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远:自传

自傳

 

民國五十五年七月六日於西德法蘭克福

 

.少年時期----思想的孕育與形成

 

陳嘉遠,湖南湘鄉人,民國二十一年三月十八日出生於南京,其時家父任職於軍政界,故幼時隨父母在外,居於江蘇蘇州,至民國二十六年,抗日戰爭爆發,家母携其子女,返原籍祖居,我以後也就在故鄉入學。

我認為我以後思想行動的表現,小學的教育以及家庭的教育,實具極大的影響力。在抗戰期間,國家觀念與民族思想之培育,殆為教育之一大特色,配合先天性格,遂能使我定型,忠愛國家民族,歷經受難磨折而無移易。猶憶小學三四年級之常識課,即提及香港九龍。第十五課《台灣糖》,至今尚能背誦,“台灣糖,甜津津,甜在嘴裏痛在心,甲午之戰我軍敗,從此台灣歸日本”。四年級國語課中,有岳飛精忠報國,題“還我河山”的事,其詩句“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為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在小學即已講授傳頌。此外如唐王昌齡之從軍行“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塵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亦復如是。音韻鏗鏘,辭意豪壯,使我在幼小的心靈中,激發共鳴,而具有此等情懷。高小的國語課本中,有張巡和許遠共守睢陽,城陷死難的故事,予我以至深刻之印象。文天祥,史可法的壯烈,浩氣長存,讀之令人感奮“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後人之所以景仰感佩者,也正就是此種志節操守。小學習字帖用黃自元之《宋文信國公正氣歌》,其中,“時窮節乃見”之句,我認為乃至言;祗有在危難的世局中,方能呈現一個人的秉持然超特,不同流俗。當中國大陸陷落的時候,這句歌詞,時縈心懷而念念在茲。

 

我進的小學,是紀纲小學,係清朝名臣劉錦棠宮保所創設,在當地頗具規模。其校歌為“紀綱創始溯先哲,歷史播芬芳。四維三化繼陶鑄,精神奮自強。改良社會與民族,蔚為邦家光。愛我羣來樂我羣,風起雲飛揚。”從學校中感染我的思想,家庭中,父親愛國家敬領袖的言行,成為我的典範。他是江蘇陸軍講武堂出身的,參加革命,童時曾聞其與父執輩談及光復南京,驅除旗人的事蹟。當國民革命軍北伐的時候,他隸屬孫傳芳部,隨張中立師長起義投向國民革命軍,遣散後,曾經出任過松江警察局長。抗戰初起時任職江蘇稅警,抗戰期間任職雲南鹽務管理局(局長張中立)。家父在外之日居多,勝利後退職家居,管教子女嚴格;以後,當我少年時,一人數千里飄泊,無不良嗜好,得以免於沉淪者,實得力於家父煙酒不沾,正大自持的影響。民國三十二年,小學畢業,我專程赴衡陽去投考幼年空軍。家父其時任職國家總動員會議駐湘機構,在衡陽工作,他購新出版之《中國之命運》相授,當時對該書之辭句,有者對方自小學畢業之我,尚覺深奧難明,如“行焉不著,習焉不察”之句,曾持之以詢家父求解,彼逐章詳為講述。該書中曾昭示青年,窮理知言,對於一個學說,應求其證據於事實,察其行動;不盲從附和,不模棱兩可。“凡謬亂邪說,害國家民族愈大,其持論愈巧。”這成為我思想的南針,以後,當我身陷匪區,接受“學習”的時候,儘管那些“政委”們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為所動。

 

.青年時期----將思想化為行動

 

在初中求學的時候,加入了三民主義青年團為團員。我還記得所持的的團證號碼為湘字第一0八三六六號。“我們是三民主義的信徒,我們是中華民族的前鋒,我們是革命的戰士,我們是無名的英雄。我們有鐵的意志,火的熱情,純潔的心胸。遵照偉大領袖的指示,勤勞敢、互助合作、為人民服務,為主義盡忠。同志們,整齊步伐向前衝!向前衝!高舉起我們的旗幟,青天白日滿地紅。”雄壯的歌聲,向青年們作革命的召喚,唱起立覺使人崇高。

