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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乐弘那时在美国东部的一所学院当助理教授,非终身轨道。第一学期,他负责教两门课,一门中文,初、中、高三级,另一门中国文化史。位置小,他费了好大劲才拿到,倍加珍惜。他给每堂课制订大纲,课前反复演练,力争不出差错。业余时间,他紧着修改他的有关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博士论文,联系出版社,盼它早见天日。
九十年代中期,中国尚落后,在世界上的名头不响。日本震撼美国的余波还在,就在这个州,丰田新开了一家汽车装配厂,开口就招几千人,日文成了热门外语。同是亚洲语言系,日文老师配备了五个,中文教授两个,修日文的学生坐满教室,上中文的学生不足十名,其中一半是美国出生的华裔子弟。林乐弘的学生程度不好,积极性更成问题,教了几个星期,他的情绪低落,认真考虑跳槽,跳到生源丰沛的州立大学。
萨曼莎是系主任,四十多岁,高个子,偏瘦,有1/4华人血统,保留着东方人的细小五官。她的方向是印度文化,写的几本书成了教科书,年年拿版税。他跟她的关系,局限于同事,私下并无交往。作为女性,他的印象是,她高傲冷感,衣装醒目。她喜欢穿鲜艳的大裙,扎头巾,英文夹杂南方口音和黑人的长调。
来学校没多久,他被邀请参加她在家举办的派对,系里的教师基本到齐,她的老公也在。他是历史系教授,个头粗壮,蓄长长的络腮胡,手握琥珀色烟斗,做派挺像电影里的老式知识分子。他跟客人几乎不交流,不像主人。
萨曼莎家的房子不大,摆设显陈旧,让林乐弘失望。他预想,她是正教授,兼系主任,收入不错,又是文化人,家里怎么的会搞得比较气派。
简单的自助餐后,萨曼莎在自家的立式钢琴上为大家献艺。钢琴两边,分立着、躺着两把饱含岁月的吉他。她自弹自唱,眼睛时合时张,一副陶醉。听旁边人说,她这是即兴演奏,想到哪儿弹到哪儿唱到哪儿。听她的歌词,唱的是一个失去幼小孩子的母亲的追思。林乐弘问旁人,是不是追思她自己的孩子?旁人说,不是,她从来没养过孩子。
唱到中间,一个中年妇女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肩上,继而将脑袋轻轻伏住,手一路下移,从腰部一直滑向大腿,停片刻,退开身子,再做聆听状。两个女人不像姐妹,一个栗色头发,一个浅褐色头发,五官一点不像。如果仅仅是好友,当作众人的面,这一亲昵举动有失分寸。如果她们是恋人呢?萨曼莎不是已婚吗?她的老公就在现场,系里同事就在现场。他偷觑了她老公一眼,此公端着烟斗,任烟雾蒙面,浑若石佛。
派对之后,林乐弘对萨曼莎的才情刮目相看,对她异样的表现很感好奇。这是美国,人物各色各样,背后一定藏着有趣的故事。
系里的前辈同事周先生,来自台湾的上海人。一次闲聊,他说,萨曼莎是个好教授,好领导,而且,观念开放得很,我们都习惯了。她跟老公是名义上的夫妻,实际上,两个人互不干扰,那方面很放得开。据我所知,从学生时代算起,她的情人至少是这个数。
周先生比出两颗手指。林乐弘没问多少。不会是两位吧?
周先生说,至少二十,还不仅仅局限于异性。
那次派对。萨曼莎和那个女性。原来如此。冷傲之下原是炽热。
周先生接着说,二十个,这只是我掌握的数字。我想还要多。你想啊,她六十年代末在伯克利读书,老公是她的教授。你想啊,伯克利是全美学生运动的中心,政治上最叛逆,生活上最开放,事事为天下先。同一个时代,我们台湾人忙什么?忙着保卫钓鱼台,忙着抗议老蒋,比美国的同辈高尚,比美国的同辈吃亏。你们大陆怎么样?
林乐弘说,好像比不上美国,比不上台湾。
周先生没再讲下去。他那羡慕无比的神情给林乐弘留下深刻印象。从此,他对自己的系主任多了几份留心。
林乐弘的一个学生不满意自己得的分数,吵着要林乐弘更改,林乐弘明白告诉她,他已经够慷慨,再闹下去,他会下调一级分数。学生哭着跑出他的办公室,后脚进了萨曼莎的系主任办公室。萨曼莎把他叫过去,说学生抱怨他教课怎么怎么烂。
萨曼莎又搬了办公室。新办公室的布置得远比她家雅致,墙上挂了数桢放大的照片,有带贝雷帽的格瓦拉,有恒河,有菩提树,有圣雄甘地赤足在泥地的行走。除了照片,还有政治招贴画,六、七十年代的。桌上,拍了几排嵌在画框的黑白小照片,有她的单人照,有她和不同印度人的合影,缺少的,是她的老公。
林乐弘刚出道,对美国的大学教员的奖罚制度缺乏感性认识,报到前收到的教员手册他只是随便翻了几页,分外留意的部分事关福利,其他的记不清读过什么。头一遭被学生投诉,他很紧张,竭力解释,说他有证据证明,那位学生的分数给得公平。萨曼莎并没有用心听,不时打量自己涂得紫红的手指头。
他停下来,萨曼莎说,别紧张,学生告状,每个教授逃不掉。我必须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即使你的确错待了她,我没有理由处分你,学校没有理由处分你。林,别紧张,我把你海选进来,我不会轻易放弃。
两人笑了。她改变话题,问他对新工作的感受,对新居住环境的感受。他简要汇报了一下,说大致还适应,不太适应的方面,是对美国文化和美国年轻一代的深度了解,在与学生的互动中,缺乏准确的把握。他提出,萨曼莎作为前辈和领导,是不是能给他一些相关的指点。
萨曼莎说,我不喜欢被人称作前辈,理由嘛,简单得很,会让我想起自己的年龄。你知道,年龄对我们女人来说……
林乐弘赶忙表态,在我眼中,你跟我差不多,超过我的地方,是你的才气和你的阅历。
萨曼莎眼里放光,说,林,你还说不太了解美国文化,你太谦虚了。至于我的阅历嘛,你说对了,我经历过,折腾过,啊,回不去的旧时光…..
