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一、

 

天已经黑了。星星亮了起来。藏蓝色夜空又高又远,以一种春天的调性俯瞰人间。还是深冬,却莫名和暖。及至夜幕降临,这暖意仍盘桓不散,点染每一寸晚风,让它们在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上,唤醒沉睡的春天。

走在这样的夜色里,每个毛孔都如圆号,喇叭花般绽放,发出寂静而高亢的乐音,嘹亮地奏鸣,仿佛一股股向上的气流,吹得发根根根直立。胸腔里,一瞬间春潮澎湃。灵魂不在地上,在高处,在星光之间。

这一天的战役,到此终于偃旗息鼓。紧绷的神经软绵绵松弛下来,好像醉酒的人摊开的手掌,终于松开紧抓着时光的指尖。浑身有一种软软的慵懒,和时光涡流中心点的静定。疲惫,宁静,如释重负,隐隐的欢喜,像一口土锅里熬着的中药,咕嘟咕嘟,寂寥地冒泡儿,发出一股苦味却祥和的气息,治愈皮囊里的中年。

七岁的女儿像春天的小鹿,蹦蹦跳跳走在我身边。我们走出合唱团大门,经过一棵开白花的树,走过婆娑的树影,又走过一座尖顶的小教堂,踏着月色,来到车前。

启动车子前给好友发了句话:我的生命,终于不可免俗地沦为了孩子的柴火,为他们而燃。

 

二、

 

长到十一岁,儿子搞过的破坏如下:

砸坏一只闲置的iPhone,砸坏闲置的iPad第一代,砸坏一只不便宜的密码箱,弄坏一只尼康单反,弄坏一个笔记本电脑,反锁卧室门,致请人开锁$150,拿柠檬塞前院下水道,致堵塞,请人通渠$200,在坎昆丢掉新手机,还有其它种种种种……

现在,又加上最严重的一条罪状:报废刚买半年的1000多块的萨克斯风。

严格意义上说,也不能全算他的错,至少不是他故意的破坏。因为懒,每次练完萨克斯他都不收,整只放在盒子上,盒子放在电壁炉边。然后那一天,他去翻壁炉台上的书,不知怎么搞的,一堆书掉下来,正好砸在乐器上,当场砸坏。送去修理,被告知,损坏严重,已不值得维修。

此处省略我的怒气一万字。

越来越觉得,生活充满了变数。你永远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而很多事,一旦发生就无可逆转。比如这只萨克斯风的报废。人到中年,我们已有足够的经验和智慧去规避麻烦,但总有很多麻烦会不请自来。孩子是人生中一个大变量,总能带给你层出不穷的“惊喜”,让你像个取经人,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成佛成圣,而其实还远远不止,因为对为人父母者来说,直到闭眼,都不能放下对孩子的牵念。就像好友说,儿子安全意识太差,让他很不放心。就像一个妈妈说,很怕女儿遭到性侵。不管多潇洒的人,一旦有了孩子,就有了一辈子去不掉的心魔。古往今来,人类就是这样,前仆后继地作茧自缚。

当然也不乏真正的惊喜,比如儿子五年级的阅读水平测试结果是12.9+,也即高中毕业水平。虽然也许算不得什么,但我承认,他比他妈强。他妈在小学五年级时,语文只有五年级水平。

还有就是,不管怎么说,儿子的萨克斯吹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动听。在某一些瞬间,我的心甚至会被深深打动。所有的付出,在那些瞬间都变得物有所值,就像在历时十年、死伤无数的特洛伊战争后,希腊人见到海伦那一刻发出的咏叹:这场战争,值得!

 

三、

 

某人吐了,吐得一塌糊涂。怎么吐的呢?在好友家,一高兴,俩人干掉一瓶威士忌。出门时就晃晃悠悠,到家直接往床上一躺,没两分钟就开吐。吐得那个恶心啊,枕头上,胳膊上,床单上……一片狼藉。

我站在门口,都闻到那恐怖的腌臜之气。又恶心,又恼火,喊丫起来也没用,已经不省人事,烂醉如泥。

绝望之下,喊来当时十岁的儿子。我说,儿啊,养你千日,用你一时。你看,爸爸平时最爱你,现在他状况很不好,你要不要做个孝顺儿子,帮爸爸清理?

