南' 的评论 : 谢谢策勉。
舒啸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茵茵梦湖' 的评论 : “俄罗斯的月亮和意大利的太阳”... 哈哈,难怪他们一同闪耀的时光那么少。

可惜的是莫迪里亚尼所作十几幅(?)阿赫玛托娃画像大多数毁于苏联革命(?)。

雇狗没找到阿赫玛托娃那篇文章。或许是版权问题。至少等我下次去美国时,会把她的散文集带来。
富春江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茵茵梦湖' 的评论 : +1也期待ing,谢谢这么多动人的故事分享
舒啸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茵茵梦湖' 的评论 : 看来文学艺术家都要到巴黎去体验一番,像是做一个精神洗礼”... 握手赞同。茨维塔耶娃也到过巴黎。

阿赫玛托娃在巴黎的经历尽在她那篇深情的《阿梅迪奥·莫迪里亚尼》文中。我去找一下它的译文。若能找到,就贴在这里。
茵茵梦湖 发表评论于
刚看到一句话,说他俩是俄罗斯的月亮和意大利的太阳相恋,有趣,莫迪格利阿尼给阿赫玛托娃画的那几张画像都很美,线条简易,似乎带着温情看她。
茵茵梦湖 发表评论于
等舒啸先生有时间有心情可否写一下¨阿赫玛托娃在巴黎¨,这段故事还是鲜为人知呢,看来文学艺术家都要到巴黎去体验一番,像是做一个精神洗礼。我曾经喜欢安娜阿赫玛托娃很久,直到发现了茨维塔耶娃。。
舒啸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茵茵梦湖' 的评论 : 莫迪里亚尼熟谙意、法诗歌,常吟诵但丁,自己也写过诗。或许是个被绘画"耽误"了的诗人。:-)

(对了,在同一篇忆旧文章里,阿赫玛托娃淡淡地写到铁塔,说那是一个巨人的烛台,遗忘在了侏儒的首都。害得我此后每次到 Trocadéro,都会想起阿赫玛托娃。哈哈。)
舒啸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茵茵梦湖' 的评论 : 说来“尴尬”,阿赫玛托娃是和新婚丈夫古米廖夫去巴黎度蜜月时认识莫迪里亚尼的。

次年(1911年)她又独自去巴黎一段时间。与莫迪里亚尼的交往主要是在那时。阿赫玛托娃说是莫迪里亚尼带着她看到了真正的巴黎。莫迪里亚尼喜欢深夜散步。阿赫玛托娃在《阿梅迪奥·莫迪里亚尼》文中回忆夜晚莫迪里亚尼走来的情景,很是动人.
茵茵梦湖 发表评论于
莫迪格利阿尼和让娜象一对孩子,这样真性情的人往往缺乏现实感和生存能力,莫迪好像又不是善妥协的人。。
让娜总使我想起毕加索粉色还是蓝色时期那位早逝的缪斯和情人。
茵茵梦湖 发表评论于
如果安娜阿赫玛托娃和莫迪格利阿尼恋爱,那么那时她也到了巴黎,可是后来怎么又回去了呢,看来搞文字的更需要语言的本乡本土来创作,而从事音乐和绘画的人尽可流浪。
茵茵梦湖 发表评论于
Vous êtes en moi comme une hantise……
——————
好打动人的情话,一直觉得莫迪格利阿尼具有某种诗意。
曾有一次去一个女检察官家,一进门厅就看到一幅莫迪的画,我看着签名不禁脱口而出,她眼睛一亮,很高兴地说:你知道他,这是我最喜欢的画家,但这是一幅高仿真。
曾经看过画家的传记电影,男主角不错,形象气质风度都有几分相似,女演员形象差异有点大,不容易代入。
舒啸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谢谢菲儿光临、鼓励。
舒啸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富春江南' 的评论 : 谢谢富春江南光临。
舒啸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茵茵梦湖' 的评论 : 莫迪里亚尼曾为阿赫玛托娃画过若干张素描,还给阿赫玛托娃写道:“Vous êtes en moi comme une hantise” 。阿赫玛托娃晚年时写下《阿梅迪奥·莫迪里亚尼》的回忆文章,文中没有提到他们读的是具体哪一(或几)首魏尔伦。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富春江南' 的评论 : +1和江南一起赞又一个完美的艺术帖子!:)
富春江南 发表评论于
凄美的故事
茵茵梦湖 发表评论于
好像第一次知道莫迪格利阿尼还同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恋爱过,美好而欣慰,只是这对儿极富才情的俊男美女怎么会朗诵魏尔伦的诗,想起他那模样似乎就没了诗意,不知朗诵的是哪一首。安娜的这张小照也是第一次见,富于某种悲剧美。
莫迪格利阿尼那股天然的气派看来是来自他的原生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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