她的视线跳过林乐弘,停在墙上的某幅照片上,嘴唇蠕动着。她的嘴唇稍显单薄,没上唇膏,保持着水色。他想,如果她有过众多的情人,这张唇就被无数次吻过,无数次赐吻过。
萨曼莎醒过神,说,我们这一代的过去,现在的年轻人感兴趣的不多。你要是感兴趣,我愿意找机会跟你分享。讲些什么呢?
他说,你从伯克利毕业,经历过最动荡的学生岁月,有机会,给我讲讲当年的趣事?
萨曼莎眨眨眼,说,伯克利,当然,伯克利是个非常有趣的经历。不过,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心境,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地点。我不敢肯定的是,你能不能接受?
林乐弘赶紧说,时刻期待。
萨曼莎说,好极了,等我安排一下,我会告诉你。
感恩节假期到了,学生们大多回家,校园顿显空旷。林乐弘静下来,孤寂袭来,坐立不安。他想,他要认真考虑找女朋友。他年轻,大学教授,学校已经着手为他办绿卡。以他的条件,属于抢手的王老五。给他介绍对象的热心人不断,最新的一位,是远在洛杉矶的表婶介绍的,女孩在那儿当美术老师,韩华血统,长得漂亮,性格上乘。他有那个女孩的电话号码,正考虑,要不要主动出击。
他在整理东西,电话来了,是萨曼莎打的。
她说,感恩节快乐。
他回了一句感恩节快乐。
她说,这个假期,你有什么安排吗?
他犹豫片刻,说,没有,我想休整一下。
她说,这样的话,要不要跟我出一趟远门?
她用的是“我”,而不是“我们”。单人行,老公不相伴。
他说,可以,去哪里?
她说,我有一个伯克利的同学,住在俄克拉荷马州,主持一个公社型的团体。一直请我过去,我抽不出时间。今年又邀请,说她的女儿要出嫁,要我参加她的婚礼。你不是想了解我们这一代吗?她是最理想的对象,她就是我们这一代的活化石,坚持年轻时怀有的理想,始终实践着。怎么样,有兴趣吗?
他说,当然,当然。
她说,新婚夫妇准备裸婚,赤裸着身体,披挂花草编织的花环,以自然为教堂,在黄昏中交换婚誓。祝福的客人呢,可以赤裸,可以穿衣,一切听便。我觉得,赤裸的会占多数。
他说,我,我选择穿衣吧。
她格格笑起来,说,好,你在家等我。我给你一个半小时的准备时间,到时我开小面包车过来接你。顺便提醒一下,你不必带太多的行李,她们那里样样都有,唯一缺少的,是避孕套。
话讲得这么直接,林乐弘一时哑口。
她解释说,他们崇尚自然。做爱的时候,不管对象是谁,他们讨厌横在他们之间的任何障碍。
经她这么一说,难道他们的俄州之行成拥抱自然之旅?管它最终成什么旅,林乐弘是走定了。洛杉矶那边的潜在女朋友先搁一边吧。
林乐弘花半小时,把一个小旅行箱装了半满,顺手塞了几包土豆片和一打少糖的可口可乐。他们将向西南方向行驶,气候逐渐变暖,他现在穿的皮夹克足够应付。他几次跑下公寓的台阶,在人行道张望,生怕她开过头,生怕她认错门。
萨曼莎到了。一个人。感恩节是美国的第二大节,正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她抛开老公,带着一个年轻的男同事远行,一般的老公可是要闹一闹的。她的老公不是一般的老公,怎么交代,自是她的事情。说不定,他们分头行动,他和另一个女人搭伴,在某处逍遥。
她开克莱斯勒的飞驰牌,厚实的有色玻璃,车体没清洗,车轮与车体结合处泥迹斑斑。她穿一身单薄的秋装,不太合时令,想必她的身体硬朗。她打开后车门,只见三层座椅的后两排被拆除,空处斜放了一张折叠床。他盯住床垫,楞了一会儿神。身后的萨曼莎说,我放的,万一半路找不着旅店,可以对付一下。没问题吧?他本能地说,没,没问题。
她带的旅行箱比他的大一号,箱子边上放了一台旧的手提式唱片机,包在透明塑料袋里面。他往里放自己的箱子,她说,小心点,千万别碰上我这个宝贝。它经不起碰,一碰就没了,我永远找不到替代。
他们上了车。她递给他一套印刷品,说,从美国汽车协会拿的地图和沿途食宿资料,我开车,需要你帮助看路的话,我会提前打招呼。
他说,我们轮着开吧。
她吹了一声口哨,说,我了解我的车。
萨曼莎的车技高超,三下两下,车拐上乡间高速,向40号州际公路赶去。她拿起一盘卡式录音带,塞进车上的播放器,一下塞不进去,她连拍了几下播放器,录音带缓缓挤入。一会儿,里面传出一个男歌手的声音。她问,知道是谁吗?林乐弘凝神听,旋律挺熟,不知道歌手名。他摇摇头。她说,Bob Dylon (鲍勃·迪伦),我们这一代的歌手。
鲍勃·迪伦,鼎鼎大名,他知道这个人,听过他的录音带,听的次数不够,一下子想不起来。
她说,跟我不同的是,我被体制招安了,他还在体制外,还在唱反抗的歌曲。
她的车开得飞快,超速20多英里。经过一座小镇,一辆警车不知从何处冒出,呜呜追来。她把车停在肩道。一位高大的警察走过来,客客气气地问她要证件。她说了几句什么,警察没听清楚,她伸出手,给警察塞了什么东西,然后拍拍警察的手背。警察站直,手一挥,生硬地说了一句,感恩节快乐。
林乐弘没有问她说了什么,给了什么。她风淡云清地说,见过六十年代的血雨腥风,这个算什么?
