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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我認為一切藝術都通向音樂
木 心
1927.2.14—2011.12.21
中國當代文學大師、畫家
他是一個典型的藝術智識分子, 精通文學,繪畫,音樂,歷史,詩詞等。他優遊在莎士比亞,福樓拜,尼采,達文西,詩經,楚辭,唐宋詩詞,范寬郭熙的山水間。我們無法用單一的藝術家身分來 認定他。他的創作感動了我們所有的人......
音樂使我做了一個夢。音樂是最美的,我認為一切藝術都通向音樂。很高興的是你們在我的畫里看到音樂。
我是一個人身上存在了三個人,一個是音樂家,一個是作家,還有一個是畫家,後來畫家和作家合謀把這個音樂家殺了。
我一貫以作曲的方法來進行文字書寫的,《明天不散步了》、《哥倫比亞的倒影》便是兩個鋼琴協奏曲。我的音樂作品何時公演很難說,我需要一位音樂秘書,一架鋼琴,一個小樂隊,現在都還沒有。
文字不要去模仿音樂,文字至多是快跑、慢跑、縱跳、緩步、凝止,音樂是飛翔的。但音樂沒有兩隻腳,停不下來,一停就死。
東方與西方最大的分異顯在音樂上:東方的音樂越聽人越小,世界越小。西方的音樂越聽人越大,世界越大。
東方人以西方音樂的方法來作東方之曲,聽起來人還是小世界還是小,西方人以東方音樂的方法來作西方之曲,聽起來人還是大世界還是大——再說下去,就太滑稽。
我去德國考察空氣中的音樂成分,結果德國沒有空氣,只有音樂。
華格納的音樂不是性感的常識劇情,是欲與欲的織錦,非人的意志是經,人的意志是緯,時間是梭,音樂家有奇妙的編纂法,漸漸就艷麗得蒼涼了,不能不縹緲高舉,波騰而去。被遺棄的倒是累累肉體,快樂而絕望的素材——自來信仰與悔恨成正比,悔恨是零亂的,整齊了,就是信仰。
▼ 華格納《齊格弗里德之死與葬禮進行曲》
Siegfried's Death and Funeral March
Klaus Tennstedt-Wagner: Orchestral pieces from the Operas
老巴赫,音樂建築的大工程師,他自我完美,幾乎把別人也完美進去了。
▼ 巴赫《布蘭登堡第三協奏曲》- 第一樂章
Allegro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3 In G Major Bwv
Jerzy Maksymiuk-Brandenburg Concertos
勃拉姆斯的臉,是沉思的臉,發脾氣的臉。在音樂中沉思,脾氣發得大極了。
▼ 勃拉姆斯《第一鋼琴協奏曲》- 第三樂章
Piano Concerto No. 1 in D Minor, Op.15: III. Rondo (Allegro non troppo)
Sir Adrian Boult-Brahms: Piano Concertos/Overtures
偉人,就是能把童年的脾氣發向世界,世界上處處可見他的脾氣。不管是好脾氣壞脾氣。如果脾氣很怪異很有挑逗性,發得又特別厲害,就是大藝術家。用音樂來發脾氣當然最愜意。
貝多芬是德國樂聖,博大精深,沉鬱慷慨。莫扎特是俄耳浦斯的快樂、和平、祥和的一面,蕭邦是憂傷、自愛、懷想的一面。
談貝多芬、談蕭邦,最大的難事是要年輕人承認淺薄!
玫瑰一願——願與莫扎特的音樂共存亡!莫扎特如果不知道自己偉大,怎可能如此偉大呢!
貝多芬在第九交響樂中所作的規勸和祝願,人類哪裡就擔當得起!
