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美国政坛的大事,是司法部长前往参议院司法委员会接受质询。在这一场听证会中,参院的共和党,民主党人,和司法部长巴尔一起,就两个月前结束的穆勒报告,以及之后司法部对报告的处理,展开了一场经典的辩论和攻防战。本文就采写几个重要片段并略作点评,以飨读者。
议会的听证,是民选议员和政府行政官员交锋的一种方式。议员代表人民;而政府行政部门,用一种高大上的说法,是人民的公仆。公仆向人民汇报工作,是常理,也决定了行政官员在这场交锋中历来是处于一种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姿态,而议员们则有民意撑腰,可以高高在上挥舞大棒。不过,美国宪法也规定了,国会立法权和政府行政权,平等分立互不隶属,所以哪怕是被质询的一方。也有桀骜不驯奋起还击的时候。特别是,今天的主角是特朗普的司法部长,自然也沾染了特朗普混不吝的一丝风格。
在美国,不管是政界,法律界还是在公司阶梯往上爬,嘴皮子的功夫都至关重要,所以高中的辩论俱乐部历来是最热门的。最近异军突起的华裔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杨安卓,一无政界的资历,二无行政上的经验,有人好奇他怎能在人才济济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中占据一席之地。其实机遇只青睐有准备的头脑,44岁的他原来在17岁的时候进入过世界大专辩论赛的决赛,代表美国在伦敦出战。
本次司法部长巴尔在参院的这场过堂,可谓是辩论技巧在最高场合的演绎,不可错过。不过,本文节选的问题大都来自采取攻势的民主党员,因为共和党员属于亲友团,他们的提问不是送分题就是友情参战,失去了辩论针锋相对的本来意义。
精彩片段 NO1:贺锦丽 VS 巴尔
加州参议员KARMALA HARRIS,来自华人聚居的旧金山地区,所以她给自己也起了个中文名字叫贺锦丽。在人才济济的大加州,她在担任多年地区和州总检察长之后,高票当选联邦参议员,那水平自然是杠杠的。
贺锦丽问:“特朗普总统,或者是白宫的任何人,是否曾经要求或建议你对某些人展开犯罪调查”?(Has the President or anyone from White House ask or suggest you open an investigation of anyone)?
巴尔答: 呃,这个,我不能,不能,呃... 你能再重复一遍问题...嗯,建议,什么叫建议呢..?
这个折磨人的过程持续了长达一分钟,我想,在巴尔部长的职业生涯中,这大概会是比较难忘的一分钟。巴尔部长的难处,首先在于,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直接的问题,没有任何可以虚与委蛇的空间。美国大致照章办事的政府,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应该是一个斩钉截铁的“NO”。
司法独立于政治,是西方法治传统的基石。总统权力巨大,他如果根据个人喜好对执法部门指手画脚指东打西,就有利用司法迫害政敌的可能。在这个问题上,美国在历史上不是没栽过跟头。比如,罗斯福和尼克松都曾指示税务局(IRS)查政治敌人的税。而FBI的能量比税务局可大多了,如果成为总统报复敌人的利器,那么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在尼克松水门事件之后,所有总统都对司法调查谨言慎行保持距离,就是要避干扰司法这个嫌,直到这个惯例被特朗普打破。
巴尔部长对这样的简单问题不能说NO, 那看来这事多半是有,其实这也不难想象,总统一天到晚在推特上抱怨:“那个希拉里怎么犯了罪还不抓”?而如果实话实说YES, 那就把老板特朗普给卖了,也不行。所以他情急之下来个“请把问题再重复一遍”。
贺锦丽旁边坐着民主党同僚CORY BOOKER,也是一位总统候选人。他看到巴尔受挫,露出志得意满的神色。
我一听到这就直觉部长完败了,作为一个母语不是英文的外国移民,来美后最初几年上台作报告,最担心最尴尬的就是听不懂人家的问题,来个I BEG YOUR PARDON? 而贺锦丽这个问题连我都听懂了,但是作为堂堂司法部长被噎个烧鸡大窝脖儿,民众观感可想而知。贺锦丽一个简单问题,道出问题实质,同时让官员丢脸,表现满分。
精彩片段 NO2:范仕丹 (DIANNE FEINSTEIN)VS 巴尔
范仕丹是加州老议员,今年85了,专业还不是学法律的,但却是参院司法委员会主席,能达到这个位子,必有其独到之初。
范仕丹问: 现在的情况是,总统试图让律师改变说辞以避免将来的批评(you still have a situation where a President essentially tried to change a laywer’s account in order to protect him from further critism of himself).
这个问题的背景是,根据穆勒报告,特朗普指示自己的白宫法律顾问开除特别检察官穆勒,顾问拒绝,随后媒体发掘出了总统开除穆勒的意图。然后特朗普继而命令顾问向媒体发话“辟谣”,否认自己的这个命令,顾问再次拒绝。
巴尔答:That is not a crime.
(五秒钟的寂静)
范仕丹: 那也就是说你(总统)可以教唆别人撒谎了(then you can instruct someone to lie)?
巴尔部长的回应 “这不是犯罪”!一时震惊了全场,才有了在拥挤听证室中罕见的五秒死寂。范老太毕竟年纪大了,有点颤颤巍巍,反应好像也不大灵光,不过她的提问引出了司法部长的惊人回答,给全国电视观众深深震撼。从某种程度上,撒谎不一定是犯罪,从犯罪学上说,巴尔的回答是对的。但是,能仅仅用“是否犯罪”来衡量自由世界领袖的国家元首吗?