 

初中畢業後,繼續考入縣立中學新成立的高中部求讀;先前在湘鄉縣城尚無高中,初中則有七八所之多,要進高中,須往省垣長沙。其時,剿匪的戰事,在華北及東北進行,湖南尚屬安定,使我得以有幸進修。家兄服役關外(中央軍校成都總校十五期畢業)屬鄭洞國部,使我自然的關切戰況與時局。由於我曾在校內及校際間所舉行的論文比賽、演講比賽,屢次得獎,在校內頗為突出,曾被選任為三民主義青年團區隊長,學生自治會主席等職務。記得一次參加縣黨部主辦的演講比賽,獲第一名,獎品之中,有一冊《偉大的蔣主席》畫傳,是國防部新聞局編印的;在光榮的喜悅中,使我對領袖遙遙的具有親摯的情感。以後,我曾多次不揣冒昧,上書佈露一個年輕國民的熱忱。三十七年的冬天,有山東煙台流亡學生一批,長途跋涉過境,率領者為趙蘭坪及鄒鑑先生。由我發動湘鄉的中學,組織接待委員會,對他們安慰鼓勵。我們自己同學讓出寢室,使流亡同學睡床位,我們搬到課室地板上鋪陳稻草的臨時位置去睡,同時在同學間募集銀元相贈。這項真誠的同胞愛,使他們受到很大的感動。前煙台市參議長鄒鑑先生其後曾來函向我道謝,謂:“蔽校南遷,迭荷協助,曷勝感激!.......來日方長,仍盼時免流亡。“以後,當我自己也流亡時,於香港曾偶遇煙台流亡同學,相談之下,彼謂所經地方,以湘鄉最為招待熱烈。

 

湖南一直到三十八年春,才感受到變亂的直接影響,左傾份子開始製造學潮,教員中也有潛伏的共黨份子。我曾向當地縣長鄭進言,彼為蘇北人,堅決反共。而其時湘省主席程潛,態度曖昧,倡“自保自救”之說,鄭縣長不久亦去職。湖南陷落後,由於以往之表現,被目為“死頑固”,不能安身而往長沙,寄居親戚家。這時,我閉門看克耶夫琴柯著的《我選擇自由》,對共黨統治的惡毒陰險,獲得認識。街頭秧歌隊的醜態,使我憤恨!共黨的第四野戰軍,以馬拉大車入市,看來殊非精銳,而其軍中有不少前國軍士兵,皆心懷二志者。我覺得共黨既曾滲入我政府區活動破壞,我又何賞不可以潛入其內部從事組織分化?將來配合接應國軍反攻。林彪部在長沙以“革命大學”、“軍政大學”、“軍需學校”等名義大舉從事吸收青年。我決意打進共黨內部以謀反抗。共黨對所有報名的人,來者不拒,全部收容。故此,入學的人形形色色,無所不包,真是三教九流。有人嘲笑說這樣也配稱大學?共黨幹部解釋說:“大家來學,就是叫做大學。“”軍政大學“分三個總隊。一、二總隊是社會青年,第三總隊則是前第一兵團的軍官他們集中在株洲受訓。第一總隊隊址在長沙岳麓山,第二總隊則在南嶽。我們在十二月間開學,幾星期根本是無所事事,讀報紙、座談,還可以到南嶽街上去閒蕩。但以後”正式學習“開始後,每日聽大課、討論、生活檢討、集體扭秧歌,由晨至晚,皆無片刻空暇。一次又一次的思想批判運動,所謂“過封建關”,“建立革命觀點”等,使人緊張恐怖。在那種環境之下,我覺得無法實現當初的計劃。雖然我在幾個月中,也交結了幾位志同道合的青年,成立“自由中國青年聯盟”,宣誓“信奉三民主義,效忠國家領袖”,但同志間有者逃亡,有者被改編離散,難以發展;尋且被發覺,被稱為“反革命份子”,“國特”,而遭受到酷烈的鬥爭。要我脫去衣服,謂“不配穿人民的衣服!“被強迫跪伏毛匪相前,謂“向毛主席低頭認罪”。共匪政委在大會上說“這傢伙反動成性,自以為年紀輕、聰明、能力強膽大妄為,想和人民作對到底!”是時我為十八歲。也許是我的年齡救了我,沒有像在“鬥爭會”中有人提議的“活埋”、“送人民法院”,而祗是被判“無發言權”,“從勞動中表現悔悟”。