▼ 貝多芬《第九交響曲》- 第四樂章
Beethoven: Symphony No.9 in D minor, Op.125 - "Choral" - 4. Presto - Allegro assai
Ernest Ansermet / L'Orchestre de la Suisse Romande / Choeur Des Jeunes De L'Eglise National Vandoise / Choeur Du Brassus-Beethoven: Symphony No.9; Overtures; Grosse Fugue
貝多芬四重奏,是一種慈悲,想拯救世界,可是拯救不起來。
▼ 貝多芬《第十四弦樂四重奏》- 第四樂章
VI. Adagio quasi un poco andante
Alban Berg Quartett-Beethoven:String Quartets 14 & 15
別再提柴科夫斯基了,他的死……使我們感到大家都是對不起他的。
▼ 柴科夫斯基《天鵝湖》- 圓舞曲
No.2 Valse-Intrada (Tempo di valse)
Philharmonia Orchestra-Tchaikovsky: Ballet highlights
在西貝柳斯的音樂中,聽不出芬蘭的稅率、教育法、罰款條例、誰執政、有無死刑。藝術家的愛國主義都是別具心腸的。
▼ 西貝柳斯《第二交響曲》- 第一樂章
Sibelius: Symphony No.2 in D, Op.43 - 1. Allegretto - Poco allegro - Tranquillo, ma poco a poco ravvivando il tempo al allegro
London Symphony Orchestra / Pierre Monteux-Sibelius: Symphony No. 2; Karelia Suite
年月既久,忘了浪漫主義是一場人事,印象中,倒宛如天然自成的精神艷史。當時歐洲的才俊都投身潮流,恐怕只有蕭邦一個,什麼集會也不露面,自管自燃了白燭彈琴制曲。德拉克羅瓦,與蕭邦交誼甚篤,對於他的畫,蕭邦顧左右而言他;對於同代的音樂家……蕭邦只推崇巴赫和莫扎特——後來,音樂史上,若將浪漫派喻作一塔,蕭邦位於頂尖。
▼ 蕭邦《第二鋼琴奏鳴曲》- 第一樂章
Piano Sonata No. 2 in B-Flat Minor, Op. 35 - I. Grave - Doppio movimento
Maurizio Pollini-Chopin: 12 Etudes Op. 25; Sonata No. 2
他的琴聲一起,空氣清新,萬象透明,他與殘暴卑污正相反,蕭邦至今還是異乎尋常者中之異乎尋常者!
鐘聲,不屬音樂範疇。當大教堂的巨鐘響起,任何音樂都顯得煩瑣多餘。音樂是人間的,巴赫、莫扎特的曲奏全是人間事。從來聞說天國充滿音樂,充滿人間之聲的會是天國嗎?
音樂是路,鐘聲是橋,身為精靈者,時而登橋憑眺,時而嬉戲路畔。精靈一躍成天使,一跌成魔鬼,他們調皮在不躍不跌,偶作躍跌狀,逗天使著急魔鬼發笑。然則天國一定是要在那裡的,才有路有橋可言,天使魔鬼也一定是不可缺少的,才顯得精靈的調皮大有餘地。
在莫扎特的音樂里,常常觸及一種……一種靈智上……靈智上的性感只能用自身的靈智上的性感去適應。如果作不出這樣的適應,莫扎特就不神奇了。
▼ 莫扎特《第四十交響曲》- 第一樂章
Mozart: Symphony No.40 in G minor, K.550 - 1st version - 1. Molto allegro (clarinets)
London Symphony Orchestra / Claudio Abbado-Mozart: Symphonies Nos.40 & 41
莫扎特真純粹呀,在巴赫之後同樣可以滔滔不絕於音樂自身的泉源。蕭邦是浪漫樂派的臨界之塔,遠遠望去以為它位據中心,其實唯獨蕭邦不作非音樂的冶遊,不貪無當之大的主題。他的愛巴赫、愛莫扎特,意思是:愛音樂的人只愛音樂,其他以音樂的名義而存在的東西,要把它們與音樂分開,分開了才好愛音樂。
▼ 莫扎特《第三十九交響曲》- 第四樂章