伴着迪伦的歌声,她讲起她那一代和自己的经历。那是一个动荡且迷人的时代,她是一个开放且深邃的女人。
2
萨曼莎在德州州府奥斯汀长大,一路读公立学校。地处德州,公立学校的校风保守,校规严苛。她们这些女孩貌似老实听话,偷偷传读几个女权作家的书,书中描绘的外头世界是那么精彩,激起她们无尽的遐想。
一天晚上,她和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在家号称复习功课,她俩轮着高声朗读一位女权主义作家的文章,文章的主题是:性不是坏东西;女人的身体属于自己;女人有权利追求性快乐,以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文章最后的结束语是:姑娘们,联合起来,为性革命而战!
她和好友一再相互击掌,一再说:联合起来,为性革命而战!她们发誓,萨曼莎却没底。好友的言行走到她前面,已经勾搭上了文学老师的丈夫。被蒙在鼓里的老师邀请她出席一些社交活动,介绍印度的神秘主义,接触佛学和禅。课间休息的时候,萨曼莎不吃午饭,缠着同学讲细节,回家后,她躺在床上,久久回味。
第二天,她抽掉胸罩,穿一件单薄的衬衫上学,班上的男同学盯着她看,男老师盯着她看,起先她很自豪,胸部挺得老高。撑到下午,她到洗手间,把掖在书包的胸罩重新戴上。
不久,一部叫《毕业生》的电影震动全国。一个大学毕业生被父亲好友的妻子勾引,后面却与她的女儿恋爱。女儿正在念大学,念的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男主为了爱情,从南加州的帕萨迪那追到伯克利,结尾是硬把差点成为别人新娘的女儿抢走,奔往未知的未来。
萨曼莎和好友学会了里面的插曲《寂静之声》,是摇滚歌手组合保罗·西蒙和阿特·加芬克儿唱的。她们讨论电影的不足,一致认为女儿过于保守懦弱,屈服家庭和世俗的压力,为什么明明爱男主人公,还要嫁别的男人?为了爱情,要勇敢一点,要再勇敢一点嘛。
萨曼莎果断地报考了伯克利。她向往那边的阳光,棕榈树和海滩美少年,还有,无尽可能的浪漫。家里头父亲反对,说那是学生闹事的温床,四年只会浪费时间。妈妈支持。幸好,妈妈的发言权更大。妈妈有华人外婆的优雅,兼具荷兰外公的开放,鼓励她读书能对付就行,不必在乎成绩,底线是不被开除。
高中最后一个暑假,她和好友参加一起夏令营,临近内湖,湖中可以玩水橇。年轻人扎堆,空气中,荷尔蒙乱飞,急着找人落下。学生指导们比她大不了几岁,一个俊俏的男生很快成了指导里的明星。他走过很多地方,欧洲,南亚,阿拉斯加鱼罐头加工场,到处留有足迹,吃了很多苦。
晚上,大家围着篝火,听男生谈严肃的人生话题,高唱反越战的歌。男生讲到一个女权作家,在北加州的一所大学打工,偷研究室的毒品,吸得不省人事,使得研究室的科研工作停摆了整整一天。经不起周围人的鼓动,萨曼莎头一次吸毒。她至今不知道毒品的名字,吸过后,幻觉强烈,发现树丛在移动,树木之间在交谈,她被吓得不轻。
她指望着给那个指导破处,没想到好友捷足先登,不离左右,她没有机会接近。好友没有申请大学,参加背包一族,准备走遍属于西方阵营的欧洲。一走,全无音讯,连明信片也懒得发。
萨曼莎到伯克利的第一天,她赤着脚,走遍了大街小巷,听到满街叫卖毒品,看到四处绿树花香。她觉得,她到了人人爱人,夜不闭户的人间乐土。她没法想象,天下还有哪里比伯克利好?她参加了一场摇滚歌手贾尼斯·乔普林主唱的吸毒音乐会。贾尼斯的表演狂野,听众的配合狂野,她被两个男生推到舞台,推到贾尼斯身边。贾尼斯歇斯底里般的尖叫久久盘桓在她的耳际。
萨曼莎心里说,伯克利,我来了!
