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睡莲
一
门铃响了, 像往常一样, 露的新学生 Clair 又晚了十分钟。 三个月前, Clair 开始和她学小提琴, 成为她教琴十年来的第六个非亚裔学生。 露教琴一晃已经十五年了, 她的名声已经让她可以挑学生了。 而 Clair 的第一次面试让她几乎拒绝收下他。 一个十四岁的男孩, 学琴六年, Clair 的技术缺陷明显, 虽然可以纠正, 却说明他没有得到很好的基本技法的训练, 成为一个出色的业余琴手的希望都很渺茫。 收下他自然会分散露培养有潜力的学生的精力, 有些得不偿失。 不过, 露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因为 Clair 的乐感和感染力, 远比他的技术和年龄更成熟, 没有可能是前任老师教的, 该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为了那少见的天赋, 也许值得冒点儿风险。
不像其他的学生, Clair 自己坐公交来上课, 偶尔提前到过, 但大多时候都迟到几分钟。 露只在第一堂面试课见过他的母亲, 一位干练, 不温不热的白人中年妇女。 Clair 的脸继承了母亲所有的优点, 英俊, 但是透着一点阴郁, 一点冷漠, 而深褐色的眼睛和乌黑浓密的齐颈长发则让露看到埋在深处的青春。 通过几次简短的谈话露知道 Clair 是一年前和他的母亲, 还有继父从 Santa Fe 搬来纽约的。 露了解那个城市, 一个美丽, 艺术氛围浓郁的小城, 滋养着数不清投身绘画的人, 然而对于她, 和那里的地貌一样, 是泪水流尽后的干涸。
二
朝翻过营业牌, 让 “OPEN” 迎着街面。 推开门, 晚春的风吹醒了他, 还有店子里陈列的真真假假的化石。 十五年了, 他的眼睛一点点学会了鉴别没有色泽的化石, 读懂岁月和风沙的沉默。 他也一点点学会了经营这个化石和古玩的小店。 过去的两年里, 在前妻和儿子搬离以后, 他选择了更加频繁地去世界上鲜为人知的地方, 收集讲着故事的化石。
晚春时节还是旅游的淡季, 朝还可以悠闲地喝着咖啡。 这个时候, Georgia O'Keeffe Museum 前的那一丛丛 Furman’s Red 该正在盛开。 十五年前他第一次看到血红的 Furman’s Red , 就被迷住了, 如同他痴迷的莫奈画的月光下的睡莲, 虽然在高原的日光下, 却是同样的神秘, 同样的血红, 虽然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却永久地刻在他的心里。
朝环顾着店里, 有的物件已经跟着他很久了。 有些是没人愿意买, 有几件是他不愿意卖, 无论什么样的出价。 他能这样潇洒地守着店子还是拜托十年前的大萧条, 他押对了几只金融股, 店子不再是谋生的手段, 而是他的伴儿。 每当斜阳透过落地窗照进小店时, 他会拿起炭笔, 素描那几件非卖品的化石, 画出化石折射的光, 和投射在他心头的影子。 他画的最多的是块巴掌大的石头, 上面一根细枝, 枝端展开两片叶子, 叶片上的脉络纹理清晰可见。 两片叶子间的空白处似乎该是花曾经绽放的地方, 虽然朝无法找到一丝花开的痕迹, 但是他确信那里曾开着一朵花。 这块石头大概形成于250万年前的那次冰川季。 在时间凝住的那一刻, 花去了哪里呢? 当然这对朝并不重要, 因为他告别颜料已经有十五年了, 也不再画任何有颜色的作品。
三
课结束道别时, Clair 立在在门口踌躇了一刻, 问道:
“下一支曲子我可以学 Clair de lune 吗?”
露脱口反问:
“为什么?”