Symphony No. 39 in E flat major, K543 Fourth movement Finale (Allegro)
Neville Marriner-Mozart: Symphony Nos. 38 (Prague) & 39
我在童年、少年、青年這樣長的歲月中,因為崇敬音樂,愛屋及烏,忍受種種以音樂的名義而存在的東西,煩躁不安,以至中年,方始有點明白自己是枉屈了,便開始苛刻於擇「屋」,凡「烏」多者,悄悄而過,再往「烏」少的「屋」走近去……
兒時初聆巴赫、舒伯特之曲,全靠手搖的留聲機,唱片槽紋每有損傷,而當年的感受,與後來的雷射音響所傳遞的,並無多大差異。真要說差異,那是童年聲聲入耳,心不二用。成年會連帶作曲技術上的品第。再後來,音樂是又親昵又疏離,彼此都知恩而無由報德似的。音樂本身則還是那樣,一點沒變。
「一首曾經給予美妙印象的樂曲,總是超乎拙手彈出的不入調的聲音之上的。」普魯斯特此話,意猶未盡者是:一首曾經給予美妙印象的樂曲,總是超乎高手彈出的悅耳的聲音之上的——被人看得如此重要的演奏,多麼次要呀。
▼ 舒伯特《致音樂》
An die Musik, D.547 (1996 Digital Remaster)
Geoffrey Parsons-Schubert: Lieder
商品廣告上的男女都在笑。煙笑、酒笑、冰箱笑、汽車笑,音樂廳門前的海報,提琴家笑、鋼琴家笑,指揮,笑。難於想像上個世紀歐洲的音樂會的海報,貝多芬、蕭邦、勃拉姆斯,笑。司湯達說:「真的愛是不笑的。」——二十世紀末是不愛了。
▼ 貝多芬《「熱情」奏鳴曲》- 第一樂章
Piano Sonata No. 23 in F Minor, Op. 57 -"Appassionata" - I. Allegro assai
Andor Foldes-Beethoven: Piano Sonatas
青年時期沉醉於音樂,幾個朋友知我聆受莫扎特的作品欠多,不時為之推薦這曲、介紹那首,其熱心的程度當然就是其愛好的程度——朋友早已風流雲散不知所終,但願尚未全終,還有一二在聽莫扎特。
近年來兀自輾轉於莫扎特的作品幾及全部,反覆苛求樂團、指揮、獨奏家、歌唱家,以免被人貽誤——漸漸想起青年時期的朋友,當初他們的愛好、熱心,依憑什麼,即使依憑樂譜,也為他們感到惘然,莫扎特的音樂最容易使人一入耳便自信完全領會而終身不知所云。
▼ 莫扎特《安魂曲》- 進台詠
Introitus: Requiem Aeternam
London Philharmonic Orchestra-Mozart - Requiem
臻於藝術至上乘的,非才華,非教養,非功力,非觀念,而是莫扎特的那種東西,這種東西古希臘雕刻家也有,而莫扎特還有古希臘雕刻家所沒有的「險要性」,他的音樂差一點就是幼稚胡鬧,他始終不會差這一點,憑這一點,莫扎特逍遙於「才華」、「教養」、「功力」、「觀念」之上。
莫扎特位置所在,甚至令人懷疑他是否自識其位置,反之,如自識,也真是太歡欣太悲傷了(Piano Concerto No.23 的第二樂章中,仿佛透露「自識」的消息,且能使因之而起的歡欣和悲傷盈盈不溢,盈之又盈。是故以「偉大」來頌讚莫扎特,好像是打擾他了)。此外,令人呆愕的是,以後總不會凈聽莫扎特,那麼聽誰的呢。不過鑒於尼采曾敗壞我胃口,幾年之後胃口又會好起來,莫扎特也不致使我一敗不振吧。
▼ 莫扎特《第二十三鋼琴協奏曲》- 第二樂章
Concerto for Piano and Orchestra No.23 in A Major K.488: II. Adagio
Artur Rubinstein-Mozart: Piano Concertos No. 23 in a Major K. 488 & No. 21 in C Major K. 467 (Bonus Track Version)
與戰爭相反的是音樂,到任何一個偏僻的國族,每聞音樂,尤其是童年時代就諳熟的音樂,便似迷航的風雨之夜,驀然靠著了故鄉的埠岸,有人在雨絲風片中等著我回家。
本文轉自:讀木心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