她参加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潮,保卫学生和市民改建的“人民公园”。警察和高速公路警察趁着夜色,一举捣毁“违章所建”。第二天,近两千名学生出来抗议,增援过来的警察手持木棍,毫不留情地驱赶抗议者,一个路人被冷枪打死。警察里有越战退伍军人,他们对大学生非常反感。萨曼莎差点被木棍击中,慌乱中摔倒在地,膝盖摔破,流了不少血。
当天晚上,近三千名国民警卫队开入,实行宵禁。她通宵未睡,参加一个又一个学生会议,商讨对策。她做的一件事,是头戴围巾,给警卫队员送柠檬汁,里面兑了迷幻药,要不站在他们面前,百般凌辱他们。她觉得身处历史的旋流中,正在参与创造历史。同时,她由衷地感到害怕,感到政府与她无关,政府会毫不犹豫杀害年轻人。
她结识了一批高年级的学生领袖,并和其中两个发生性关系。经历并不美好。一个出口成章,语不惊人死不休,严重不注意身体卫生,难闻的体味差点使她休克;另一个跟希腊兄弟会的室友在地下室研究迷幻药,吸食过量,无法进入她的身体。
第一个暑假,她对家里说要参加当地的社会实践,实际上,她经人介绍,准备走访位于科罗拉多山区的一所公社。创始人是一对夫妻,男的曾经是大学教师,女的出身豪门。他们决定抛弃资本主义的一切,深入山区,自食其力,与同道创造人人平等的乌托邦式的家园。
听人指点,她携带简单行囊,藏好护身刀,与几个年青人会合搭便车先到洛杉矶,然后,单人走科罗拉多。有个路段,捎带他的司机三十出头,属于“过三十不值得信任”的年龄,浓厚的南方口音,鼻子起老茧,双眼凸出—后来,她知道那是吸毒的表征。他为逃越战的兵役,一直在路上游荡。他们探讨重大的人生话题,听排名前二十的流行歌,听得次数太多,她厌恶得几次想跳车。
出了加州,车抛锚,他们被迫夜宿汽车旅馆。他们先吃饭,她贡献了一块美金的饭钱。旅馆属于最便宜的那种,一夜$7.99,房门和卫生间的门都关不拢,她冲凉的时候,觉得那个男人猫在门外,随时会冲进来。她忘了她的护身刀,甚至希望他破门而入,贡献出自己的身体。
他们做了爱,对,做爱。她没有服避孕丸,附近没有买保险套的地方。她开始战战兢兢,放纵的后果是什么,她一清二楚。不一会儿,她在性爱中失去了自我,对所谓的后果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温柔有力,她差一点想放弃公社,干脆跟他走遍天涯。那个男人劝她走,说他可能最终屈服,向当局低头,说不定会战死在越南。
她和几个年轻人从不同方向同一天抵达公社,天已将晚。公社没有电,照明用油灯。野外忙碌的社员听鼓声收工,齐聚圆顶仓库式的公共场所吃饭,供应的是糙米和黑豆。她万般艰难地吞咽着。一个瘦高个的小伙子是法国驻联合国外交官的儿子,一副娃娃脸,也吃不惯,拼命做怪脸。
一个赤身裸体的小男孩当他们的面玩小鸡鸡,她问是谁的孩子,旁人答,公社的孩子。那他的名字呢?叫“山丘”。这里的人都有外号,取之于自然,比如山丘,比如晨露,比如毋忘我。公路边的小山,被叫做奶头山。
饭后,萨曼莎被告知到池塘洗澡,想方便的话就近解决。她跳进池塘,发现里面已经有数人,一概裸体。她发窘,藏入水中,他们善意地笑着。他们走后,她匆匆洗过,穿上自己的衣服,室外的温度不高,她的牙齿上下碰撞。
月色下,一派悠然的田园风光。女人们穿围兜工作服,不带乳罩,露出半边乳房,围在一起闲聊做手工。男人们一色长发,大胡子,沙漠靴,有的还扛枪。他们抽烟斗弹吉他吹口琴,高谈哲学,高谈下一个“大项目”的远景。
法国外交官的儿子缠着她,说法国的学生们推动过“五月骚乱”,带动大量的工人,比美国学生激烈得多,暴力得多。据他观察,美国公社女人的角色跟传统本质一致,只是貌似反叛,属于伪女权主义者。
她不高兴这么匆忙和粗暴的结论,不客气地说,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
他说,这是事实。我敢打赌,她们曾经非常认真地跟人争论,争论女人有没有权力,如果有,如何运用这些个权力,可是,争到最后,还是跟男人上床,起床为男人做事生孩子。她们离不开男人。怎么可以说是女权主义者呢?
萨曼莎不同意,却无法反驳。
他说,我对女性有负罪感。
她带敌意地说,非常深重。
他说,我没事就在纽约街头逛,看到长得好看一点的女性就浮想联翩,跟她在公寓里的每个角落做爱,包括浴室、门前台阶、逃生楼梯。
她说,你的脑袋脏得可以。
他点头,说,我到这儿,是想把脑袋掏干净一点。还有,我会催眠,见到女孩就练习,你还别说,基本上没遭遇过拒绝。你要不要来一个?
她使劲摇头。
仓库用六根大木柱架起二楼,踩木梯上去。晚上,几个年轻的客人睡上面。仓库的门不配锁,不时开关,吱嘎作响。半夜,她被呻吟声惊醒。她可以隐约看到下面的动静。男女主人和第二个女人睡在一起,他们正在三人行。那个女人,晚饭时见过,小个子,丰满有力。
一会儿,铺了干草的地板“啪啪”作响。外交官的儿子爬过来。他们四目对视。他抱住她,她的手抓住了他的命根。他们尽量不整出声响,她清醒地知道,上下楼的其他人都听得出动静。
夜无声。夜声在四处飘荡。过后,她久久不能入睡。
她赖在床上,不好意思下楼,直到女主人唤她吃早饭。仍然是糙米和黑豆,加上一小碗说不出名头的绿汤。女主人正在用打来的水洗碗,一身大红裙子,没带胸罩,乳头清晰可见。她冲萨曼莎笑笑,说,睡得可好?萨曼莎说,非常好。
她又笑笑,头冲门边的一个咖啡罐点点。萨曼莎不明白意思。她说,你的介绍人没预先讲过吗?那是捐款罐,每个新来的人都要捐,多少不拘。
萨曼莎摸摸口袋,她本来就不富裕,剩下的钱不到三十块美金。她捐出一半。
女主人说,我们所有的家当都靠它,每一分钱都有分量。
不一会儿,一对老人来访,访的就是昨晚和男女主人三人行的小个子女人,名叫辛迪。
辛迪把露小鸡鸡的 “山丘”叫来,要他喊外公外婆。男孩不肯。外婆小心地说,他不会是那个……? 辛迪断然地说,他不是,他不是痴呆,怕生而已。外婆问,不是说他五岁吗?这么小的个子,我看不到三岁。辛迪吼道,孩子是我自己接生的,怎么,不信?信不信拉倒,你说三岁就三岁,你说他是野孩子就是野孩子。
女主人留两个老人一起用中饭。外公仍然黑着脸,仍然一言不发。外婆吃了几口,一劲抹眼泪。
老人走后,辛迪狠狠地说,该死的资本主义分子,你们在资本主义的地狱烂掉吧。
辛迪留下来和女主人做手工艺品,攒够量拿到附近的城市出卖。萨曼莎在一旁帮忙。两个女人说,一个社员面临产期,胃口特别好,没钱买食物,已经吃过几次鸡食。她们笑着说,上次给她送的半加仑牛奶和一打鸡蛋,一餐被她全吃光。她们商量着,还得想办法多领福利金和代金券,那是资本主义国家取之不义的产物,她们能拿多拿。辛迪说,下次进城,她得再捡些丢弃物和旧衣服,带 “山丘”去超市称体重,他的个子是小了点,该想办法让他长出来。
萨曼莎不喜欢“山丘”,觉得他像一条野狗,对人类不友善。实际上,她看到的几个孩子,她都不喜欢。听说他们被集中教育,老师就是公社社员,想教什么教什么。
女主人问萨曼莎,昨天晚上“玩得”愉快吗?
