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文革乡间纪事之二十)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6年,应该是算文革后期还是算后文革期?

反正在那几年里,就算是和平时期吧,老百姓日子也够苦的。

那时候我们家那里,吃高粱米已经让人觉得太单调了,想去邻县换一些白薯干吃(约一斤高粱米换二斤半白薯干,多塞一些进肚子,饱胀感会强一些)。这是自原始社会就有的以物易物,最简单的商品经济形式。可是用自行车驮着高粱米口袋的我二叔他们刚一进人家县境就让专门的人把高粱米给没收了(用比市场价低很多的价格收购了),说这是投机倒把。

我到集上(某个中心村庄在阴历每个月特定的日子里有传统的集市)卖自己家养的母兔下的小兔子,集上有专门人员驱赶来赶集的人,吓得我和妹妹还有篮子里的小兔子们乱窜。

66年还有的在晚上打着灯笼走庄卖豆腐脑的,那时候也没了。

67年还有的穿庄崩爆米花的,没了。

67年还有的走庄敲着一种大拨浪鼓卖凉粉(油粉儿,绿豆面熬的吧?)的,没了。

67年还有的集市街上炸油条的,没了。

68年之前还有的到庄里来叫卖臭鱼烂虾的,没了。除了一个烈属老头。

67年之前还有的到村里变洋戏法的、耍大棚的、耍猴儿的江湖艺人,没了。

换泥人儿的,没了。

敲梆子卖点心烧饼大麻花的,没了。

这个时节走庄卖甜瓜的,没了。

早春卖黄瓜的,每年倒是都有那么一位,墨绿的地黄瓜的香气老远就能闻到,就是太贵。

锔锅锔盆的、焊洋铁壶的,倒是还有。

走庄卖香油和麻酱的还有,就是太贵吃不起。

养了猪,只能是交给国家,不能自己宰杀自己吃或卖肉。

那年头,动辄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投机倒把。

1976年春天,我们初一三班主任马老师说另外一个学校的一个学生,揭露他姥爷打渔摸虾。

唉,这孩子!是不爱吃腥的、还是他姥爷没有给他吃打上来的鱼或虾让他记恨在心、或是他吃完了连嘴都不抹一下就来揭发?

眼瞅着就到夏天了,这一天是星期天,公社要召开夏粮丰收颗粒归仓动员大会。

外甥打灯笼照旧,这次照旧是要以批斗会形式开场。

前一年的1975秋天种冬小麦的动员大会(这耽误一天的农活,各生产大队的几千社员还要列队从各村里赶到公社驻地,这需要浪费多少卡路里?),也是要以批斗会开场,只不过那次是别出心裁,没有事先宣布要批判谁,这让16个生产大队的约100多个戴帽分子各个忐忑不安、人人自危。

这心理战打的!

等各队人马都在主席台下坐好了的时候,方副书记义正词严、大义凛然、义愤填膺、满腔怒火地宣布,“把历史反革命分子李选带上来!”。

李选,是我们县还乡团的一个小队长,据说解放前还用刺刀捅过革命干部群众的大腿,但是可能是因为没有人命,他并没有被镇压。只不过是成了阵阵落不下的穆桂英,挨批斗他是常客。

李选,是我同班同学李世民、李双民这对双胞胎(不太一个模样,应该是异卵的)的爹。我和李双民关系好。那个哥哥李世民,看起来要窝囊的多。

李世民,这可是明君唐太宗的名讳,李选这个当爹的都敢用来给儿子起名,尤其是在那个时代!

2008年,我见过一个做技术的年轻工程师叫李渊,还知道有一个作家叫刘恒。估计还没有人给自己儿子起名叫赵构、胡亥吧?

就在方书记像侯宪补宣布“带李玉和”那样宣布带李选的当儿,我就开始用眼四周地扫看。以往,肯定是两个身背半自动步枪的基干民兵用双手拧着被批斗对象的胳膊压上台的。

可是这次我没有看到这样的三个人,而是首先听到了笑声,笑声越来越响。顺着大家伙儿的眼光方向,我看到的只是李选一个人,没有俩基干民兵。

这个李世民他爹,躬着腰、背剪着双手,那样子就好像是被两个隐身无形的基干民兵揪着胳膊按着头的样式,往前一支楞一支楞走着。这姿势把大伙儿逗的,我看台上的曹书记方书记也有些绷不住。

哪一天,也不知道公社里怎么安排的剧本?是不是有失误?是不是事后有些人要挨尅?

