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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真水无香的记忆(五)爱在非典蔓延时
晶晶大学毕业后分回福州,在一家省外经贸委下属的外贸公司工作。她去的公司属于空有名头的,残酷的现实终于敲醒了少年的梦境。
她这个文青在大学校园里呆了一阵后,终于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凤凰花有离别的意思。每年六月盛开的凤凰花布满树梢,鲜艳醒目。花落的时候也不褪色, 红色的花瓣铺满林荫大道。台风雨不时肆虐校园,风雨一过,满地便是一片凄美壮丽。晶晶有时会睡懒觉,听了一夜的台风雨,天明慵懒起来梳妆时,满地的残红,似乎在提醒美梦若是醒来,她所剩下的,也不会比一棵凤凰木更多。
六月是老生即将毕业离校的季节,那份惆怅不舍,常常让大家在校园边上的东边社和附近的白城海边把盏尽欢,不醉不归。离别后,就是“相去日已远,会面安可知”,就是“欲寄采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凤凰花激起的,除了梦凤化凰,非梧桐不栖的壮志情怀,还有清清丽丽盘旋在千年古风民谣上的没有结尾的骊歌。
四年前和晶晶坐同一趟火车去厦大报到的神仙妹妹在工作之余跑回厦大苦读,终于考了很不错的分数,毕业后不到两年就赴美留学,改行读会计了。美女党员上大学时就遇对了人,毕业后早早地嫁了,晶晶在广交会碰见她一次。几年后她移民加拿大。
晶晶没有客户和货源,每月发工资,到手的只有两百多元。她慌了,惊觉到自己只是个资质平平的女子,不是什么凤凰神鸟。于是风尘仆仆地下泉州跑工厂,跑货源,广交会上和外商艰难地谈判,从一点一滴的俗务做起,工作出差之余抱着字典狂背英文单词,为出国留学和移民做准备。
几年后,她拿到北欧一流商学院的入取通知书,取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后移民加拿大。
她三十岁改行,在一家世界级的证券行做投资顾问。
从小在晨光叔叔面前唱歌跳舞练就的胆量终于在多年后的职场生涯中大放光彩。在证券行上班一个月后,公司送她和一帮新人去多伦多培训。培训中有一个环节:培训经理在房间中央挂上一大幅英文绕口令,让学员们在房间中央,当着所有学员的面大声开口念“歇后语”,并且要手舞足蹈。平时爱大声说笑的白人同事个个尴尬万分,不敢放开身段表演。轮到晶晶时,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在叔叔面前的大方献艺,于是甩开胳膊,放开喉咙大喊大叫,忘记了所有人的存在。全班同学都震惊了,晶晶是班上个子最小的,平时培训话不多,没想到关键时刻那么放得开,非常有能量。培训经理很兴奋,跑过来对晶晶说:“你会是一个出色的销售人员,好好干!”敢情业务经理都要像晶晶这么厚脸皮的,放得开。后来的事实证明,晶晶的业绩一直不错,非常适合做金融行业,天天与不同的人打交道。
在证券行工作两年后,晶晶跳槽到加拿大最大的银行做高级客户经理。她对爸爸说:“绕来绕去,和爷爷做同行了。”
2002年底,大学时代的闺蜜发了一个电邮给晶晶。闺蜜拿着她的生辰八字去找紫微斗数大师,大师说:“你的同学明年走桃花运,姻缘到了。”闺蜜把这个好运势告诉晶晶,晶晶哈哈大笑:“我连男朋友都没有,明年怎么可能结婚呢?那个大师算不准。”
话一说完就打嘴了。十几天后她收到小学同桌杨的一封电邮情书,其中有一段话:“在你还是一个戴着难看眼镜的瘦瘦的年轻姑娘时,我就爱你。当时你来我家,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短袖衬衫,罩着浅蓝色的风衣,像小麻雀一样的开心活泼,我就爱上你了。”晶晶在字里行间读懂了他的感情,因为上大学时她就和叔叔婶婶纸上谈兵说牛虻的爱情了。
