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区情人(四)

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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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区情人
 
    李公尚
 
   
    我把我和江霞同居的事告诉了科尔顿,这个不苟言笑、天生倾向于同情弱者的德国裔律师,听了愕然。沉默了半天,他用那双天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我的双眼,严肃地问:“你喜欢她吗?”我点点头:“喜欢!”科尔顿盯着我又问:“你爱她吗?”我摇摇头:“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现在就去爱一个……像她这样的人,也许我可能不会爱她。”
    科尔顿除了自己开办政府律师事务所,还兼职做无收入公益律师、免费为穷人打官司。他对我的回答显然不满: “我一向认为你是一个严谨的人!”科尔顿认真地说:“如果不是为了你的亲人,也就是你所爱的人,你参与办理此案,就不能掺杂丝毫的个人感情。当然,如果她是你的亲人,你就必须离开这个案子,尽管这个案子非常需要你。”他盯着我,直到我点点头,才继续说:“换句话说,无论你多么喜欢她、她对你有多大的吸引力,从现在起,到本案结束后的一百八十天内,你都不能和她发展成为爱情关系,更不能结婚,懂吗?否则,你必须离开此案。我需要另外找人来代替你。”
    看着科尔顿的一本正经,我忍不住笑起来:“人们都喜欢太阳的光辉,赞美太阳的温暖,但是没有人会想到和太阳结婚,因为人类和太阳不在一个星球上。我和江霞也不在……”“但是现在你们两个人,确实就在同一个星球上,而且还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科尔顿严肃地打断我:“太阳?哼!如果你把她比作你的太阳,你就应该考虑回避此案了。你打算让她在你那里住多久?”我要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可能会住一些日子。”科尔顿说:“你想让她在你的住处继续住下去,我不反对,但是我不会给你报销她的住房补助,我必须从她每个月获得的证人保护补助费中扣出这笔钱,还给政府。”
    两个星期后,科尔顿和我又去了一次纽约,纽约警方告诉我们,他们仍然没有找到老栓,但他们从被逮捕的一些该案嫌疑人那里获悉,老栓有可能就藏匿在华盛顿DC和马里兰交接的一带中国人开的餐馆里打工。办案警察迈瑞奥告诉我们:“老栓有一位情人,就住在马里兰和华盛顿DC一带,他可能会去找她。据说他对他的情人非常痴情。那女人每周末从华盛顿到纽约来做两三天暗娼,老栓对她非常照顾,甚至干脆把她包下来,不让她接客,每天付她其她女人每天接三次客的钱。”
    我听了心里不由一震。科尔顿听后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有没有可能返回到加利福尼亚去呢?据我的经验,那些不能流利说英语的外国人,一般都愿到他们过去熟悉的环境中去寻找出路。”迈瑞奥表示:“有这个可能。我们已经向加利福尼亚发去了有关这个老栓的资料。但是中国人在加利福尼亚州分布太广,群体太大,我们不能肯定发去的资料最后能落实到哪个地区。要知道,每个州里转发其它州发来的资料时,到了各县,一般都不太会受到当地警方的重视。除非我们确切知道他藏匿在哪个地区,直接给那个地区发去通缉资料。至于刚才说的那些中国餐馆,很多本身就是一些非法偷渡来美的人开办的,他们只认同乡,很少查问这些同乡的来历。你们回到马里兰、华盛顿DC和佛吉尼亚,留意一下那些中国餐馆,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回到华盛顿,科尔顿让我去调查有关中国餐馆的情况,一周后,纽约的办案警察迈瑞奥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再去趟纽约,说该案中被捕的一名涉案人员,现被关在纽约移民局的遣返拘留中心,她能够提供有关老栓更多的情况。