萨曼莎的小脸变色,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主人说,没关系,别害臊。身体是我们自己的,性欲是自然产生的,我们拥有自由表达的权利,不是吗?
萨曼莎点点头。她想起了当年与好友一起朗读文章,高声宣布 “姑娘们,联合起来,为性革命而战!”的壮举。她实践着,步子可能不够大。
女主人说,当然,性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全部。
辛迪插一句,全部的话,我们早化成灰了。
女主人对萨曼莎说,有机会的话,你该修炼印度的檀陀罗,真谛是,我们女人主导性爱。
萨曼莎点点头。
辛迪问,那个法国小男孩会待多久?
萨曼莎说,不知道,我们没谈论到这个问题。
辛迪说,他是新人,我们该不该给他办一个欢迎仪式?
她和女主人交换会心的微笑。
晚上,社员们在仓库开会,对一个男人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男人身高接近一米九十,佝偻着腰,一言不发,自我批评无从谈起。群众的批评毫不留情,几个人点着他的鼻子,骂他出工不出力,骂他爱跟女人睡觉,制造一大帮孩子,照顾孩子却见不着影子。几个人的斥责夹带佛教用语,萨曼莎听不懂。外交官的儿子很聪明,翻译给她听。
新的一天开始。那是他们公社的一个纪念日。不论长幼,全体早早起床。他们穿着五彩缤纷的衣服,其中许多是自制的,集体坐在向阳的草地上。他们忘掉昨晚批斗会的不快,唱歌喝酒吸毒看日出。烟雾乘着歌声的翅膀,袅袅上升,朝霞映照,蔚为壮观。
3
迪伦的磁带接连听了几遍,萨曼莎示意林乐弘从一个手工编织的彩袋里另找一盘。他选了尼尔·杨的带子。尼尔·杨崛起于那个时代,艺术生命力不如迪伦那么旺盛。
他们静下来听了头两首尼尔的歌。萨曼莎跟着打拍子,几次敲响了汽车喇叭。她说,我的天,我爱这个老头,我真的爱这个老头。在伍德斯多克,我听过他的小乐队的现场表演,差点为他窒息而死。那种窒息,就像同时跟几个人不间断地做爱,就像通宵吸食几种毒品,我的天……
那年八月,她与几个年轻男女搭乘一辆公车改装的大汽车,从宾州出发,向纽约上州的伍德斯多克驶去,参加摇滚乐的盛会。事后得知,听众多达五十万人,组织者预计的人数是五万人。这座农场式的小镇,负荷达到极限。大小车辆被堵在二十英里以外,许多人干脆抛弃机车,改成徒步。萨曼莎与同伴分手,加入到另外一个徒步团体,主要是西部来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他们严重缺少食物和饮用水,沿途的商店全部缺货,新的补给无法运进来,她饿得数度晕倒,靠同伴的救济才走到音乐会现场。
几个大牌的歌手,包括贾尼斯· 乔普林、琼·贝兹和吉米·亨得里克斯,搭直升飞机赶来。贝兹的演唱被安排在晚上,唱之前,她讲到逃兵役的丈夫已从郡监狱被转至戒备更森严的联邦监狱。她素颜淡装,扶着一把吉他唱《我们终将胜利》,听者无不动容。压轴歌手是亨得里克斯,他用电吉他演奏美国国歌,弦拨得撕心裂肺,将听众的情绪推至绝望。
那个周末,天空飘着雨,无数男女在野地,在池塘,在沟渠裸浴、练瑜伽、吸毒或者做爱。萨曼莎推倒内心所有的防线,记不得跟多少人做了爱,包括女人。她才不到二十岁,心里苍老又绝望,觉得和世界末日牵上了手。
这场摇滚盛筵,一位智者称作自古罗马帝国崩溃以后最盛大的毒品和混交的狂欢。对萨曼莎来说,是一生只能一次的经历。
萨曼莎讲太多,似乎很累。下面将近五十英里的路程,她一言不发。
车下高速补充汽油,林乐弘小跑进加油站,抢先付了油钱。萨曼莎捏着他的手,说,谢谢你,林,你不必这么做。他说,应该的。我该谢谢你,给我的人生增添难得的色彩。
他们各自上了厕所,在阳光处活动了几下筋骨。他提议,下一段要不要换他开,她说不用,他不熟悉这辆车,这辆车像她,不是那么容易可以驾驭的。
他不再躲避,说,可不可以驾驭,试试就知道。
她会心一笑,说,我们马上就试?我准备好了。那张床垫,不够大,我们紧紧拥抱,彼此温柔,地方也许够。
她果真提起车后盖,说,够吧,这儿?