大学毕业后晶晶和杨都分配回福州工作,只是普通同学间的来往。晶晶经常和一帮同学去杨家旁边的职工俱乐部打乒乓球,然后大家一起在杨家打扑克牌 。晶晶出国后不久,杨回到广东老家发展,在珠海做电脑工程师。两人已经八年没见过面。
从一封情书开始,他们隔着大洋恋爱,靠电邮传情。随后晶晶向公司请假一个月,去珠海看男朋友。
来珠海的头两个星期,杨除了带晶晶游览本地的风景名胜,还将自己在广东的所有朋友和业务伙伴介绍给她。杨很严肃地对晶晶说,他俩两小无猜,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大学毕业后又分回福州工作,不时都有来往。后来晶晶出国留学,又移民加拿大,他去了广东发展,这期间音信全无,他一定要让晶晶知道自己的这段经历是清白的,让心爱的女人放心。
“我所有在广东的朋友可以为我作证,我在感情上没有乱来,也没有女朋友。除了没日没夜地工作,我一直在牵挂你,我的心全被单相思占据了。”杨在晶晶面前信誓旦旦。他又拿出上个月刚刚在医院做的体检报告,一页页翻给晶晶看。“我的身体健康,将来结婚了,可以好好照顾你。”杨说。晶晶注意到阳甚至连自己有没有性病都做了检查,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晶晶对杨说:“其实我并不在乎你过去有没有情史。哪个人结婚前没有几段好的坏的爱情体验?我们都是在挫折中成长的,一切向前看。”话虽这么说,杨这么多年对她刻骨铭心的单相思却着实让她感动。
阳在广东的朋友个个大方友善,带着他们小两口尝遍了珠海的美食美点。女性朋友们非常羡慕晶晶白皙光滑的皮肤,拉着她的手啧啧称赞。言谈间,她们告诉晶晶广东最近流行一种怪病,患者莫明其妙发烧住院,此病传染性极强,甚至连医护人员都被传染,导致死亡。该病引起了社会的恐慌,一时间,坊间传说服板蓝根和煲醋可以预防此怪病,市面上出现了抢购米醋和板蓝根的风潮,两样商品都卖断了市。广东媒体对这一疫病并没有大肆报道,杨的朋友们只当作是另一起类似禽流感事件,嘻嘻哈哈地,没有放在心上。
晶晶和杨沉浸在爱河里,每日手牵手逛大街,会友,说不完的悄悄话,吃不完的美食,只盼着时光永远停滞在这一美妙的状态。
连续几个晚上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时,他们发现有关疫病的报道忽然充斥了各个电台。3月10日,香港的无线和亚视同时播报一则新闻:过去几天内,香港的十几名医护人员出现了发烧和上呼吸道感染症状,该病的传染性极强。3月12日,世界卫生组织发出全球警告,建议隔离治疗疑似病例。3月15日,世卫组织正式将该病命名为SARS(非典)。
铺天盖地的报道使得杨心情沉重起来。晶晶定的是从加拿大到香港的双程机票,现在香港疫情严重,医务系统均严阵以待,杨无论如何都不让晶晶月底从香港飞回加拿大了。杨为晶晶定了月底从上海到加拿大的机票,又买了两张从珠海到上海的机票。
“我送你从上海走吧,顺便在上海玩几天,去参观我的母校复旦大学,见见我的大学校友。”杨说,看来他想把一生最重要的亲朋挚友全都介绍给女友认识。
晶晶对流行疫病没有感性的认识,但从心里一直是轻视它的,这源自于上中学时妈妈告诉她曾外祖母陈氏在霍乱流行期间的救人故事。霍乱的传染性极强,陈氏贴身照顾病人几天,却毫发无伤,还为死者买了棺材下葬。而抛弃染上霍乱的老父的女儿一家尽管匆匆搬走,却在不久后全家病死。全村人非常惊奇,认为伊姆平时吃斋念佛和行善多了,自有神灵护佑。
晶晶在温哥华的教堂里听到神父好几次讲述修女特蕾莎的故事。特蕾莎十八岁来到印度,自己居无定所,每天在垃圾堆里、水沟里、教堂门口、公共建筑台阶上,去拣回那些奄奄一息的病人、被遗弃的婴孩、垂死的老人,然后到处去找吃的喂他们,找药给他们治病。她在疫病流行的区域里从未被感染过,堪称奇迹。
德蕾莎认为人类的不幸并不在于贫困、生病或饥饿,真正的不幸是当人们生病或贫困时,没有人伸出援手,即使穷人死去,临终前也应有个归宿。晶晶的曾外祖母陈氏也是这样认为并实践的。可见耶稣的大爱与菩萨的大爱是一致的,世界上的神迹是善良创造的。
晶晶对曾外祖母非常钦佩,她暗暗问自己:如果疫病出现在我身边时,我会如何表现呢?