几天后科尔顿和我去分别会见她,她是一名在纽约做了十多年暗娼的女人,告诉我们:老栓从加州来到纽约不到五年,在中国人中很有名,因为他经常为中国人出头。听说他在加州时就是这样做。中国人开店做生意,经常受其他族裔的人欺负,人们去找他,他拿了钱就会去替人摆平。曾经有意大利裔和非洲裔的人在纽约与中国商家为争地盘和客源,半夜砸了中国商店,警察找不到嫌疑人,商家就找他帮忙。他找到肇事人的住址后,连续几天几夜埋伏在肇事人住所附近。一旦发现机会,他二话不说,戴上面具,上前从背后把他们打晕,然后砍断他们的手或腿,迅速离开。他做事不动声色,不留痕迹,每次干完,就跑到其他地方去打工躲几个月。他是偷渡来的,在移民局没有申请备案,警方也不掌握他的身份情况,所以一直都破不了案。
    科尔顿感谢这个女人向我们提供这些情况,这个女人看了看科尔顿,低声对我说:“大兄弟,麻烦你帮我个忙。我和老栓是同乡,算是远房亲戚,我有一笔钱存在他那里,大约十万多美元。他给我写的存款字条,我放在我女儿那里。我知道我干这行早晚会出事,所以准备哪天一旦出了事,就让我女儿拿这字条去找他要那笔钱。你们如果能找到老栓,请帮我要回那笔钱,交给我女儿。我女儿叫吕雯,在华盛顿的一所大学上学。”
    科尔顿疑惑地看着她和我,我告诉科尔顿:她有十万多美元存放在老栓那里,他想让我们找到老栓后,帮她要回那笔钱,交给她女儿。科尔顿对她点点头说:“我们不能保证让你满意,但是我们会尽我们的最大努力去做。”科尔顿知道,像她这样寄人篱下连住处都没有的人,在美国根本开不了银行户口,她们亲亲苦苦挣的钱,没处存放,一般就存在信任的同乡那里。
    回到华盛顿,科尔顿看了江霞最近刚写的一些书面材料,找江霞单独谈了一次话,事后科尔顿对我说:“她是个有个性的姑娘,对很多问题有自己的见解。特别是她对中国非法移民在美国犯罪的原因,认识得比我们都要深刻得多。因此,我不能从她的证人保护补助费中,扣除她的住房补助一项——听着,即便目前她住在你那里,这笔钱也不能给你。我已明确告诉了她,我很快就会直接存到她的帐户里。那是属于她的。”
    为了保障江霞的安全,我不主张她在我上班不在家时一个人出门,也不希望她使用中国人普遍应用的微信网络系统对外交往。这让江霞感到不自在,但还是接受了。每天我下班后回到住处,她都做好了饭菜等候我。她甚至能够辨别出我走出电梯的脚步声,在我走到门口的瞬间,她会及时打开房门,变着花样以拥抱来迎接我。有时她会长时间里搂着我的脖子,闭上眼睛,慢慢摇晃着身子,撒娇地说:“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把你紧紧粘住、吸住、锁住,不放开你,不让你自由。”闹够了,接过我的公文包放好,一如既往地轻轻说一句:“饿了,洗洗手就吃饭吧,趁热。”
    共进晚餐,是我和她一天最轻松地时光。我常由衷地赞叹:“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能干,谁娶了你是谁的福气。”一次她听了把头一扬,大声咯咯笑着说:“好啊!你帮我介绍一个啊,我给他福气。”我说:“在美国,没有给人介绍对象的,幸福要靠自己找。”“那我现在就找到你了,可你从来就没想要娶我。”我听了有些尴尬,她看着我的窘态,她笑得更加开心:“——看把你吓的!放心,别害怕,我没指望你会娶我。靠自己去找幸福,只能找到恨!所以,我靠的是天,是命运。”我说:“我也感谢天给我带来了好运。和你在一起我真得感到很幸福,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她咯咯笑着说:“我和你在一起,我就是要在你身上留下我的印记,让将来在我之后再找你的女人,无法和你生活下去,我要让你终生遗憾。”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样子,我问:“这么说你是希望我在你离开后,能有其她的女人,是吗?”她笑着嘴一撇说:“不是我希望,是你希望。我不过是替你说出了你的希望罢了。”