林乐弘面薄,说,太小了。
她说,进入状态,不会在意的。
他们没躺进床垫,还是她开车。他们彼此找到感觉,林乐弘变得更加放松。
夜色降临,他们选在路边的汽车旅馆住宿。旅馆边上有一家加油站,一家杂货店,一家快餐店。他们在快餐店吃了汉堡。都叫汉堡,这里做得粗劣,他还没吃完,开始连连打嗝,只好向萨曼莎道歉。
她到杂货店买了一瓶白酒,问他能不能喝,他说可以喝,量不能多,多了会做蠢事。她说,酒就是让人愚蠢的。他买了几份小点心,权作下酒菜。
房间里有两张椅子,一张红色人造革垫背的双人沙发,他拉了一张椅子,她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紧身背心。她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拍沙发扶手,发出会意的微笑。他很好奇,问,沙发带给你什么美好的回忆吗?
她拍了拍,说,一点不错,美好回忆。
她在茶几上架起带来的手提唱片机,放上一盘密纹唱片。她介绍说,琼·贝兹的现场录音,是我在旧金山旧货摊扫到的。
唱片的质量欠佳,走几圈停下不动,她提起撞针再放下,唱机重新转动。她取下她那侧的立式电灯罩,将灯罩倒伏在床底下。她叫林乐弘关掉其他几盏灯,然后打开暖气,脱掉上衣,斜躺在枕头上。唯一的灯光变了色调,给她那手可盈握的乳房涂上几层金色,手臂弯处的汗毛明晰可数。
她手提酒杯,垫脚坐在沙发上。他们静静听歌,她轻声跟着唱,上身左右摇摆,不时跟他捧杯。放到《永远年轻》这首,林乐弘能唱,跟萨曼莎合唱。她说,有一次听现场,天空突然下雨,不少观众冲到外面避雨。台上的歌手继续唱。我倒在地上,双手摊开,纵情放歌。一会儿,一个男人走到我身边,脸上的雨珠滴到我身上。我说,躺下来,跟我做爱。他笨拙地躺下来,我趴在他身上,拉开带着泥浆的裤子拉链,掏出他的物件,头随着音乐上下运动……
她停住,跳下沙发,冲着林乐弘点手指,说,来,咱们不辜负这位来自外星的民谣歌手,跳个舞吧。然后…..祈祷,永远年轻。
跳了几步,他们搂在一起。
……
冲洗完毕,两个觉得肚子饿。林乐弘拿出带来的土豆片和才买的小点心,说,咱们对付一下吧?
她说好。
旅馆的房间小,一张小桌配一把快散架的椅子,他有点为难,东西不知该如何摆。她说,我们在床上吃,算点餐。
他们面对而坐,用一条毛巾当托盘,喝着剩下的酒。他身披旅馆的毯子,她身披浴巾,浴巾没系牢,不时滑下。她笑笑,说,你应该学我,先暖身。等下到公社参加婚礼,裸体会比较自在。
他拉了拉毯子,说,这样好。
他们聊着,她撩掉浴巾,越坐越近,脑袋还伸过来,仿佛要跟他碰头。
一会儿,又说到她的青春岁月。她说,我讨厌那个时代,怀念那个时代。
他说,听起来似乎是不能并存的两种情感。
她说,我常常问自己,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吗?假设当时有人为我拍过录像,把录像放给我听,我不会相信,即使他把头像放大,把我当时的眼睛对准我现在的眼睛,我会矢口否认,否认那是我。怎么说呢,避孕丸的问世,我们女人觉得获得了空前的自由,我们不用害怕怀孕,我们可以跟任何人做爱,做到死。我像一头野兽,人人像一头野兽。现在说话,我可以找回当时性交现场的种种气味,酒精,毒品,男人的汗味,女人的精液。我现在的丈夫,那时在伯克利当教授,蓄的胡子比现在长几倍,一次吸毒,他的胡子被点燃,烧掉了一边,让世人头一回看到了他半边嘴唇。
林乐弘记起她老公的烟头,他的不动神色,他说,非常有趣的人。
萨曼莎看出他的尴尬,委婉地说,林,我们的夫妻关系是开放式的,我们互不干预彼此的私生活。当然,不干预不是无限制,比如,我不能容忍别的女人穿我的衣服带我的首饰在我们的床上做爱。
他只能说,我同意。
她说,我的丈夫不是普通人。从小做大量的体力劳动,割草,盖房子,修马路。在大学不正经读书,转了几个学院。去欧洲旅行,四处打工赚住宿费。最喜欢德国衣服,意大利鞋子和宝马摩托车,迷倒了许多女孩。尼克松上台第四天,他从伯克利辞职,搬出美国,在意大利住了八个月,回来,伯克利续聘,我们是那时认识的。
他念叨说,伯克利,伯克利。
她说,在伯克利,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一位教授,学生激进运动的理论家,头发比女生的头发长,上课不用教室,喜欢借一家书店开课,通篇反体制的言论。他这边讲课,那边的学生不断结伴上厕所。干什么?当然不是方便。他自己,下课后约上一个或者两个女学生去他的周末公寓,打开窗户,远处是金门大桥。他在四个角落准备好毒品,在餐桌上摆了几款啤酒白酒,然后和学生纵情做爱。
林乐弘想起了自己,想起学院对师生恋的严密禁止,苦笑着说,伯克利需要修订师生恋的规定。
她说,也许。但是,太自由的结果,跟随的只能是厌倦。我们走得太远,性失去魅力,在技巧上人数上寻求翻新。我记得,我跟一个男人性交,他的精液还留在我体内。我懒得起来清扫自己,第二个男人来了,他扑到我身上,摸摸我的下体,问,怎么回事?我说,你来晚了一步。他翻下身体。我等他催我冲干净。他又爬回。我问,你不介意?他的身体开始抽动,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何必介意。
林乐弘不由自主地望了几眼自己的下体。在萨曼莎的男人系列中,他算第几个?