如果时光流转,读一下20年前共和党对克林顿总统的弹劾书,其中赫然一条就是: 对美国人民撒谎(LIE TO AMERICAN PEOPLE)。
精彩片段3: 雷西 (LEAHY)VS 巴尔
雷西是目前参院最老资格的参议员之一,这从他的面相就能看出来。
他问: 穆勒3月27号给你写信表达不满,说你对他报告的总结不准,误导了人民。但是4月9号你来国会在誓言下作证,我们有议员问你知不知道穆勒对你的总结有何看法,你却说不知道。这该做如何解释?
这里有必要对时间链做一个总结:
3月22日,穆勒完成调查并向司法部长巴尔提交400页结案报告。
3月24日,巴尔也许对穆勒报告自带的摘要不满意,自行起草了一封4页长的总结,宣布特朗普无罪。
3月25日,穆勒对巴尔夹带私货的行为不满,发函给司法部,要求巴尔发表自己起草的摘要。
3月27日,眼看第一次发信没有效果,穆勒再次发函给巴尔,抱怨他的解读没有准确反映报告的基本精神。
3月28日,巴尔看到不能再拖,给穆勒打电话,问“有话好好说嘛,为啥要白纸黑字写信”?
4月3日,纽约时报报道了穆勒团队对巴尔总结的不满(媒体又对了)。
4月9日,巴尔赴国会山作证,期间议员两次问巴尔是否知道穆勒对巴尔“总结”的看法,巴尔,在明明收到穆勒信件的情况下,答:不知道。
4月18日,巴尔终于公开了穆勒报告全文(略有删节),但在公布之前搞了个记者招待会,继续控制舆论向有利于特朗普的方向转化。
5月1日,巴尔再次赴国会山作证,之前提前公布穆勒信件的全文。
然后就有了雷西对巴尔发出的质问。
美国政界有句老话:好政客一般不白字黑字留下证据,一旦写了就不能置之不理(good politicians do not write a letter, and do not throw one away)。穆勒能把和巴尔多年的友谊丢到一边,用发公函这样的法律程序向巴尔发出警告,不难想见他对司法部长的不满。而这样的激烈反应,巴尔很难用一个“不记得”来推诿,所以,“不知道”就是在这个莫口难辨环境下的最佳答案了。
巴尔的解释是:“议员最初的问题是“穆勒团队”,也没说清楚是团队的哪位人士,所以我的答案是不知道”。也就是说,巴尔认为穆勒本人未必就是穆勒“团队”。这样的逻辑,我虽然不敢苟同,也不得不佩服美国律师无理狡三分的本事。
对此,众议院议长佩罗西怒斥:巴尔向国会撒谎,这是犯罪。
在巴尔开始听证之前,他首先要宣读一段誓词,发誓他的证词是“真相,全部的真相,毫无掺假的真相”(Truth, the Whole Truth, Nothing but the Truth)。不管是不是“撒谎“,巴尔的“不知道”显然不是“全部的真相”。
精彩片段 NO 4: 萨斯 (SASSE)VS 巴尔
这是五大经典中唯一来自共和党议员的提问。萨斯是来自美国中部保守州的政客,他和特朗普一向不对付,但是目前特朗普在共和党内有高达90%的支持率,萨斯若要保住他的政治前途,就不敢对总统太过造次。但是,此人一贯以节操自居,爱惜羽毛,也不好意思过于招摇地和其他同僚联手为特朗普叫屈。 所以他采取了中间路线,干脆向俄国开炮,因为这样应该是谁也不得罪,可是他失算了。
萨斯:俄国大亨德尔帕斯卡(DERIPASKA)受普京控制,在全世界干了不少坏事,而马纳福(特朗普竞选团队主席)从他那领工资,但同时为美国总统候选人出力(没有点特朗普的名字,够小心),这合理合法吗?你能不能谈谈德尔帕斯卡这个人。
巴尔:在公开听证,我不宜谈论这样的机密。
萨斯是个笑面虎,他内心可能已被激怒,但是依然满面春风,说:“那好,那就让我引用公开发表的资料”。然后历数德尔帕斯卡的种种黑料。原来,巴尔部长虚虚实实的“国家机密”,都是在美国政府部门网站公开的资料。巴尔露出尴尬的笑容,在这种场合,“涉及国家机密”是一个拒绝回答问题的经典借口,只不过这次他碰上高手了。
这个对话不经意揭示了一个秘密,那就是这位部长在维护总统方面是如此尽心竭力,批评特朗普,不行,批评特朗普竞选主席马纳福,不行,就连揭批血案累累的俄国黑心大亨,他也要三缄其口。
精彩片段 5: 布鲁明梭 (BLUMENTHAL) VS 巴尔
布鲁明梭议员:穆勒报告中未能完成的调查,目前转到了地方。你和总统或白宫有没有讨论过这些案件?
他的这个问题和贺锦丽的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妙。
巴尔部长显然从贺锦丽回合中汲取了经验教训,他没有要求提问人重复问题,而是这样做答:
“对这些案件,我和白宫从未有过“实质性”的讨论”。
布鲁明梭也是州检察官出身,深谙厅辩中唇枪舌剑之下隐藏的机锋暗藏,他知道,这个“实质性”的定义外延可是大有伸缩的空间。于是进一步施压:“那么,就这些案件你和总统有无“非实质性”的讨论”?
“不记得了”。巴尔干脆放弃恋战。
这场辩论大战,巴尔虽然时时在场面上不好看,但是他完成了他最重要的使命:没有让特朗普总统公开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