 

在過端午節的那一天,記得是陽曆六月十九日,我終於逃亡,決定向台灣出走。關於共匪“華中軍政大學”後改為“中南軍政大學”的內部情形,以及我的見聞,在我出走成功,到達香港之後,曾撰一長文,送投香港時報,未獲刊載,改投美國新聞處主辦之《今日美國》,經採用分兩期連載,以萬鈞為筆名,標題為《赤色煉獄回憶》,登於第四十八期及四十九期。我到達香港之日,為民國三十九年七月十日。自茲開始香港九年之流亡歲月。

 

.海外流亡

 

自文錦渡為“黃牛黨”所帶引而人英界後,舉目無親,生活至為困頓,然重獲自由,衷心至為興奮。一再上書政府有關部門,附以自傳,請求准予人台。四十年,曾獲國防部總政治部之覆函:“一. 奉交下同志函一件 請派工作 二.本部格於不得引用新進人員之規定,無法延攬,特覆。“其後雖屢為陳情呼籲,然皆不得其門而入。生活迫人,瞻念前途,須先謀生存而後始克有發展。經英人相助,於四十年特准加入警務處工作,受訓後,於總部任無線電報務員,迄四十六年自動辭職退出。此舉原為過渡性質,本心所願者,厥為赴台灣以身心國,致力反共大業。故於生活安頓後,仍繼續向政府申請。在此期間,曾有多個機構,如”中央改造委員會“、”青年救國團“,”中央黨部“等,派人前來連絡接觸,謂報國無分地區,在港安心工作,俟適當時機,當保送人台進三軍官校“,”政治大學“受訓云,然迄未能成為事實。困居英殖民地,耳聞目見,皆使血性之士悲憤抑鬱。青春消失迅疾,當初自祖國大陸冒生命之危而逃亡,乃冀有所作為,而非以一己之衣食謀;而理想與事實間,相去之距離日益遙遠,衷心至感痛切!“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聖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我必得亟宜進行自我為之的創造,乃毅然求拔脫,不顧來日生活之困厄,自修後進新亞書院求學。我覺得經濟學說,影響於社會制度者至巨,如馬克斯主義,竟使天下蒼生受禍,遂選修經濟科。在殖民地政府任事時,曾於一九五六年(四十五年),應沙朥越華民政務司之邀,前赴南洋作短期考察當地華人左傾情形,彼深知我致力反共,擬邀留任事,但當地情形特殊,英人有意挑動種族之互相仇視,如在華人與馬來人及達耶克土人之間傳播是非,藉達成其陰謀,我實不願受人利用,為其工具,旋返香港。

 