她爱抚他,说,林,记住,那是“不要战争要性爱”的时代,是“只要感觉好,撸起袖子上”的时代。换成你,你一定参与进去。
听到这里,林乐弘的下体挺起。萨曼莎注意到了,捏了捏。
他说,令人神往的时代。
她简单地说,极端总有后果。我们制造了大量的新型性病,一个个提前衰老。我算转弯得快,迅速回到体制内,读完了博士,收获了八十年代疯狂追求财富的红利。我失去的呢?多次怀孕,多次堕胎,直到无法生育。说说那些公社吧。我不怀疑她们的理想,从不挑剔她们的生活方式,问题是,结果不太好。
他说,怎么个不好?
她说,男人基本跑光,剩下的女人成为同性恋,坚守阵地,最终成了纯粹的女权主义者,不再需要男人。可是,她们能做什么生存呢?卖健康食品,卖手工艺品,帮人看相算命。无论哪一个行当,收入微薄。当今世界,追求物欲成为主流,她们的所作所为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可笑可怜。我并不觉得可笑可怜,我只为她们伤感。我并不享受现在。
萨曼莎眼睛里噙满眼泪。
他收拾好吃剩的食物,把床清理干净,拍拍床铺,说,我们躺下休息一下吧。
他们躺下,仰望屋顶,静听暖气机的运转,发现噪音不小。待她平静下来,他说,六七十年代恐怕是美国年轻知识分子最好的时代。我不相信,我这辈子能赶上第二次。我怕是生错了时代。
她说,很多很多人这么说。我们做了一切想做能做的事情,崇高的,卑微的,肮脏的,愚蠢的。好不好,要看对谁而言。第二年九月,乔普林和亨得里克斯相隔十六天去世,才27岁,死于过量吸毒。他们不能那么高烈度地活下去。对他们,这不是最好的时代。他们的命运对我们这一代所有人,是个警讯,是个暗示。飞得再高,终会下坠,或者平安落地,或者摔得粉碎。
她本人,无法继续安心念书,她申请休学半年。她和一群人住进屋主不在的公寓,吃喝之外,就是吸摇头丸和做爱,平时懒得穿衣服。她对家里谎称,她要打工。工作不假,为一家画廊看店。画廊几乎没有生意,她百无聊赖,练就了修指甲的硬功夫。
她跟一个南方男孩相处了好一段时间,他的口音特重,开一辆破旧的福特车。他们两人喜欢坐在车盖上,听他点评《在路上》这篇垮掉一代的宣言小说。他们是几条街远的一家酒吧的常客,他痴迷一首歌,每次都在点歌盒里塞硬币,听了一遍又一遍,惹毛了女招待,找人将他扔出去。
她的父母过来看她,她父亲本想突然袭击,没料到她妈妈提前打招呼。萨曼莎吓得够呛,赶紧搬回伯克利的学生公寓,换洗一番等着父母。父亲的脸色严峻,那副样子,像极了科罗拉多公社的那个辛迪的父亲,鄙视带无奈,叱责伯克利的学运就是马戏团。萨曼莎的妈妈倒是没有抹眼泪,使出浑身解数化解父女之间可能的大冲突。
父母来访,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她顺利毕业,接着上密西根大学的博士班。读书期间,美国社会归于平稳,大量的反叛者放弃主义,进入主流,为生计为家庭奔忙。她属于其中一分子。
4
林乐弘说,我发现,这不是美国独有的现象。法国有“五月骚乱”,捷克有布拉格之春,墨西哥城经受长达九个星期的学生抗议,诉求不尽相同,结果都归于现实。
她说,奇怪的是,那时没有一个全球中心指挥系统,国与国之间的通讯很不发达,怎么会同时兴起同时终结,殊途同归?中国也出现抗争,比如红卫兵,他们的口号“造反有理”响彻世界。
林乐弘说,从现象看,好像一样。本质上,我觉得,很不一样。
她问,不相同之处在哪里?
他说,西方的抗争是自发的,与官方是对立面;中国的抗争不是自发,是上头的一个派系引导,当成权力斗争的工具。等到它的利用价值耗尽,大批城市的年轻人需要工作,国家无法安置的时候,他们随时会成为不可控的力量。怎么办呢?上头设计了一场人口大迁移,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上头对年轻人说,看哪,广大的乡村,多么美丽的景色,多么智慧的农民,去,大胆追求,改天换地吧。
她说,你的年龄不大,你没参加红卫兵,没上山下乡吧?
他回答,我那时太小。那段历史,主要是我大哥后来讲给我听的。
林乐弘他哥在内地农村插队,热情过,帮农民扫盲,钻研农业技术革新,效果不大,每日面对赤贫的农民和繁重的农话,渐渐陷入生活缭乱前途无望的境地。一个北京知青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转来,即刻引起很大的变化。
萨曼莎问,他是什么人,怎么有如此大的能量?