    饭后,我们一起收拾完毕,她总是说:“被你软禁一天了,我要你带我出去走走,放放风,”“想开车还是走路?”我问。每次我都愿意服从她的选择。她听了,总是兴高采烈地喊着跳着:“嗷——解放了!奴隶被解放了!”说着,常常一下跳到我的怀里,搂着我的脖子,双腿攀着我的腰,咯咯笑着说“这就是庆祝翻身解放,要翻到你身上来。”我忍不住吻着她的脖子和胸部,说:“林肯颁布《奴隶解放宣言》时好像不是这样的吧。”她说:“那是因为林肯根本就不想解放像我这样的奴隶。——他只想利用解放黑奴来打赢战争,并不想为黑奴做更多的事。再说,《奴隶解放宣言》只是针对南部叛乱地区的黑奴,并没有解决北方非蓄奴地区的黑奴地位。我们现在处于波托马克河的北岸,属于非蓄奴区,所以我还没有被解放呢。”我佩服她对历史认识的深刻,她说:“近墨者黑,黑出于墨胜于墨。没事我就翻阅你书架上的法律书籍,不让我的形象在你面前惨不忍睹。”
    我和江霞有时去肯尼迪艺术中心听免费音乐会,有时在波托马克河上乘游船夜游,有时就在附近散步或去超市购物。无论去哪,她总是快活得像一只小鹿,处处欢呼雀跃。有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故意落在我后面,然后跑几步跳起身,猛然攀到我的背上,让我背着她走。有时乐不可支地突然搂着我的脖子,双腿荡进我的臂弯,躺在我的怀里,让我抱着,连声说:“欺负你没边儿,我就是要欺负你没边儿,让你们美国人也尝尝受别人欺负的滋味。”
    我和江霞在一起,尽量避免提及各自的家庭。她的过去,就像一块刚刚结了痂的伤疤,仍然红肿,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我猜想,科尔顿一定向她暗示过,不希望她和我继续住在一起。但她不愿意离开我。确切地说,应该是她知道我不愿意离开她,她才不愿意离开我。
    一天我下班回家,江霞打开房门,双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对我说:“罢工啦,罢工啦,今天我罢工了。不做饭了,我要和你一起出去吃!”说着,一只手从背后举起来,手里晃着一张支票,兴奋地说:“政府每两个星期给我发一次生活补助,这是今天下午我收到的第一张支票,连同住房补助,不算少。这些实实在在是我自己的钱,我要请你。”
    我看了看支票,说:“你还是存起来吧,让我来请你。”“那不一样!”她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温情,说:“我请你是我的心意,请你给我一次表达我心意的机会。”“现在你天天和我在一起,带给我那么多乐趣和幸福,难道不是在表达你的心意吗?“我说。她夸张地摆着头,执拗地说:“请你吃饭是我表达心意的另一种形式,如果你不让请,我的心意表达不出来,就会在心里下许多小崽儿,生出更多的心意来,那你就更受不了了。”“那好!我们现在就走。”我服从了她善意的独裁:“说吧,你想去哪吃?”她想了想,乐不可支地说:“那就去我们学校附近吧。那里中国学生多,开了好几家中国餐馆,都比较正宗。最主要的,我是想去看看我的信箱里,最近有没有寄给我的包裹或信件什么的。”
    从我的住处开车到她的学校差不多要一个小时。上车后她快活得像离开笼子跳上枝头的画眉,打开收音机,伴着音乐连吼带唱,漂亮的脸,熟成了红红的苹果。在她学校附近,她带我找到了一家叫“新天地火锅城”的餐馆,她说她早就想吃这家餐馆的自助火锅。
    餐馆里吃饭的人很多,大多是中国学生。江霞点了一个鸳鸯火锅,在我对面坐下来,帮我调好火锅料,兴高采烈地陪我去取食料。我取回的食料,按照她的指点放进锅里,问她还需要取什么,她却突然沉默下来,怔怔地看着我。我有些奇怪,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她是不是被辣味呛晕了。她淡淡一笑,依然失神地看着我——是从我的肩上看向我的背后。我顺着她的目光,转身回头看,我背后是吃饭的客人和几个正忙着收拾餐具的餐馆人员。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默默吃菜。直到我们吃完饭,江霞都没有了先前的快活和开心,我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她摇头不语。在我们回程的路上,她一直沉默寡言,完全没了前一段日子的欢快无虑。我想,她一定是在餐馆里见到了什么人,一个让她心绪不安的人。
 (未完,待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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