Clair 回答:
“我的父亲总是听这曲子, 哦, 不是我的继父, 是我的生父, 当我们还生活在 Santa Fe 的时候。 他还在那里。 在他的店子里, 他的车里, 我听着, 觉得他被音乐带到了遥远的地方。 也许学会 Clair de lune 能让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
露沉默了片刻:
“谁又不哪! 音乐的魅力能征服每个人。 容我想想, 下次上课时再讨论好吗? 我十多年没有拉过这只曲子了, 也没有学生要求过学它。 独奏的效果也远不如和钢琴一起的二重奏。 ”
Clair 回答:
“是的, 父亲听的就是小提琴钢琴二重奏。。。。”
露急促地打断 Clair :
“好吧, 今天就到这里, 容我再想想。 下周见。”
没有等 Clair 回应, 露就关上了门, 被关在门外的不只有 Clair , 还有露一直竭力躲避的久远的过去。
四
朝翻过营业牌, 让 “CLOSE” 迎着街面, 锁上门, 走向店子背后的停车场。 初升的月亮在停车场四周绽放的 Claret Cup 仙人掌上洒下乳白的光。 火红的 Claret Cup 似乎可以点燃月光, 这是朝第一次看到它们时的感觉。 它们都是前店主 Gabrile 留下的, 朝只是任它们自生自灭。 一年中数得清的雨水就足以让 Claret Cup 在春天里开得火红, 在干枯灰白的仙人掌刺的簇拥中。 这让朝想起了 Gabrile , 假如他没有遇到 Gabrile , 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怀念起 Gabrile 调的鸡尾酒, 尤其是 Gabrile 用 Cabernet Sauvignon 调的 Claret Cup 。 在他就要沉下去的时候, 是 Gabrile 调的鸡尾酒, 和一起饮酒的时光, 托起他浮着。 也许他该把店子关上一个星期, 去巴黎找 Gabrile , 去喝上几杯 Claret Cup 。
刚上了主路, 就碰上红灯, 虽然在朝的眼里只是灰灰的光圈。 刚停稳, 显示屏提示儿子 Clair 来的短信。 朝点了一下读信的按键, 比 Siri 还要更加机器人化的声音读道:
“爸爸, 我今天和小提琴老师提起想学 Clair de lune 了。 她没有立刻答应。 也许因为曲子的难度超过我现在的水平。 但是她的反应有些怪, 也许我冒犯了她。 是不是中国的文化里, 老师都有绝对的权威, 学生不能提要求的? 不过她还是说她会考虑。”
“Clair de lune”
朝重复着这三个字, 怔怔看着前方的红绿灯。
一连串的车喇叭把朝从恍惚中惊醒, 原来已是绿灯。 朝连忙狠踩一脚油门, 窜了出去, 驶上回家的路。
五
门铃响了,背靠着门的露这才想起今晚约好了和 Claude 一起去法式餐馆 DANIEL 。 打开门, 一身正装的 Claude 一手一捧郁金香, 一手一瓶Rubus Spanish Garnacha 。
“亲爱的, 给你的, 今晚回来我给你做世界上最好喝的 Rosé Vermouth 。 ”
Claude 注意到露还是一身休闲装。
“快去换衣服吧, DANIEL 的餐桌可不会等我们的。”
“怎么了? 你看着没有兴致, 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哪位学生或者家长吗?”
露接过花和酒, 连忙回答:
“没有, 只是莫名其妙地没有兴致, 也许今天学生太多, 累了。”
Claude 关切地看着露:
“真的? 也好, 我这就取消预订的餐桌, 给你做烛光晚餐如何?”
露迟疑了一下, 问 Claude :
“可以陪我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画吗? 我突然想去看莫奈的睡莲。 我知道, 对于周末的晚上, 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
Claude 连忙回答:
“好主意,和你一起看印象派, 一定会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露站在莫奈的睡莲前, 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822展厅里。 听到不知哪里飘来的小提琴钢琴二重奏 Clair de lune , 露感到自己也随着音乐漂浮着。
露站在莫奈的睡莲前, 她最喜欢的那幅, Nymphéas reflets de saule, 在巴黎的莫奈博物馆里。 露望着月光下血红的睡莲, 不是在莫奈家的池塘, 而是盛开在夜空里, 在一片片深蓝的云朵之间。 露后退着, 想看出睡莲折射的月光。 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挡住了她。
“对不起, 您要碰倒我的画架了。”
露边转身, 边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 我的错。”
“是我, 露, 你没事吧?”
露看着 Claude 的疑惑的脸:
“没事儿, 看画看出神了。”
露这才发现寂静的展厅里只有她和 Claude 。
“谢谢你陪着我。 很晚了, 我们回去吧, 我等不及要喝这世界上最好的 Rosé Vermouth 。”
六
月光下朝依然在路上, 驶向哪里, 他不知道。 直到加油提示响了, 朝才反射性地换到右车道, 搜寻有加油站的出口。
回到店子已近午夜, 朝这才想起还没有回复 Clair 的短信, 只好明天一早, 现在已是东部的凌晨了。 给车加油时, 朝曾动过去找阑的念头。 他们交往已有两年了, 是在当地华人基督教会的聚会上相识的。 阑是虔诚的教徒, 朝还不是, 也许永远不会是。 但是他喜欢在周末时去教会听礼拜, 不管是华人的, 还是西人的, 也热心参与教会的活动。 这让他能和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就如同他和阑的交往。 虽然不想回家, 朝还是最终打消了去阑那里的念头。 他们的交往就像一汪清澈平静的池水, 朝不想自私地往里面投下一颗石子。
朝把画架支好在落地窗前, 把那块他素描最多的化石摆好在月光下的方桌上。 在画纸上他用炭笔勾勒出巴掌大的化石, 细枝, 和两片展开的叶子。 朝停下来, 凝视着叶片, 纤细的脉络里该藏着月光, 只是他没有办法画在纸上。 炭笔只能让朝画出线条, 形状, 和月光下的影子。 画纸上的空白之处便是月光吧, 而两片叶子间的空白便是花曾经开过的第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