晶晶上高一时,学校把这帮高中生拉到离家几十公里的莆田市市军训一个星期,他们吃住在部队里,杨当时也和晶晶同班。晶晶没有想到莆田市早晚温差那么大,她带的衣服不够厚,趁着某个带队老师回校时,晶写了一张纸条托老师带回去给妈妈,让妈妈送一两件保暖的衣服来。老师走后,晶晶开始后悔了。听部队的官兵说,部队驻地附近的村庄刚刚开始流行霍乱,从学校跟过来的段长特地禁止所有的学生到发生疫情的村庄买食品和瓜果。自己的母亲一向体弱,贸然来霍乱区为她送衣服,不是极易感染吗?晶晶在心里默默祷告:最好是爸爸来送衣,或者直接托老师将厚衣服捎回来给她好了。
晶晶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妈妈找到部队来了。晶晶感动地抱紧了妈妈。凤鸣亲手将寒衣给女儿穿上,又带着她到驻地附近的小吃店。凤鸣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再坐公车回福州。晶晶告诉妈妈有关霍乱的传言,催促妈妈快走。凤鸣冷笑一声,说:“再大的疫病,也阻挡不了我探望女儿的决心。我祖母不怕死,我也不怕。天塌下来,日子还要好好过的,不要有无谓的担心。”
这种家族传承显然影响到了晶晶,她淡淡地对杨说:“不要杞人忧天,天塌下了,我们还要好好过日子。”
两人在珠海订了婚。杨送她到上海机场时,红着眼圈,轻轻说了一句:“我们俩真的不容易,八年不见,像经历了一场抗战,悲莫悲兮生别离啊。好容易见到了,又是非典蔓延,我们身处重灾区。今后的路一定要互相搀着,走得稳稳的。”
晶晶返回加拿大,发现当地的中英文媒体也视SARS为洪水猛兽,开始长篇累牍报道。晶晶的台湾同事告诉她,某些中国人上街时,甚至被本地的白人孩子围住,"SARS, SRRS"的乱叫。
公司的助理经理是个白人姑娘,跑过来问晶晶:“你刚从广东回来吗?那里可是SARS的源头,重灾区,我听说从疫区回来的,都要自觉在家里隔离一个星期,才能来公司上班。”显然她对晶晶探亲回来就直奔公司上班的做法有保留。
晶晶和她开玩笑:“我也想自动隔离一个星期不上班呢,还有工资拿,你同行长说说啊。”
形势越来越紧张了,四月初中国向世卫组织申报了所有非典案例,各个省份相继有案例报出,死亡人数不断增加。晶晶给未婚夫打电话,交待他不要轻易出差,没事在家里待着。
晶晶非常想杨,她在电话里对他说:“我想快点和你在一起,用你的胳膊做我的枕头。我们分头准备,将该办的文件办好了,我就回来和你结婚。”杨没有料到多年职场的历练已经将晶晶变成一个做事麻利,行动果敢的女人了,不自觉地“啊”了一声,似乎觉得太快了。
晶晶吼了一句:“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结婚,再拖拖拉拉的,我一脚蹬了你。”
杨这才反应过来,呵呵笑着说:“我愿意,我愿意,越快越好。”
六月份时晶晶办好了所有的证明,她打电话回珠海,杨的父亲接的电话。晶晶说:“叔叔,万事俱备,我和公司请了假,九月份回来结婚。”
杨父有些迟疑:“非典疫情刚刚解除,但还是人心惶惶。你这时回来,不怕吗?”
晶晶答:“天塌下来,日子还要照样过。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她的曾外祖母和妈妈没有怕过疫病,她是她们的后代,也一定不能怕。
杨父说:“晶晶啊,十年前你来我们家,我们两口子就偷偷观察你了,发现你性情纯朴实在,很是喜欢。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你和杨原先是同学,但现在你有了加拿大身份,又有硕士学历,杨只是本科生,我们老两口一直担心你瞧不上他,成天提心吊胆的,怕你不回来和他结婚,现在知道是多虑了。”
晶晶笑了:“叔叔,你所说的都不是障碍。阳和我结婚后,不就有了加拿大身份吗?再说中国的经济一日千里,说不定哪一天,大家都抢着要中国身份呢,千万别小瞧了自己。杨是复旦的高材生,读不读硕士,是他的个人选择,非他不能也。夫妻俩生活一辈子,有时我好些,有时他风光些,我好的时候,他沾我的光。我走霉运了,就多靠靠他,不需要互相计较的。”
晶晶于九月份回到珠海和杨结婚。大婚那天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杨的亲戚连声叫好,说广东人视水为财,两人以后要行大运发大财了。
晶晶想起山口百惠的自传《苍茫时分》的一段: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订婚那天,也是下着滂沱大雨。百惠认为这是上天给他们的预示:今后的人生道路绝不平坦,一定要一路相携走下去。
晶更相信山口百惠的感悟。
非典时期的爱情,平凡中也有一段绝美的人生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