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胆大的人,而且非常怕狗,对狗的恐惧仿佛与生俱来。
小时候住在省重工业设计院的一号楼的底层,二楼的邻居养了一只大黄狗。每晚妈妈命我出门倒畚斗(福州方言里,倒垃圾的意思),大狗总是横在楼道里,还冲着我吐舌头。我吓得双腿发软立在原地,等着大狗自动让路。
妈妈为了锻炼我的胆量,将大门锁的紧紧的,不倒完畚斗不许回家。我只好用哀求的目光盯着大狗,希望它腾挪出一个窄窄的通道让我过去。有时我要等上半小时,才能趁着大狗开小差的瞬间,一溜烟跑到不远处的垃圾车完成这个小小的家务。
妈妈老是说我胆小没用,一点也没有遗传到外婆家族勇敢的基因。外婆十五岁时因为父亲暴毙,被迫挑起重担,做了家族酒厂的大当家。为了保护家族的米仓免遭盗匪的抢掠,她亲自和几个长工巡夜。某个月黑风高夜她独自一人巡逻,发现米仓被盗,盗贼扛着米袋逃遁时并未觉察到其中一个破了一个小洞,白花花的米粒撒了一路。外婆把心一横,提着马灯追赶下去,竟然摸到了山边的贼窝。她机敏地观察了四周地形,熟记于心,又顺着原路摸了回去,喊上几个长工,又叫上几个官兵,连夜捣了贼窝。事后山贼的同伙扬言要找机会绑了二小姐(外婆排行老二),痛打一顿后再扔到水沟里。外婆无惧这些恫吓,照样在夜间巡视米仓,一直坚持了三年,直到弟弟长大成人接手家业为止。她这位身高仅有一米五的小女子,硬是于危难之中将家族企业保了下来。
连土匪都不怕的人,自然不怕狗,也不怕鬼。据妈妈说,笃信天主教的外婆一点儿也不迷信,年轻时敢一个人在夜间从“鬼火”飘荡的乡下坟地里走过。
而我怕狗,也怕鬼(如果世间有鬼的话)。不但怕凶神恶煞的大狗,也怕娇小、一副人畜无害表情的宠物狗。有一回去闺蜜家做客,她的小哈巴狗不停地“吻”我的脚丫子,我吓得跳到闺蜜的床上。小哈巴狗也一跃上床,继续拱我的脚后跟,我一把搂住了闻声赶来的闺蜜的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我做了母亲后,发现两个小儿很不幸地传承了我的恐狗基因。我带着五岁的大儿去补习班时,路边的一只大狗突然追了过来,大儿惊叫一声,挣脱了我的手赶紧逃。大狗急追,猛扑到大儿身上,竟然将他扑倒了。我护儿心切,不顾一切跑到大狗身边大吼大叫,狗主人随后赶了过来,终于制止了一场闹剧。
我安慰哭得梨花带雨的大儿:“以后见着狗,千万别逃,你越跑它越追,以为你是在逗它玩呢。 你越怕,狗就越凶。你不理它,自个儿慢慢地走,它觉得没趣,也不来惹你了。”
其实每次和儿子一起散步碰到狗,我的腿早就吓软了,但为了给儿子做示范,怕狗怕出心病的我必须假装气定神闲,一次次地向儿子演示:妈妈是勇敢的,天不怕地不怕。
我给他讲我的外婆十五岁时智擒山贼的传奇经历,他说:“外婆也和我讲了好多遍了。我的great grandmother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要向她学习。”
我庆幸自己有个女神级别的外婆,好女人可以成为家族几代人的榜样。
小儿和大儿一样,也有被狗突袭的经历,从那之后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他远远看见狗来了,马上躲在我身后,待狗慢慢走近了,他几欲拔腿而逃,幸好被我紧紧地拽住了。
我一次次提醒自己:为了孩子,一定要不停地假装勇敢!
去年六月底我带小儿去列治文的蔓越莓农场欣赏蔓越莓花。蔓越莓是一种生长在矮藤上的鲜红色小圆浆果,全球产区不到4万英亩,仅限于美国北部五州、加拿大的 魁北克、BC 省以及南美的智利。
每年十月份是蔓越莓的成熟季节,温哥华的居民纷纷来到郊外的农场欣赏蔓越莓的收割情景。大多数农场主采用“水收”方式,果农先将蔓越莓田注满水,然后开着水车巡回田间打水。紫红色的成熟蔓越莓果实本身有空气,浮力比较大,脱落后浮出水面。农夫们再用栏木圈集筛选。北美著名的蔓越莓果汁厂商Ocean Spray和本地的很多农场主签了长约,收获季节会在岸边架上一台泵车,泵车连水带果子一起抽起来,直接抽进货车里。
水车、红果、波光与蓝天组成美丽壮观的画面,令人想起 “半江瑟瑟半江红”这句唐诗。城郊举办盛大的蔓越莓节,人头攒动声名远扬,蔓越莓、蓝莓和樱桃成为本省最著名的三大水果。
人们喜欢将蔓越莓收割的图片放在网站上,互相交流欣赏这绝世奇景,感叹生命的饱满与壮烈,却极少有人去欣赏蔓越莓的花。蔓越莓的英文名为“cranberry”, 即“鹤莓”,指花朵的造型酷似鹤嘴与鹤头,可是我一直没见过。
我在网站上查到了蔓越莓的花期,特地开车带着小儿去了离家最近的农场参观。田里静悄悄的,四周不见人影。我踩着架在田埂上的一段木板走到了田里。蔓越莓的植株很矮,不到30厘米高,几乎是趴在地上生长的,长卵形的叶子呈革质,枝干上密密麻麻的浅粉色小花。花瓣向外翻转,紫色的花芯向前突,果然如一只只栩栩如生的仙鹤。 “仙鹤”们沐浴在夏日的强光中,伸长秀美的颈项,谦卑地低着头,似乎在检阅这片丰盈的大地。它们静止时的样子优雅高贵,仿佛这里就是永远的家园和福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我欣赏着蔓越莓花海渐渐入了神,两只大黄狗忽然从田边的农舍里跑了出来,对着我和小儿狂吠。小儿受了惊吓,才跑了几步就重重摔倒了,裤子破了,膝盖也蹭伤了。我赶紧将他扶起来,安慰着:“不怕不怕,有妈妈在。”
两只黄狗左右夹攻,“胁迫”着我们母子离开蔓越莓田,还不时用嘴拱着我的衣袖。我搀扶着小儿不疾不徐地走着,心里没有一丝的惊恐,终于回到了停在田边一百米外的小车上。
九月初我独自一人来到蔓越莓田。只见藤蔓缠绕,半熟的红色果与樱桃差不多大小,密密麻麻铺了一地。干收蔓越莓确实极为不便利,难怪人工昂贵的北美采用水收的方式。也因为水收,我们才得以感受生命的“热血”红遍了大江,红枫、蔓越莓海和晚霞交相辉映,将秋天的温哥华打造成叹为观止的人间仙境。
农舍的那两只警惕性极高的大黄狗又窜了出来,围着我团团转,再次“胁迫”我离开这片广袤的农田。面对恶狗,我仍旧很淡定。两次在蔓越莓田遭遇大狗的经历终于让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恐狗症已经不治而愈了。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起初是为了孩子在不停地假装勇敢,不知不觉中变成真的勇士了。
我将这个收获告诉老公,他笑着说:“蔓越莓治好了我太太的恐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