林乐弘说,他是高干子弟,共产党内高级干部的后代。那个人来到我哥插队的大队,组织读书会,组织马列小组,阅读毛恩列斯毛鲁(讯)的书籍,探讨“中国向何处去”的课题。他博览群书,广交朋友,口才非凡,不时跟知青分享北京亲友写来的信,戏称“北京来信”,里面会透露内地民众无法听到的高层动态。学生们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抢着帮他做农活。我哥记忆最深的是,他能一字不拉地背诵毛泽东的三篇最著名著作,中国叫“老三篇”。
萨曼莎说,是不是在毛的小红书里?
他说,应该在。你读过小红书?
她说,读过,从旧金山黑豹党那儿买的,印象非常深。那个高干子弟,一定讨女孩子喜欢,对吗?
他说,一点不假。他是正人君子,对那些个不感兴趣。我哥说,此人胸怀大志,不屑于男女情长。即使有冲动,各方面的约束不允许。
她说,比我们的学生领袖高尚。你们是儒教国家,很多事情不容易,尤其是类似我们的性解放。
他说,不容易。儒教实际上在新文化运动时遭到重创,毛泽东时代被彻底踢下神坛。年青人被培养成崇尚远大的政治关怀,被培养成忽视个人权利。性不一定是坏东西,但只能存在于夫妻之间,从来不能当成公开话题,更不能作为刻意追求的目标。美国的青年,至少两者兼具,个人权利方面恐怕分量更重。这点,是我们两个国家当时最大的不同。
萨曼莎说,林,你非常有智慧。
他说,我没那么有智慧,我是转达我哥哥的心得。
她说,哦,你的哥哥非常有智慧。
他说,我哥至今保留着当年从那个高干子弟抄来的一首诗,叫《相信未来》,朗诵起来,声泪俱下。我也非常喜欢。想听听吗?
她点头。
他说,我给你背诵前三段,先用中文,听听它的原韵,然后用英文: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When cobwebs relentlessly clog my stove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When its dying smoke sighs for poverty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I will stubbornly dig out the disappointing ash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And write with beautiful snowflakes: Believe in the Future.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When my overripe grapes melt into late autumn dew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When my fresh flower lies in another's arms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I will stubbornly write on the bleak earth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With a dry frozen vine: Believe in the Future.
我要用手 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I point to the waves billowing in the distance
我要用手 掌那托起太阳的大海/I want to be the sea that holds the sun in its palm
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Take hold of the beautiful warm pen of the dawn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And write with a child-like hand: Believe in the Future
萨曼莎闭着眼睛,轻轻晃动身体,过好一会儿评价道,非常美丽的诗句,向上,乐观,理想,童真。真希望我听得懂中文。
他说,只要你愿意学。
她问,跟谁?你?
他说,是,本人。
她凑过来吻了他一下。
他握紧她的手,说,听你的往事,跟你做爱,不是诗人也想作诗。
她说,再说说这首美丽的诗吧,背后一定有动人的故事。
他说,好。这首诗,通过手抄的形式,传遍中国。那时候,中国没有民谣歌手,摇滚歌手更谈不上,没有《在路上》那样的小说,即使存在,没有出版的可能。剩下的只有诗。很多人写诗,先给朋友读,好的诗,被手抄传播,再后来,出现过一些手抄小说,质量欠佳。不幸的是,《相信未来》的诗人本人,一位姓郭的北京青年,不久就患精神分裂。
她问,什么原因?
他说,可能是理想破灭,他相信的未来,一定是美好值得等待的东西,他等待,他守望,那个未来始终不露脸。
她说,我想,我懂得他的心路。
他说,他的诗和他自己的命运分别是一个象征,一种暗示。诗代表那场澎湃运动的前半段,诗人的命运代表运动的后半段。理想总归是理想,现实总归是现实,现实的力量强大得多。
萨曼莎问,中国的现实是什么?
他说,大面积的贫困,政治上高压,对独立非主流思想的零容忍。那个高干子弟,一年后被逮捕,以“反革命”罪处决。他的思考,跨越了红线。我哥呆的农村,知青干活不再卖力,半夜起来偷农民的东西,闹半夜狗叫。后来的青年,对下乡能躲就躲,跟美国逃征兵一样,被迫下乡的,火车站送行的时候,汽笛一响,车上车下的哭声足以盖掉汽笛。
她说,你哥哥现在干什么?
他说,商人,倒腾日本的音响器材,不相信虚空的未来,相信此刻。目标明确,早日赚到一百万,实现经济自由。他离了婚,女朋友一大堆。他说,那时候,他们知青变得为一块肉一口饭而激动,为乡间的自酿劣酒灌醉,为免费的狗交喝彩,不正常,改变不了农村,反倒把自己改造成精神颓废者。他眼下的信条是:亡羊补牢,趁命根子还硬朗,多干点活儿。
她笑起来,跟美国人很像。
他附和道,又是殊途同归。
……
萨曼莎给好友打电话,得知婚礼已经取消,她的女儿最后关头决定不嫁人,要保持独身。
萨曼莎跟他商量,是不是不改计划,走进公社?他说,你做主。
她做了主,掉头往回走。他们继续聊天,留宿的时候继续做爱。
回到学校,他们保持同事关系,没有再越雷池。萨曼莎挑中自己,向他敞开心房,向他敞开身体。那种交流震撼他的身心,成了他的一笔宝贵财富。
他不久跳槽到一所规模大得多的州立大学,研究方向转到中美文人生活形态比较。
萨曼莎给他写了强力推荐信。临行前,她送给他一本十多年前,八十年代中期出版的一部专著。书的装帧典雅,封底是她的一张黑白照片:带着墨镜,上着衬衫下着裙子,手拎一双凉鞋,站在海水中,背景是大海和一棵摇曳的椰子树。没带胸罩,裙子半透半遮。
她给他的留言是:Believe in the Future, Lin, wherever it may take you and the best time always lies ahead (相信未来,林,不管未来把你带向何方。好时代永远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