儿子跟他妈一样,有点儿小洁癖,他在门口看着他那狼狈不堪的爹,连连说,哎呀,好恶心,好恶心……

但还是转身,跑到厨房拿来一瓶花生酱,掀掉盖子,将瓶口扣在鼻子上。我问,这是干啥?他答,闻着花生酱的气味,我就不会那么恶心啦!然后抄起块破布,像进了毒气室一样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爹,先擦他的脸,脖子,然后是手臂。两分钟后冲出来,喊着要吐了……换一块毛巾再冲进去,擦床单,地板,如是三回,终于大致清理完毕。

此事对我的触动极大,让我懂得:儿子,怎么都是自己的好。不管他有多差劲,在你落难时,只有他会守着你,救护你。别人家的儿子再好,也不会在你一败涂地时对你伸一根指头。

有一天,当我们老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句话,可以这么说:各回各家,各靠各儿。

 

四、

 

很小的韩国烧烤店。满员。空气中弥漫着肉香,石锅饭滋滋作响。我要的特辣海鲜豆腐煲,上来时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汤色鲜红,像火山岩浆。我把白皮鸡蛋在桌上轻磕一下,然后两手一掰,打进岩浆,又用勺子大力搅拌。终于,豆腐,蛋,海鲜,汤,有机结合在一起。

唉,好吃,不愧四个半星。关键离家还近,要不是好友推荐,这辈子我大概都不会来。兔子不食窝边草者总以为,好味道都在千里之外。

我就和儿子同学的妈妈对着吃。她的豆腐煲里没辣椒,白擦擦,看着很不过瘾,我老想替她撒上一把辣椒粉。紫米饭很香,小菜也美味。她的脸上开始泛油光,我也辣得直流鼻涕。

边吃边吐槽。她说,大女儿开始青春期了,很气人。我说,我儿子从两岁就开始青春期,气人至今。她说俩闺女总掐架,我说我家的天天角斗。说到后来,她如释重负:看来大家都挺艰辛。我点头如捣蒜。在闪闪汗光之中,在烤肉味的空气里,我俩交换了同病相怜的沧桑眼神。

饭毕,推门而出,清甜的空气扑面而来,醍醐灌顶。淤积已久的疲乏,困顿,幽怨,仿佛鬼魂见光,瞬间消失。把这具皮囊比作屋子的话,那感觉,就像原本塞满了油烟,甲醛,发霉气味的房间,忽然门窗大开,长风回旋,带走一切污浊之气,只留下阳光的味道,花香,和草叶的清芬。

人生也是如此吧。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然而只要遇见那十分之一的适意,立时就会别有洞天。

零星的清欢,喂养着流年。还好,这清欢,我们总能转角遇。

 

后记:很久没发文,没在朋友圈露面,是因真的忙,儿子要上初中了,女儿也要升二年级,课外活动一大堆,要当专职司机,还要各种陪练,生活中也有大大小小的事需要去应对。写作很耗神,我又是一投入就会六亲不认的人。不想耽误孩子,所以必然放下自己。文章写得再多,再好,也不能弥补孩子成长路上的缺失。并且,安静,缄默,也有利于修身养性。以后,有暇时会写写流年的续篇。很多生活的小点滴,小领悟,不用太费脑力和时间的记述,算是我对生活的一点感恩和回馈。

另外,一些朋友关心我在这边如何过年。是这样:昨晚,全家冒着席卷湾区的特大暴雨去看“载歌在谷”春节晚会,在Cupertino的FlintCenter,品质出人意料地不错,个别语言类节目拿去央视春晚都不会逊色。时长仨小时,结束时十点多,在parking  structure里狂堵,到家都11点了。然后,今天,和娃干爹干妈一家约饭。晚上去好友家吃饭。周一和邻居好友一起包饺子过大年。再然后,继续做个取经人,在苦乐年华里坚强跋涉,扛着希望,向死而生。

新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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