 

1976年夏收动员大会开场的这次批斗会,批斗的可不是又闹出来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也不是强奸犯鸡奸犯什么的,是一家哥五个,是因为打渔摸虾。

黑坨大队的曹家5兄弟,成分倒是贫下中农,就是因为哥儿们多家里穷房子少,都还没有说上媳妇。估计他们的爹妈都快愁死了。

这哥儿五个倒是每天快快乐乐的活着。

村庄附近就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曹老大就爱带着哥们弟兄们打渔摸虾照螃蟹(晚上用桅灯照,河蟹趋光),也时有斩获,多挣几块钱贴补生活,爹妈也高兴。

曹氏五兄弟乐乐呵呵的打渔摸虾,村干部不高兴,黑坨离公社驻地所在村不远,公社领导就把曹氏兄弟树立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反面典型了。所以就有了炎热周日的动员大会前的批判大会。

在批判大会主席台上,曹氏五兄弟挨着左边站成一排,只是冲着大毒太阳,并不需要低头认罪。公社里各生产大队都出一个代表上台发言。发言稿子内容雷同,当然少不了上纲上线。

可是人家曹氏兄弟就是贫下中农出身,再批判也不能划为阶级敌人。

那天的批判大会是公社方副书记主持的。方书记,长得真的是对得起自己的姓氏,脸是方方正正的接近正方形,头是方方正正地接近正方体。连身子都显得方方正正,哦,这应该叫五短身材。

方方正正的方书记,声音可是洪亮的。最后方书记请公社书记曹孝儒讲话。

曹书记,又厉声厉色地把曹氏五兄弟数落了一遍。相别于其他发言人发言的平淡,曹书记严肃地讲到,“哦,爱打渔摸虾是因为说不上媳妇儿没啥意思?打渔摸虾就能说上媳妇儿?”。

曹书记话音刚落,他的五百年前真本家曹老二那边上已经接上话茬儿了,“那可不!兴许一网下去就打上一个龙女儿来”。

曹老二声音不大、也很平淡,尤其是没有扩音器扩音,就主席台上的曹书记方书记听到了,坐在台下前几排的社员们听到了。这就足够了,紧接着就听到哈哈的连笑声,紧接着是更远处的嗡嗡声,会场秩序大乱。曹书记思路被大乱了,直接怔在哪里了,十几秒钟没有发出声音来。

方书记大怒,但他也心急一下子想不起来曹老二叫什么名字了,干脆高呼“曹老二你不老实”。

台下的人们把曹老二的接茬话不断地向外圈扩散着,所以笑声在几分钟内都没有停息。最后武装部王部长宣布把坏分子曹xy(曹老二的名字)带下去,几个基干民兵把曹老二带向后台,其他曹氏兄弟尾随而去。批判大会曹曹结束,紧接着登场的夏粮丰收动员大会,曹书记方书记又马上恢复常态。

据后来听村里的社员们闲聊,到后台后的曹老二被文质彬彬的复员军人王部长(长得有些像电影芳华里面的男主角黄轩)揍了几拳,不服气的曹老二还在回嘴,“他曹孝儒好几个媳妇儿,我们哥五个还一个都没有呢”。

再过了半年一载的,世道就变了,就可以自由的打渔摸虾了,曹氏兄弟过足了打渔摸虾的瘾。过了几年,曹家兄弟还建了人工渔塘,自己家的鱼随便打,随便卖。我在上高中的时候还吃过他们家养的鲫鱼,那是我第一次痛快地吃鱼。后来河流断流地下水位下降,曹氏兄弟们又到海上去养大对虾养蛤去了。

我小的时候,我妈妈给我讲过一个海蚌姑娘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大海蚌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嫁给一个勤劳的小伙子。

曹氏五兄弟,虽不见得娶得上龙女,但是肯定都能找到各自的海蚌姑娘。

 

 

 

 

喜清静 发表评论于
疯狂的年代,疯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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