在新亞求學期間,獲美國雅禮在華協會之助學金,得遂苦學之志。我一向對德國深具好感,認為彼邦今日處境,有似我國,亦蒙共祸;彼民族性剛強勇毅,有足資借鏡者,乃立意赴德國留學。新亞校歌中,曾有句為“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艱險我奮進,困苦我多情,千斤担子兩肩挑,趁青春,結隊向前行。”此適足以作為我精神之寫照。於極力掙扎奮鬥中,“有志者事竟成”,奇蹟終於出現!全憑堅毅不拔之精神,創造出新的境界,實現了到德國去求深造的願望。當我坐在飛機上,俯視香港逐漸消隱於海洋中時,幾疑為在幻境。九年香港棲留,歷經無數的磨折打擊,我沒有倒下去,却更穩健的立起,這完全是精神的力量。在此,我也得感謝一些慧眼識我的異國友人,他們結納我於流落困頓之際,無所希求,而慷慨仁義,予我以支持。如在南嶽之美國牧師蘇遠益,贈以路費,使我能離開匪穴;香港遠東經濟評論總編輯威尔遜,具函向德領館作形式上之經濟保證,始獲入境簽證;海事處官員柯特尼,見到南華早報上我所刊出的啓事,“一中國學生,赴德尚欠旅費美金兩百元”。雖陌不相識,而立即付以該款;崇基學院芮陶庵教授,代墊機票一部分,使我終於得以成行。來德後,身受德國教授及社會人士之照顧,使我能安頓而進入大學,此項同情了解及人性的存在發揚,祗有在自由的世界方始可能!具有志節不甘自棄者,畢竟受人尊重,願予扶持,這也給予我內心以極大的慰安。

 

在德國今已七年於茲,初期學德文,至四十九年冬始註冊人法蘭克福大學,研習國民經濟。刻畢業論文《台灣農業成長對經濟發展之貢獻》,已獲通過。鑒以此間對台灣之進步繁榮,殊無認識,故特以該文,對台灣情形作一有系統之綜結報導,俾利於德國學術界對此問題之參考。明春擬報名參加總考,如能順利成功,則可結束德國大學之學業階段。居此期間,曾於美國新聞處圖書館、德國之音廣播電台、德意志銀行、等處,擔任過臨時性的職務,藉獲生活補助之資。同時,盡一己能力之所及,向外間講述中國大陸共匪暴政下人民之慘況,以及我自由中國在台灣之長足進步,並隨時隨地,與共匪職業學生周旋,予以打擊。年前,共匪“百人劇團”來此進行統戰活動,實難坐視,乃結合德國大學生十餘人,進行反共示威,散發傳單,頗獲彼邦人士重視;德通社首先發出電訊,中央社復為文向國內詳為報導,我孤軍奮戰之經過,遂為政府獲悉而予以嘉勉。政府諸首長如教育部黃季陸部長、僑委會高信委員長,中央黨部馬樹禮主任、張寶樹主任等,皆有函電來,予我精神上以鼓勵,我不再感覺得孤單和被遺棄。十餘年來流亡異域,此心此志,終獲了解,衷心至為快慰!昔讀蘇武羈留匈奴達十九年,史家記之曰:“始以疆壯出,及還鬚髮盡白”之事蹟,每為感泣。我出身楚地鄉間,少年時豪情萬端,立意效法先賢,自拔於流俗,因能擇善固執,鍥而不捨;我不敢以海外蘇武自況,但是,我對於國家領袖的熱愛,從未動搖移易。客歲黃杰主席過境,知我苦學求進,即席贈我美金兩百元助學,領受後感念難忘;我與彼並無私誼,因知之,其所以出此者,乃係傳達我祖國及政府關切愛護之德意。

 

 

本年春間,在此與德籍同學李萍女士結婚,我等相識逾五年;彼文學院畢業後,經文化部分發,任教於此間一公立中學,彼對中國文化景仰孺慕,深願於日後能為中國盡力。

 

茲承戴安國先生之命,囑書一自傳,簡述既往經歷,遂草此以呈。十七年來日記,凡數百萬字,對動亂中之一己見聞体受,記述至為詳盡,此自傳殆擇其要者言之。

 

附陳者,大陸陷落時,家已破亡;父遭農會押扣看管,兄於東北戰役後失踪,姊妹凡四人,各奔一方,自謀生路;家中僅老母及嫂劉氏(彼為劉宮保之孫女)而已,彼等無勞動能力,或難存,已十六年未相存問矣!

 

               陳嘉遠(永堅)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